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德絮絮叨叨地说完,石咏却一直心烦意乱。他心不在焉地冲庆德拱了拱手,说:“多谢二伯提点,小侄身有要事,这就得赶回去了。”
庆德:“……别走啊!……二伯说的,你听进去了没有?……唉,怎么这一家子都是倔驴子脾气?……咏哥儿,你再多想想,二伯等着你的好消息!”
说到最后,庆德已是提气高呼,石咏却已经一溜烟走得没影了,连富达礼都没见。
他从永顺胡同出来,径直往南边去,出了正阳门,来到前门大街上,立在织金所的对面,背着手,看着这一间贾琏夫妇一手开创的产业,而石大娘也在此间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石咏背着手,立在织金所对面,等了片刻,只见织金所门前依旧人来人往,二楼安装着玻璃窗的明厅也显见得是热闹非凡——这织金所,依旧本本分分地做着衣料生意,虽然锦官坊这一竞争对手近日生意大噪,可对织金所并无太大影响。
然而石咏却心里觉得不妙,回家之后便寻石大娘问起了织金所的生意。
“一概都好啊?”石大娘这被石咏问得莫名其妙的,“每月的分红,都是按时送来的。”
“娘,儿子可以看一下这几年织金所分红的账目吗?”石咏请求。
如今石家的用度都是如英在管,但是石大娘从织金所领的分红,小夫妻两个早就都商量好了,是石大娘的养老钱,都由石大娘自己收着。石大娘见他俩坚持,也就将这些账目都放在一边。
这时候听石咏提起,石大娘虽然惊讶,但还是将账目拿了出来,从康熙五十三年开始,一直到雍正元年,所有的账目,每一笔分红,都历历在目。而这些钱,石大娘除了当年花了一部分,买了椿树胡同的院子,以及后来投了些钱帮石咏盘下那批玻璃瓶之外,就再没有别的花销,尽数存着。
石咏看过了账目,果然见近日里的分红也一样稳定。
于是他开口道:“娘,我想,这些钱您暂且留出来,许是将来不久,需要用在刀刃上!”
第347章
石大娘似乎心中也有些预感, 点点头,道:“娘都听你的。”
她接着道:“上回弟妹和你媳妇儿去了一趟贾府, 我已经都听说了。原本这些钱, 就是人家客气, 看在我没事爱瞎出个主意的份儿上, 帮扶咱们的。如今人家有用钱的地方,自然是尽着人家的。这么着,从今年开始, 娘就不要织金所的分红了。”
石咏却摇摇头, 对石大娘说:“若是织金所来人送分红,该是您的您就先收下来。但是钱先存着别动了。您与二婶这头有什么开销, 只管朝如英去要。”
他知道, 织金所的经营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在织金所家主姓“贾”这件事儿上。因此他并不想影响为织金所工作的女掌柜和账房、伙计们的心态, 因此才请求石大娘一切照旧。
石大娘笑着说:“哪里还有什么旁的开销呢?你媳妇儿将我们照顾得周到, 处处都想到了, 如今我这手上的零花钱一文都花不出去,都给姐儿哥儿存着呢!”
“成,织金所所有的银钱, 娘都在这儿搁着, 再不会动分毫。”石大娘也爽快,当下答应将织金所的分红全部封存备用。
“对了,我儿可曾听说王家即将上京的事?”石大娘依稀听王氏说起过如今杭州的情形。
石咏想了想却道:“前些日子就听说过,毕竟苏州织造已被查办。但是杭州织造一向谨慎, 直到现在,都还未查出什么纰漏。许是皇上见王大人办差勤勉,还会留王家任上多留一两年。”
他这是安慰石大娘的言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史家一倒,与史家同气连枝的王家也悬了——除非,除非王家当真没什么把柄可以抓。
近日来杭州织造王子腾自己也非常惶恐,因此一直频繁地向雍正帝上请安折子,几乎每十天半月就会有一封请安折子送上来。内容无非毕恭毕敬地向雍正帝请安。石咏在南书房走动,帮张廷玉整理各地官员送上的奏折,留意过王子腾的折子,见一概是简简单单的请安折,雍正朱批也回复得简简单单:
“朕安!”
“朕甚安!”
“朕躬甚安好又胖了些!”1
石咏见了这些“尬聊”的朱批,心里忍不住脑补一系列雍正的心理活动:能不能不要用这些无聊的请安折子来耽搁朕,朕甚忙,顾不上敷衍尔等!
