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石咏还是拜托弟弟,让他帮着详详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有没有错别字,有没有应当避讳而没有避讳的字眼,毕竟年羹尧就是因为写错了一个词才被雍正抓住小辫子的,他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因为大意而栽跟头。
待一切准备就绪,石咏将奏折誊抄清楚,先交给十七阿哥过目,十七阿哥看后一言不发,直接匆匆去面圣了。
十七阿哥面圣之后不久,石咏就被叫到了南书房,廉亲王、怡亲王、隆科多、马齐这四位总理事务大臣以及十七阿哥和张廷玉都在。石咏进了屋,还未等他有机会行礼,怡亲王十三阿哥已经先板着脸道:“石咏,‘理藩而已,无所谓外交也。’这话你怎么看?”
石咏心道:果然如此。
他早就料到这一项才是最大的阻力,并且早就在文中做了铺垫,示意欧罗巴诸国势力愈强,如西、荷、英等国,早已成为海上霸主,在各处寻求扩张,若真将这些国家也当成“藩属国”来看待,不仅于这些国家的地位不相称,更加与中华“礼仪之邦”的传统不相称,也不切实际。最关键的是,中华与这些国家,都有利益往来,这又绝不同于藩属国进贡。若是本国一定将他国如此看待,那么他国也以一样的态度来对待本国,那便又如何?
于是他就又照着自己奏折中所写的,又说了一遍,同时尽量引用从传教士与公使处已经得知的消息与数据,避免自己将从后世被“剧透”的内容不小心给露出来。
雍正与十三阿哥对视一眼,都微微点头。很明显,他们都对石咏的这份奏折很满意,早先十三阿哥说的“无所谓外交”那句话,便是朝中守旧之臣的观点,但很明显,石咏这份内容详实,观点站得住脚的奏折非常能打,正好能作为一个典型,拿到朝堂上去,给那些因循守旧、食古不化的老臣点脸色瞧瞧。
廉亲王八阿哥则一直低着头,不置可否,似乎他对这理藩院的事完全不关心,无所谓。倒是马齐读了这奏折之后,好奇地抬起头来,望着石咏说:“石大人,本官有一事请教——这奏折之中,提到的葡萄牙、西班牙……究竟是什么牙?”
听见马齐提起这个,石咏心里咯噔一声,心道:糟糕。
葡萄牙与西班牙这两个译名,这时候可能还未被国人全盘接受。
他百密一疏,竟忘了这件事儿。
好在石咏见机很快,立即反应过来,回复马齐:“大人,这是两国译名。去年先帝在畅春园接见各国使臣,见过这两国前来的使者与传教士。但是当时理藩院以‘佛郎机’统一称呼,殊不知那是两个国家,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会引起两国的外交抗议,因此理藩院研究决定,将这两个国家分开称呼。这两个国家此前在南怀瑾的《堪舆全图》上的译名分别为‘波尔杜葛儿’与‘艾斯巴尼亚’,实在佶屈聱牙,难以记住,因此才用了南方常用的这两个译名。”
“葡萄牙”这名字来自闽南话,“西班牙”来自粤语,他说是来自南方常用的译名,原也没有说错。
他话音一落,只见马齐等人都在暗暗复述,一个是什么什么“独个儿”,另一个是“啊死吧你呀”,的确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确实没有“葡萄牙”与“西班牙”这两个名称来得形象。
听石咏辩到这里,雍正已经拿定了主意,当即道:“理藩院的这个折子,先发下去,旁人若有异议,命他们来辩!”
于是乎,石咏辛辛苦苦忙了一阵才写出了这折子,却因为“西班牙”与“葡萄牙”这两牙,一下子在京里火了。
礼部一名老臣气歪了嘴,道:“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史所未闻,籍所未载,荒诞不经,无过于此1。”
石咏:怎么好像……重点不大对啊!
作者有话要说: 1说这一段原话的人其实晚清大臣徐桐,是典型的保守派,顽固守旧,拒绝西学。应该是两牙得名以来的最大笑话。
第346章
石咏就建议理藩院增加“各国事务衙门”职能的奏折, 被雍正发下去之后,出人意料地引起热议, 都是关于这两颗“牙”的, 奏折中正儿八经的建议, 反倒没什么人反对。
正巧葡萄牙的公使找了个机会觐见新君, 而西班牙则有传教士在京,这两颗“牙”因此出了一回风头,被人围观时总是被指指戳戳地说, 这“牙”怎样怎样。葡萄牙公使那里还另多一重询问:贵国究竟是葡萄好还是牙口好呀?
这两国来人浑不知“葡萄”和两“牙”的缘故, 来到理藩院见到十七阿哥与石咏的时候,少不了好奇的问起这茬儿:“葡萄”和“牙”到底怎么了?十七阿哥与石咏暗自好笑之余, 只管稍加安抚, 并不多解释。
不日,雍正对这朝野之间对“牙”的议论出面发话, 解释这不过是个名字而已, 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诸人与其有这么多闲心思放在“牙”上, 不如多花点心思在政务上。这话一出,才终于有人注意到了石咏奏折中的内容。
于是,礼部一名在武英殿编书的老臣先跳出来, 说理藩院职责乃是“成法”, 并坚指石咏年轻,轻浮多事,又有什么理由随意改动祖宗成法?
