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不喜贾琏, 又不是她的儿子。虽然贾琏娶的就是她的内侄女儿,可是近两年凤姐一直随夫在任上,贾琏小家固然是红红火火地经营起来了, 可是凤姐与荣府这个大家之间却显得格格不入、渐行渐远。凤姐即便回京了, 也只管对府里诸事袖手旁观。王夫人与这个内侄女儿也就再亲近不起来。
贾政得贾母偏疼了一辈子,却知贾母在这等大事上不会含糊,连忙对贾珍说:“这话老太太说得明白,我们身为人子的, 自然唯母命是从。爵位之事,自然由我代替兄长向上递折子。不敢再劳动珍侄了。”
贾珍身上兀自穿着孝服,伸手探了探麻衣的袍角,面上挂着笑,说:“好说,好说,既然二老爷将此时揽下,小侄就不越俎代庖了。”
贾政眼尖,一瞥瞥见贾珍孝服的领口那里还有一处鲜红的妇人胭脂膏子,心里哀叹一声,晓得东府如今贾珍一人当家,无人管束,就是他把宁国府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如今新君登基,颇重孝道,宁国府如此胡羼,看来获罪也是旦夕之间的事儿了。
贾母那边也由鸳鸯传了话出来,向贾珍等人道了谢,将几位族里的老人送出去,却将贾政夫妇和贾琏、宝玉都留下,又命人去将凤姐儿请了来。老太太命鸳鸯撩了帘子,扶自己靠在迎枕上,忍着气喘,只管对儿孙们说:“刚才老大那头的事,我自是听说了。老二,老二媳妇莫怪我,在族人面前说这等话,做这等决定……我必须如此!”
贾政一听这话,赶紧跪了,道:“母亲,儿子对此绝无半点怨气。原本就是兄长袭的爵,如今侄儿出息,落在侄儿身上是天经地义。”
王夫人不情不愿地跪下来,心里在想:老太太一定是糊涂了。
却听贾母说道:“你们老大糊涂了一世,唯有在这件事上是清醒的。眼下府里没别的指望,为了大家都活下去,府中所有的事情,就听琏儿一人的安排吧!”
这时聚在贾母身边的人莫不心里震撼,听贾母口中提起“活下去”三个字,贾政等人都呆住了,隔了半天,王夫人才张大了口,颤声问:“老太太……”
事情怎么会严重至此,老太太竟提到“活下去”这三个字了呢?
“昔年我们两府在江宁织造任上的时候,曾经为了接驾,亏空了五十五万两银子。”贾母一时感慨,气急了些,连连咳嗽,鸳鸯连忙递了水上来,给老太太喂了一口,又抚老太太的脊背,“当时先帝爷怜惜,教用两淮盐政的银子都给填上了……可是这毕竟是用国帑填补我们自家留下的亏空。先老太爷故去的时候就曾经留过话说这是隐患,我当时还不信,如今看着史家的下场,还有什么不信的?”
论起来,史家的亏空还没有贾府的亏空多。
听见贾母提起史家,王夫人也浑身一抖。
“母亲,您千万别再为此事烦忧了,请您千万保重身体……这旧日亏空的事,由儿子和琏儿宝玉一道想办法……”贾政心里也觉得恐惧,但只能打起精神,颤着声音劝道。
“我……我自然会保重身体,我虽是这一把老骨头,也还硬朗着,哪怕是为了琏儿,我也要撑着,撑下去!”贾母心中激动,眼中有泪,指着贾琏道:“还有他老子,他老子也是一样,就算撑不住,吊一口气也得吊着……”
“……我们两个没了,你们就要丁忧,守丧三年,眼下你们虽然都是官职不显,但毕竟在京中还有些亲朋故旧,说出话去还有人愿意理你们。可三年一过谁还记得谁啊?”
如今,荣府在这朝中,也就贾政与贾琏了。
贾政当真没想到母亲心头竟是动的这个心思,当下叩下头去,哭道:“母亲,儿子知道了,求母亲保重身体,儿子愿侍奉母亲长命百岁!”