见了王子腾的请安折子,石咏终于明白为啥自己上次那道“理藩院改制”的奏折会受到雍正的欣赏了。
但是王子腾这般拼命在雍正面前刷存在感,确实令雍正对王家的恶感减少了一些。再加上王子腾一向谨慎,官声、口碑,乃至杭州织造的账目收支暂时都没有什么大问题——最紧要的是,杭州织造没有亏空,更没有用盐税去填补。因此目前看来,雍正还没有马上罢任王子腾的打算,只是命他择机进京面圣。
与王家对比鲜明的,是史家。
待到雍正元年三月初,新任苏州织造胡凤翚上奏,指史鼐史鼎二人在苏州织造任上总共亏空了三十八万两银子,而两江总督查弼纳上报史家抄家之后得家产十二万八千多两,全部冲抵亏空之后,尚余二十五万余两,无处可以冲抵。雍正便以“亏空官努”为由,将史鼐史鼎二人罢官削爵,解来京城下刑部大牢待审,两人家属与家仆上下二百余口,尽数抄没,发往京中内务府包衣旗下为奴。
自打石咏在南书房行走以后,他得过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等人的提点,越发谨慎小心,因此即便是史家查抄这样的大事,回家之后也从来不说,绝不让母亲与媳妇儿为官场上的这等事儿烦心。
岂料这日,石咏回家来到东院中,见到安姐儿正带着沛哥儿在上房里玩嘎啦哈,而如英正坐在炕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却始终怔怔的,既没看向孩子们,也没有看着手中的书本。
石咏凑过去,看见如英眼圈有点儿发红,便在她耳边悄悄地说:“随我来!”
他们夫妻一早商议过,但凡有任何不爽快不舒心的事,一定要向对方坦诚;但是这种容易引起情绪波动的谈话,绝不在孩子们面前进行,不要让孩子们轻易感受到大人们的不良情绪。
“茂行哥,我没事!”如英随石咏出来,夫妻两个立在屋檐下,肩并着肩,一起望着椿树胡同里刚刚转为新绿的香椿树。“就是早先贾家派下人送信来,说是史家被抄,史大妹妹也一并没入内务府包衣旗下为奴。我这心里就觉得太不是滋味了。”
石咏在一旁没吭声,心道这贾府的消息也挺快,他才从南书房听说了史家被抄,贾府这边就已经得到消息了?荣府大老爷贾赦终日醉酒,二老爷贾政自从学政归来之后,依旧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待着,贾琏又不在京中,余人要么未曾出仕,要么年幼,不大可能这么快打听到史家的情形……
只听如英继续道:“我只是为史大妹妹抱不平。当初卫家的婚事,就说得不妥,累得她青春守寡,年纪轻轻便遣回娘家。如今却又是被史家两位侯爷带累,按说她根本算不得史家两位侯爷的家眷,凭什么也要经受如此噩运……她,她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能左右自己命运的机会,却偏偏总要受这等牵连……”
石咏一面听如英说话,心内继续在琢磨贾家的事:这消息若不是荣府打听到的,那么难道是宁府?宁府……理郡王?
石咏一震,赶紧转身,拉住如英的手,小声问:“这件事你可有对母亲与婶娘说起?”
如英摇摇头,说:“没来由的,与母亲和婶娘说这个做什么?史家固然是贾家和王家的亲眷,但是与咱们家其实挺远的。”
石咏一点头,说:“是这个理儿。媳妇儿,你真聪明!”
他没头没脑夸了一通如英,如英反倒怔住了,睁着一对明净的眼,看着丈夫。只听石咏问:“今日贾府过来的‘家人’,你可认得?”
如英摇摇头,道:“来人有贾府的腰牌,但人我是从来没有在贾府中见过。不过那边府里上下数百号人,哪儿是我个个都见过的?”
石咏凝神想了一会儿,便对如英说:“以后再有打着贾府旗号,甚至是史家或是王家旗号的人上门,你就说我说的,他们家的事儿我很关心,任何事一定要我亲自做主才行。所以让他们等我下衙回家了再来。另有一点极为重要,千万不能挟带了什么放在咱家。箱笼、珠宝、地契、文书……一概不行,如今朝中的情势很微妙,史家的事,但凡沾上了一丁点儿,怕是都要糟糕。”
他依稀记得红楼里贾府获罪,有一项由头是帮被抄家的江南甄家隐藏财物。如今被抄家的是史家,但是一样不可不防史家在知晓雍正登基之后,就开始四处隐匿财物,除了贾氏王氏等亲朋好友以外,许是连他石家这种拐了七八个弯子的亲戚,都能捎带上。
直到这时,石咏才咂摸出不对来:虽然他当年造访苏州织造之时只是个穷小子,可是在他看来,史侯兄弟二人所过的日子,非“穷奢极侈”四字不能形容,史家富有金山银海,但是只抄家抄出来价值十二万两的财物,显然不大对劲。史家事先转移藏匿财产,有很大的可能性。
如英听他说得严重,吓了一跳,连忙点头,肃然道:“这个我省得,母亲和二婶那儿,我也一定会盯着。”她凝眸望着石咏,继续道,“但是若是史家大妹妹被押来京中,如有能力帮她一帮,我们也不会袖手的对不对?”