岂知雍正早就在守株待兔,等着这等言论呢, 此人一出,雍正便给他演算理藩院的由来:天聪五年始建、崇德元年改了一次、崇德三年才得了“理藩院”这个名号、顺治元年改了一次、顺治十六年与顺治十八年各改了一次,康熙四十年又改了一次,“自从建院之始,就一直在改!”雍正理直气壮地说,“就算是祖宗成法,也总有需要因势而变的一日,为何皇考、先帝们能改,朕就不能改?”
这话无从驳起,群臣们便就此哑了。雍正帝顺势将他酝酿好久的话一气儿都说了出来,“你们都道这理藩院的年轻臣子是多事么?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朕告诉你们,朕即位之初,便觉人心玩愒已久,只晓得因循守旧,乃至百弊丛生!指石咏多事之人,便最是浅见无知之辈。”
在场的人听雍正帝发作礼部老臣,都为这一位捏了一把汗。毕竟雍正此前不久刚刚发落了陈梦雷。陈梦雷一直是诚亲王允祉的旧人,雍正即位,诚亲王这个皇上的兄长地位就非常尴尬,陈梦雷也因此受到牵连,一把年纪,竟落得个流配黑龙江的下场。而眼前这礼部老臣原本也是诚亲王的旧人,此刻却不知好歹,被竖了靶子,一头撞到了刀口上。
所幸雍正骂完“浅见无知之辈”之后,就没有再指责那位老臣了,只说:“是朕让你们公开议论此事的,没道理让你们因议论而获罪!”他便让众臣子继续议论,自己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然而别雍正这样狠狠地批过一回,便等于为此事定了调,于是满朝文武只管议起这“各国事务衙门”的各种细节,总之没有人敢再说石咏是“多事”了。
石咏听着,晓得雍正正是借他这次理藩院改制的事情发作,教训臣子们不得一味苟且,不得懒政。然而他这次过关过得轻松,但是理藩院如何处理外藩事宜,毕竟与眼前这些人并无切身利害关系,往后雍正的新政当真触动到了某个阶层的利益之事,龙椅上这位所受到的压力只有更加沉重。
可也只有等到了那时,才能凸显这位“是这样汉子,是这样秉性”,直率且一往无前的性格吧?
待众臣廷议之后,石咏将那些细枝末节的意见全部采纳,重新制定了一份新的“各国事务衙门”章程之后,新衙门的纲领性文件就此诞生,而且顺利通过。石咏身为理藩院走马上任的“新”侍郎,奉命烧起三把火,招兵买马,组建新部门。
这个部分与旧理藩院的职能,除了在对鄂罗斯往来一项上有重叠之外,与旧理藩院全然无涉,所以理藩院的旧人也不来干涉石咏的新差事。而石咏以前认识的洋人、公使,甚至通译、皇商也较多些,很快他就拉起了一个小队,似模似样地张罗起来。
洋人们听说成立了一个新部门专门处理他们的事,负责主持的人物又是他们都认得的石咏,大多欢欣鼓舞。不知为何,他们都觉得石咏此人好打交道,又非常适应西洋人士的处事与交往方式,所以都像马国贤一样,只称呼他的名字,管叫“咏”,或者“咏大人”,又是一见他,就上来行贴面礼,冲着他的脸就贴上来,害得石咏赶紧制止,随后教导对方要入乡随俗。
当然,由此石咏也知道了自己亲切有余,而权威不足,所以有些重要差事的时候,便不得不拉十七阿哥出面,此乃后话。
石咏完成了理藩院的头一桩重要工作之后,也没忘了去忠勇伯府见一见大伯富达礼。毕竟他如今在御前走动的时候多,富达礼也盼着与石咏说道说道,把握一下这位皇上行事的风格。
结果这日,他没遇上富达礼,却遇上了二伯庆德。庆德再次神叨叨地将石咏拉到一边,细声细气地对石咏说:“咏哥儿,二伯有件事,正好要与你说个清楚。”
与此同时,伯府二门内有车驾出来,石咏晓得应当是女眷造访伯府老太太富察氏,赶紧避在一边,一瞥眼,却发现那车驾上面竟是他石家的徽号。
“这个——”
石咏有点儿发呆,近来他一心都扑在理藩院的差事上,心思想不到其他,有时候反应也很慢,容易发懵,颇有些他当年“石呆子”的模样。他不记得母亲和媳妇儿提起,最近要来造访伯府啊?
但这时候庆德赶紧拉他,说:“二伯今儿个来找你,就是为的这个事。咏哥儿,找个机会写信给你宏武叔,劝劝他,别让他再犯傻了!”