接着贾母的目光转向王夫人,伸手向她道:“老二媳妇,你来!”
王夫人心头又是气又是紧张,气贾政没有用,又紧张不知贾母会说出什么来。
“知道你也是为了儿女。但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且和我一样,放宽心思,过几天清闲日子,家里中馈,就都交给凤哥儿打理吧!”贾母淡淡的,不曾多说,多少给王夫人留了几分情面。
接着贾母唤贾琏与凤姐上前,没对贾琏说什么,却只对凤姐说:“孩子,委屈你了!”
凤姐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那泪珠儿成串儿似的往下掉。
“……知道你能耐,也知道你以前为什么一直远着这府里的事儿,府里如今弊病丛生,下人们多有偷懒贪污的,不整治,这家就真撑不下去了。我也知道旁人都无此才具,唯有你……只能让你受累了!”
说这话的时候,贾母又拿眼去瞅着王夫人,王夫人又愧又臊又舍不得,见老太太的眼光直直地盯着自己,无奈之下只有点头:“媳妇这就将中馈的账簿与钥匙交给凤哥儿去。”
接下来则是贾琏,贾母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对贾琏说:“琏儿,回头你去与珍哥儿商量商量,去将四丫头过继在你父亲名下吧!”
如今贾母身边的女孩子嫁的嫁,未嫁的就剩一个惜春,只是却是宁府的。贾母这么吩咐,显然是觉得宁府的前景更加黑暗,怕毁了惜春的终身。
贾琏听出贾母的顾虑,赶紧点头应了。贾母这时候终于面露乏色,命鸳鸯过来,给她去了背后的枕头,闭上双目,道:“我也乏了。一切就都由琏儿看着办吧!”
老太太这般将家务交代完,众人大多站在一旁,静静地听候吩咐,唯有宝玉在一旁,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贾母原本已经闭上了眼,这时候又睁开,伸手叫宝玉过来,道:“以前你老子逼你读书,祖母总是拦着,知道你是个聪明的,逼了也没用……可是如今,如今祖母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能也帮着你老子一起逼一回你。孩子,咱们子弟中中举入仕的实在太少,琏儿将来一人独臂难支,若是你能考取个举人功名,你们兄弟二人也能互相有个倚仗……”
宝玉已经哭得不行,从来不逼他读书的老太太,此刻也提了这样的要求,可见这个家这个府……他必须得做点什么,虽然可能是他最不喜欢的事儿。
说到这里,贾琏伸臂拍拍宝玉的肩膀,冷静地道:“宝兄弟,老太太好着呢,咱们先出去,别让老太太在这儿伤神了。”
说着,兄弟两个一起告退,凤姐也随即退出来。而贾政王夫人逗留片刻,老太太则已经闭眼睡去了,夫妻两个无奈,只得也从老太太房里退出。鸳鸯自照顾贾母服药养病不提。
而贾琏赶紧去看贾赦,得知贾赦刚才动了那一回气,原本已经复原了一丢丢,这回又坏回去了,依旧不能说话不能动,时时刻刻都离不开人。贾琏连忙告诉他,贾政已经允了替贾赦上折子让爵,爵位的事情,贾赦是不用再担着心事了。
贾赦原本一直怒目圆睁,脸色发红,此刻才终于觉得略好些,脸色恢复如常,闭上眼似要睡去。他好不容易清醒了片刻能说话,结果全部用来帮贾琏争取爵位,膈应二房了;如今又病了回去,但是贾赦心中怨念已除,便睡得安稳,此刻觉得他这辈子总算不枉了。
贾琏一直在父亲的病榻旁等到贾赦睡着,才起身离去。只听见贾赦房外,邢夫人正在指挥嫣红等几个姨娘和丫头:“来,你们几个,从明日开始,就拍个班儿轮流照顾老爷,负责喂食、饮水、更衣、清洁。”
贾琏瞥了一眼,见都是贾赦房里的姨娘和最漂亮的丫头。只听邢夫人不无怨念地道:“反正你们老爷这往后是看得见,也吃不着了。你们越在他面前晃,他就越难受……”
