然而武则天的宝镜笑了半天,才渐渐地失去了笑声,转而喃喃地道:“这样一个性子,又坐在那样一个位置上,怕有许多事,也只有他能做得到吧!朕……朕自忖,未必能如他这般……”
的确,论起政治手腕成熟,雍正可能确实不如其父,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如,可能也就是这种不成熟,令这一位施政起来,有一种旁人所没有的“莽劲儿”,能够一往无前,冒着得罪整个阶层的风险,去努力实现他的政治理想,哪怕身后骂名滚滚。
石咏忍不住叹息,若论政绩,雍正在位十三年的政绩不可不谓出色,但是偏偏世人提起“康乾盛世”,建树颇多的雍正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与宝镜一番交谈,石咏大致想好了要怎样处理马国贤的事儿了。
与此同时,发生了一桩与马国贤一案性质差不多的案子,乃是八旗驻防都统图腊、副都统鄂三与群小怨望诽谤圣躬,捏造拘拿诸大臣,凌逼众阿哥,纵恣隆科多、年羮尧擅权之类的言语。雍正披览后将奏折发回,“令两营大臣官员俱行观览,并朕朱批谕旨亦令观之,使众各一笑。”
雍正的这一次处理,与武皇所说的第一种处理方式相差仿佛,也是将各种毁谤冷笑置之。如今京中诸大臣都好好的,众阿哥也都在,旁人自然不会将这些说辞当回事。这流言随即便消了。
而马国贤则等来了他的传教证明。
这日,马国贤被请到理藩院,十七阿哥亲自出来见他,与他握了手,请他坐下。石咏这时候跟在十七阿哥身后,一言不发,却一直向马国贤使眼色。马国贤见他面色凝重,禁不住有点儿紧张。
十七阿哥一伸手,“啪”的一声,将马国贤那本日记,拍在桌面上,淡淡地道:“阁下这本书,我们大皇帝陛下非常感兴趣,已经连夜看完了,盛赞你的文笔非常不错!”
马国贤万万没想到他借给石咏的日记,竟然入了皇帝的眼,而且竟然得了这样一个评价,一下子喜笑颜开,心中想:等回了欧洲,在出版商面前,自是有的吹了。
然而十七阿哥一板脸,冷然道:“只是看过了这其中的内容,我们大皇帝陛下问你,你们十条最重要的戒律当中,第七条是什么?”
马国贤本身就是传教士,岂有不知戒律的道理,被十七阿哥这样猛然一问,登时慌了神,支支吾吾地道:“不……不可伪证毁谤……可我这不是伪证毁谤呀,我这是出于对贵朝的浪漫幻想,对于贵朝大皇帝陛下的崇敬……”
完了,他也编不下去了。
这时十七阿哥又冲他拍出一张“证书”,的确是一张传教证明,只是上面用拉丁文写上了“违背戒律第七条”的样子。
马国贤双手齐摇,冲十七阿哥抗议:“不,不,我没有,我不是存心的……”
十七阿哥这时已经将椅子向后一推起身,将座位让给石咏,对后者说:“你来劝劝他,我反正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石咏赶紧给马国贤使了个眼色,小声说:“我是来帮你的!”
马国贤伸双手拉住了石咏的手,说:“咏,你一定要帮帮我!”
石咏赶紧让他稍安勿躁,待十七阿哥离去之后,才小声说:“你的这本日记,连我们的大皇帝陛下都看过了,说你的文笔不错,描写得很……生动。只是不符合事实,所以他们坚持要在你的传教证明上批注,曾经犯戒的字样。我向他们说明了你并不想将这本书在这里宣扬,但他们不听,我也没办法!”
马国贤一时万念俱灰,心想就算是回头这日记能够出版,但是自己成为了一名犯过戒律的传教士,还有什么意思,写出的书又还会有什么人看?
石咏却非常真诚地望着他,说:“我相信你,相信你根本没有犯戒的心思。”
马国贤这时候却松开石咏,双手互握,将手肘搁在桌面上,自己冲石咏跪了下来,沉痛地道:“哦,咏,感谢你愿意相信我,让我向你忏悔吧!”