此时的庆德,早已一扫此前新君即位时候的颓丧,精神振奋,眼中亮晶晶的全是光彩,拍着石咏的肩膀,小声笑着,指着那车驾说:“那才是你二婶呢!”
石咏一眨眼,他陡然明白了庆德的意思——刚才出去的那座车驾,不是别人的,而是孟氏的车驾。所以庆德让他劝石宏武二叔的:竟是重新认下孟氏作为正妻。
石咏一下子心生反感:话说这叫什么?他二叔石宏武当初再怎么摇摆,也好歹是个堂堂七尺男儿,拿定了主意就不带再换了的!难道一纸析产别居的协议,对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的毕生承诺,就可以这么轻易改变么?
谁知道庆德继续轻拍着石咏的肩膀,一脸认真地“指教”石咏:“咏哥儿,你听说过‘年选’么?”
石咏一凛,他当然听说过:在西北及川陕一带文武官员的选任上,凡是年羹尧所保举之人,吏、兵二部一律优先录用,号称“年选”。
他眉头一皱,只道:“如今青海尚有战事未曾平定,西北正是用人之际,吏部与兵部力保西北年大将军用人,这也无可厚非啊!”
庆德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石咏一眼,道:“你傻啊!”
他朝伯府大门口隐晦地看了一眼,小声道:“孟大人眼看就要升四川巡抚了,回头就是你二叔的顶头上司。你二叔再这么执拗,回头他给你二叔穿小鞋,给你们全家穿小鞋……”
石咏吃惊地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康熙朝他一门心思琢磨他内务府的差事,所以对内务府之外的官场并不算熟悉。但是他好歹也认识不少亲朋故旧,文职如李卫、王乐水,武职如白柱、梁志国,大家其实一直都在自己的本职岗位上苦苦熬着,偶尔连升个两级都算是“幸进”,可是孟逢时……此前孟逢时不过就是一个道台啊!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要升四川巡抚了?
再联想到苏州织造的肥缺给了年羹尧的妹夫胡凤翚,如今在朝中,年羹尧的确是炙手可热。
石咏并不怕年羹尧给他穿小鞋,他也相信,自家二叔石宏武当时做出析产别居的选择之时,就已经考虑过自己这个决定的后果。如今石宏武投入了岳钟琪的麾下,当一个普通参将,一点一点地攒军功,如果他当真得用,岳钟琪也不会看着别人给石宏武穿小鞋。
石咏吃惊,完全是为了年羹尧这般明目张胆地任用私人。然而庆德却会错了意,笑嘻嘻地道:“怎样?咏哥儿,没想到吧?后悔了吧?”
石咏没搭理他,庆德便敛了笑容,沉声对石咏说:“咏哥儿还不知道吧,如今锦官坊,也已经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热的衣料铺子。织金所早已经扛不过去了,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了。”
庆德所说的,石咏倒是也有耳闻。此前锦官坊的生意一直起起伏伏的,毕竟那家只做蜀锦蜀绣的生意,货源比较单一,蜀地距京城遥远,上一回新要等上小半年。因此锦官坊难免冷一回热一回的。
如今锦官坊的生意就这么爆了?可这与“年选”又有什么关系?
石咏正在发怔,庆德在一旁幽幽地叹息道:“你二伯此前真是识人不明,往十四贝子那里打点了那么多,如今手头都没什么钱了。若是有钱……还真想去锦官坊买两匹蜀锦试试!”
石咏转脸,看见庆德一脸的向往,在心中暗忖:去锦官坊买两匹蜀锦……试试?
“等等!”石咏陡然悟了,睁圆了眼盯着庆德,大声问:“二伯,你的意思是……锦官坊,锦官坊是那等卖官鬻爵的地方?”
难怪他听人说锦官坊有些精品蜀锦,甚至能卖到千两一匹的高价,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弘扬千年蜀绣的传统文化,这背后是龌龊的人心与肮脏的交易啊!送钱到锦官坊,回头就能换来个地方上的实缺。如今世人都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难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庆德赶紧嘘他一声,道:“哪里就是‘卖官鬻爵’了?朝中不也允许捐官和捐监生的么?再说了,旁人去锦官坊,面儿上看着也就是买蜀锦,蜀锦虽贵,也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
他还生怕石咏糊涂,赶紧道:“咏哥儿,你二伯是没什么钱,当年嫁你堂姐的时候家底儿都掏光了。所以现在只能求求你,想想法子,缓和一下你们和孟家的关系,然后再求求孟大人、年大人,提携提携你二伯……不管怎么样,大家都是血亲,不是还有唯哥儿和真姐儿么?”感情这位已经完全忘了为十四阿哥感到可惜,只管想着通过孟氏,以搭上年羹尧这位“新贵”。
“对了,今日唯哥儿与真姐儿也跟着一起过来拜见老太太了。唯哥儿也马上要下场了,依族学里的夫子所说,唯哥儿考中个生员,那是稳的。倒是不少人盯着你家喻哥儿看着,就看他会试能不能高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