石咏一点头,道:“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但是,如英,咱们都切记这一点。国有国法,人情固然紧要,但一定不能居于国家法纪之前。咱们固然可以请托、打点、照顾,让无辜受累的人日子过得轻省些,但是有违律法的事,咱们决计不能做。”
如英也一起点头,道:“这个我省得!”听石咏这样说,她似乎立即有了底气,同时也知道了自家的底线在哪儿,心里登时踏实多了。
石咏瞅瞅她,小声问:“可是好受些了?”
如英一点头,笑容飞扬:“岂止是好受些了?”
夫妻两个并肩,望着眼前葱葱茏茏的春日景象,如英登时笑道:“家里两个小的今儿闹着要吃香椿,我也惦记着今年这开春之后咱们还没尝过香椿,索性今日多采些来,请母亲和二婶尝个新鲜,咱们也一起蹭个春味儿!”
石咏听了立即撸袖子,道:“为夫遵命,这就立即采香椿去!”
史家二侯被夺爵,史家被查抄之后,朝中又发生了一系列人事变动,其中引人瞩目的自是内务府总管年希尧调任漕运总督,原山西巡抚伊都立回京出任内务府总管。石咏估摸着,随着伊都立这一回京,贾琏的位置,恐怕也会有变动。
但随着史家被抄,王家被查,贾家如今也正在风口浪尖上,如果贾琏的官职调动顺利,那么可见雍正还是愿意放贾府一马的,但若贾琏仕途不顺,贾家就很难了。
就因为这个,石咏在南书房“行走”的时候,多少会留心吏部的人事任免。
但是还未等到贾琏的任免尘埃落定,李卫的人事任免已经先下来了——李卫先是升任了直隶盐驿道,可人都还没去赴任呢,就改了云南盐驿道。而李卫的老搭档王乐水则升任都察院六科给事中,转任官员都察之事。两人都从正五品升上了正四品。看起来雍正的藩邸旧人,但凡能实心办事的,雍正都委以重任。
李卫出京的日子颇急,王乐水便商量了与石咏一道,为李卫送行。
“云南盐驿道?”石咏听说这个消息,喜得两眼放光,令王乐水颇为不解。石咏却在为李卫准备的仪程之外,另外准备了两件东西,请他见见。
“这是什么?”李卫见了石咏郑重托付他的两件东西,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石咏却郑重拜托李卫:“又玠兄,这两件东西都是适合云南的气候,适宜在云南种植与产出的,但是听说眼下云南还没有专门种植的。若是这两样能在云南推广开来,百姓能多一份收成,也能为我这边解燃眉之急,不用咱们再辛苦从海外进口这东西了。”
石咏拿出来的,正是橡胶与虫胶。
云南在后世成为了国内最大的橡胶与虫胶的生产基地,对橡胶工业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眼下有李卫这样能办事,又爱折腾的人去云南,石咏怎能错过这个机会?
李卫看着眼前别捆成一捆的天然橡胶,和盛在匣子里一片一片的紫色虫胶,微张了嘴愣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问:“茂行,你说的这两样,究竟是什么用途啊!”
石咏当即解释:“这个就是橡胶,上回你骑那单车,不是觉得挺好么?就是靠这个做的充气轮胎。”
他这么一说李卫立刻就懂了,连连点头:“明白,自行车真是好东西,若非云南路途遥远,我还真想扛两辆到云南去。对了,茂行,回头我往南去,你也借我几个橡胶轮胎安车上呗,一把老骨头了,路上少受点罪!”
李卫正是三十几岁,年富力强的时候,却说自己是一把老骨头,想从石咏这儿捞几只轮胎带着上路。
石咏为了橡胶的种植,哪儿还在乎这几只轮胎,当即笑道:“几只哪儿行,我至少要给又玠带上几十只才够意思啊!”
李卫闻言大喜,登时直呼石咏是“好兄弟”“够爽快”,又看向石咏带来的虫胶:“这个又有什么用处?”
石咏自然不能说这种胶用来修补文物最好,但是他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一枚苹果,递给李卫与王乐水两人看。只见这苹果表面红通通的,又似打了一层蜡,整个苹果看上去光洁润泽,极其诱人。
王乐水奇道:“这时节,怎么会有苹果的?”
石咏笑着指指虫胶:“就是这个,入冬之前将苹果收下来,然后将这种紫胶融化,薄薄地在苹果表面涂一层,上光增色,让这苹果美观不说,若是放在一个温度不高的地窖里保存,次年三月拿出来,苹果依旧新鲜可口。不信您可以试试!”
还未等王乐水尝试,李卫已经一伸手,将这苹果接过来“喀嚓”一口,然后一面咀嚼一面点头,道:“是不错,脆而多汁,是好苹果。茂行,这真有你的啊,三月里,市面都没有苹果了,你就凭这一手,将事先储下的苹果拿到市面上发卖,立即又是赚一大票啊!”
李卫与石咏臭味相投,转眼就猜到了石咏打的什么主意,而王乐水此刻还在一旁犯懵,石咏已经大笑道:“知我者,又玠也!不过眼下我手中只有一丁点儿这紫胶的存货,想储苹果也舍不得,只能拜托又玠你,速速去云南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