作者有话要说: 1骆宾王《讨武曌檄》
2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确有其人,也确实亲历了康熙在畅春园驾崩的那一晚。他的记录是“驾崩之夕,号呼之声,不安之状,即无鸩毒之事,亦必突然大变,可断言也。”该传教士并未有其他添酱加醋之言,本文所述乃是一部分当时流行的“阴谋论”“篡位说”,实为杜撰,不可尽信。但是康熙驾崩之事,当时在京中的不少传教士都有记载,以及朝鲜在李朝实录中也有反应。其中的记载多有自相矛盾、对不上事实的地方。因此真实情形到底是什么,可能只有人类发明时空穿梭机之后才能完全掌握了。
第345章
“我确实是为了虚荣, 受了旁人的诱导,旁人说大家都会相信我这个传教士的记载, 所以动了毁谤贵国大皇帝陛下的心思, 没有说实话。”马国贤非常沉痛地忏悔。
石咏则赶紧比个手势, 暗示坐在暗处的一名书吏, 将马国贤说的话都当做口供记录下来。而马国贤则丝毫没注意到这些,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将他去贝勒苏努家中传教,偶遇辅国公阿布兰, 阿布兰听说他在圣祖驾崩之夜逗留在畅春园, 便向他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非常好的“提议”,建议他将这一段经历加一点“猛料”, 回欧洲之后出版这段来自东方的秘史。
马国贤虚荣心作祟, 盼着自己也能成为马可波罗那样,给本国读者介绍神秘东方的人, 被世人所记住, 于是修改了自己的日记, 增加了一部分自己没有亲眼所见的内容,说成是自己的亲历,并且有意无意地暗示了康熙传位过程中曾经出现纠纷。
待马国贤“忏悔”完毕, 石咏也非常真诚地反馈:“听到这样虔诚的忏悔, 我非常愿意相信马国贤先生的悔改之心。实话告诉你,你的文字记录很有天赋,除了大皇帝陛下夸赞之外,我和刚才那位王爷拜读过, 也觉得非常精彩。我们想问你,愿不愿意接受皇家的赞助,像马可波罗那样游历中国广阔的疆域,并且记述所见所闻?”
马国贤惊讶地张大了口,半晌,方才急急地问:“咏……咏大人,这是真的吗?”
石咏点点头:“这自然是真的。将有我们理藩院的差役,陪同阁下,走访各地,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我们大皇帝陛下真诚希望,阁下可以写出一本写实的,真实反映东方面貌的作品,加强东方与西方诸国的交流,这一向是先皇圣祖康熙的心愿,当今的皇帝陛下也非常期盼将先皇的这一遗愿继承下去。阁下自然是最佳的人选。”
这个消息,对于马国贤来说,实在是太意外了,他这才刚刚痛哭流涕地忏悔了一番,这时候天上便有馅饼砸了下来,正中他的脑门。马国贤一时觉得晕乎乎的。
“待到你写完这一本专著,我们自然给你颁发毫无瑕疵的传教凭证,并且会向你们的教廷赞美你的贡献,如果有机会,我们也可能会考虑赞助你的著作出版,让你青史留名,享誉世界。”
马国贤听不懂“青史留名”是什么意思,但是大致明白,他如果做这里的人想要他做的事情,他便可以获得各种资源和辅助,但前提条件是,他的“专著”,是正面的,忠于现实的,是东方文化的一种正面输出,否则他还是没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传教凭证。
马国贤在两者之间权衡了一下,向石咏伸出手:“亲爱的咏,成交!”
石咏虽然觉得这个称呼很“肉麻”,但他很高兴马国贤是个识时务的人,便也用力回握马国贤的手。
暗处原先坐着的那名书吏,便拿着马国贤的“口供”,悄无声息地从室中溜了出去。
对马国贤的审问,牵扯出了国公阿布兰和贝勒苏努。这十七阿哥与石咏就都管不着了。石咏因为在南书房行走的关系,曾听见廉亲王允禩保举阿布兰,而雍正则准其所奏,似乎因为阿布兰支使马国贤的阴谋没有得逞,便不曾额外降罪阿布兰。倒是苏努府中因为有个子孙犯了不法之事,受了宗人府的处罚。
随着马国贤的出京,这件事似乎就这么悄悄过去了。
而石咏却在理藩院张罗起了另一桩大事。目前理藩院除了管辖域内各族之外,名义上仅仅负责处理对鄂罗斯公国的外交关系。石咏认为这种处境对理藩院而言很尴尬,既然管着鄂罗斯,倒不如干脆建立一个衙门,将所有对世界各国的外交关系全部管起来。
十七阿哥不反对理藩院与洋人往来,反正他时常需要对付鄂罗斯公使那个大胡子。“可是,茂行,你觉得,真有必要再单独建一个衙门,将对各国的关系全部管起来?”
石咏点头:“当然得管起来,咱们只对着鄂罗斯公使一个怎么行?鄂罗斯也是个大国,边境绵长,不仅东方边境对着咱们,在西方边境上,它也有不少对手。既然鄂罗斯敢打喀尔喀蒙古的主意,咱们为什么不也打打鄂罗斯对手的主意,建立起外交关系,哪怕狐假虎威,也可以吓唬鄂罗斯让它对咱们不敢轻举妄动啊!”
十七阿哥听了,立即点头道:“远交近攻,确实是个法子!”
“除了理藩院原有的职责之外,我倒以为,应当继续建立一套统一的外交政策,外国无论是遣使前来,还是与本国往来贸易,本国都有相应的外交政策应对。此外,无论他国是蛮夷之族,还是在逐渐崛起,咱们知己知彼,总不会有坏处。”
石咏说起别国,多少留了几分小心,毕竟如今这个时空里,京中人士但凡谈起海外诸国,不过以“夷”字称之,红毛夷、佛郎机夷……不少人还陷在“泱泱上国”的自我认知中,认为没有必要与西方进行交流,互通有无。
石咏却知,在康乾盛世的光辉之下,泱泱大国却失却了开始工业革命的先机。相比西方的“蛮夷”小国而言,中华的政治制度已经非常成熟,但是这种成熟未必便是好事,多少人因循守旧,陷在上国大梦里无法清醒。因此石咏以为,若是有个机构,能趁着国君锐意革新,愿意与他国取长补短之时,能够不断地进行文化的交换与输出,百年之后,中华未必会在洋枪洋炮之下那样屈辱地敞开国门。
十七阿哥听了,严肃地看了他一眼,说:“茂行,我原本听十六阿哥说起你,总是能冒出些与旁人不同的巧思,但你一向所任的乃是内务府属官,所办差事大半是各种工程与工艺相关的,我倒是没想到,于国之大事,你竟也有这些个想法。”
这话说得恳切,石咏听了竟莫名生出一点感动。
十七阿哥给石咏扣上这样一顶帽子之后,紧接着派给他差事:“把你的想法写下来,好好拟个折子,如今皇上正鼓励群臣百官上书‘兴利除弊’,咱们理藩院也得有个人带头……就你吧!”
石咏:……他就当是能者多劳了。
但是此事嘴上说说很容易,当真要拟折子向雍正提建议,还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写就的事。因此石咏在这一段日子里,大多白日里在各处“行走”,晚间回到家,慢慢将他的想法记录下来,并且咨询了武皇的宝镜,按照人君比较能接受的上书形式,将这本奏折一点点拟了出来。
第一部 分当然是简述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专门机构来负责对外关系。
石咏一面准备这一部分,一面细细留心各处与西方的交流,准备了很多数据。清廷自顺治帝以下,就一直与西洋传教士有很多往来,除此之外,广州十三行的开立,各处海关日益增长的海上贸易与税收,足见中外商业与手工技术的不断交流已经非常频密。石咏在此进行了一个总结,强调这些往来早已不容忽视,不可继续任其“野蛮生长”,也不可一刀切,一味阻断这种往来。
相信这其中的利弊,在早先马国贤的事件之中,雍正应当已经有所了解。当然,石咏用的最简单的一个论据就是:理藩院既然已经管着对鄂罗斯的往来,为什么其他国家就管不了呢?
第二部 分石咏则详述了新成立部门的主要职能范围。目前理藩院的主要职责,多半是参考最早成立时蒙古衙门的职责,包括拟定与颁布爵禄、官制、户口、赋税 、驿站、贸易、教务等政令,更多是以上对下,对藩属的管理。而石咏所提的新衙门,负责主管外交事务、派出驻外国使节,并接待外国公使在京城居住的一系列事务,维持平等的外交往来关系。此外,这个新衙门还要则主要负责与他国往来人口的身份、期限、礼仪、通商、关税等一系列政令,统一设置后,交由各处海关与口岸实行。
第三部 分石咏则具体建议了该部门的人员设置,并将目前已经有传教士或是使节在京的外国人按照国籍进行了大致区分,建议按照对方国别设置该部门的机构与人员,并设置同文馆等作为附属翻译机构,对该衙门的事务进行支持。他统计了所有已有往来的国家,包括法兰西、英吉利、西班牙与葡萄牙这两牙、荷兰、比利时、意大利、丹麦、瑞典、波斯等国。此外东面还有日本及西太平洋上的一系列属国,目前对日关系的主要任务则是仿倭。
在此之前,石咏从未准备过如此详尽的奏折,但是没办法,既然职责在身,又不想丢份,就只能多下苦功,将资料收集得翔实,令奏折里满满的都是干货,看起来言之有物,形成一个务实的风格。
他听从了宝镜的建议,并结合以前做科研时打报告的经验,在文章的最开头列了一段摘要,简明阐述了他的论点与论据。最后则附了一段资料“索引”,详述他所引用的数据,是从何处取得,是哪一年的数据,详加标注,无形中令他的整篇文章显得格外可信。
将所有的内容都准备完成之后,石咏去寻了弟弟石喻帮忙。他恐怕自己写出来的文字“太白”,便请石喻帮他润色一二,再适时引经据典,讲两句孔夫子说过的话,这样好让他的观点更加不容易反驳。
石喻读了哥哥的“大作”,一开始的时候,径直拿了一枝笔,在石咏的字里行间,做些修饰与改动,到后来,石喻越读越是出神,最后竟将笔搁下,将文章还给石咏,说:“大哥,您这文章,依弟弟看,已经着实没有什么需要再改动了。有理有据不说,文章鞭辟入里,直中要害,弟弟……好像明白了策论应该怎样写,才是真正的言之有物。”
石喻如今正在准备雍正元年的恩科,据他的老师朱轼说,石喻的策论水平已经迅速提高,好些读了十几年书的读书人,都未必赶得上他的水平。但是石喻竟然对石咏这文章如此推崇,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石咏之前花去的那么多时间,总算没有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