当下贾琏不敢再听,转身便走,可见邢夫人这几年来对贾赦也是怨气不少,听说贾赦只能这样不言不动地活着,邢夫人心底,可能其实是暗爽的。
果然,贾政是个守信的“君子”,第二日便代兄长上了折子,说贾赦重病让爵,身上的爵位让贾琏承袭。
然而这折子上了之后,有如石沉大海,上头没有半点儿回应。贾府中如王夫人等人便暗暗欣喜,贾琏等却觉此事不是什么好兆头,唯有暗暗心焦。
待进了三月中旬,吏部依旧没有下贾琏调任的文书,不仅荣府的人大多觉得无望,连贾琏自己,都觉得有些心灰了。
这日王夫人在府里闲了无事,便约了隔壁尤氏过来赏花。尤氏应了午时三刻到,然而午时未至,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荣宁街上两府跟前,过来一队差役,将荣宁二府前后一堵,各门把守,随即有人大喊拍门,命两府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
此时荣宁二府分府已久。两府之间有一道窄巷,作为分隔两府之用。立时就有差役冲进这条窄巷,守住几道角门,登时将两府全然隔开,两府人众,全部隔开,没有一人能够乱走。
“有旨意!”随之有人在荣府门前报了一声。贾政连忙与贾琏赶紧命开了中门备下香案,前去接旨。前来宣旨的人是恒亲王,他一向木讷,又与贾政与贾琏俱个不熟,当即干巴巴地站在荣府堂中,将手中的黄绫圣旨一宣,贾政与贾琏一听,俱是白了脸色——
旨意是抄宁国府的。
待到恒亲王将旨意念完,将旨意一交,对贾政与贾琏道:“我出来的时候,皇上特地吩咐了,知道府上老太太有贵恙在身,特地叮嘱了,不可惊扰贵府。但是宁荣二府同出一脉,两府之中,未始没有人员往来走动。少时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还要核对人员名册,若都对得上便罢了,万一对不上,还请贵府将不属贵府的人都交出出来。”
贾政与贾琏都是听得一身冷汗,心中唯有“唇亡齿寒”四字。如今朝廷话说得漂亮,只抄宁府,不抄荣府,但是却将他们阖府都围住……隔壁宁府那里,只听人员往来,呼喝、呼号声不断。贾政与贾琏却什么也做不了,说不了,只能干候着。
贾政这边壮起胆子,低声问:“王爷,敢问宁府,犯的是什么事?”
恒亲王轻咳了一声,冠冕堂皇地道:“贾珍于国孝家孝期间,引诱世家子弟聚众赌博,此罪一也!”随即他立即放低声音,“圣上下旨收缴昔日府上与先皇的往来密折,贵府是一本不落地交了,宁府缴上来的,却和宫中的记录对不上,应当是截留了几本……”
贾琏听了颇为震惊,实在是没想到宁府竟然这么大的胆子,公然抗旨。而贾政却想起宁府上存着密折的事儿好像还是他泄露出去的,此刻更是悔之不及,脸上又不敢露出来,只能强装一张侥幸之至的笑脸,陪着恒亲王。
听见宁府的动静,内院早已来问。贾琏便故意命人带话给凤姐,说是圣上体恤,不让老太太知道此事,切莫让老太太听见半点风声。恒亲王便点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确实识趣。
一时宁府家产被抄,一一登记造册。贾珍贾蓉等人俱被步军统领衙门锁拿,宁府家眷与下人暂时被关在宁府一处房屋内,等候与人口花名核对。恒亲王看看差不多了,便向贾政与贾琏告辞,两人恭送恒亲王离开,这才有功夫见识隔壁宁府的情形,只见步军统领衙门的差役列队整齐,将宁府家资一项一项地全部往外运送,最先送出来的是文书账册,随后是金银箱笼,书画古董,再后来是家具,连拔步床八仙桌之类竟都抄了出来。
东西搬完,才是人口。宁府家仆有不少是与贾珍贾蓉一道被锁拿的,其余没入官中发卖,因此一起被锁着,有些人说这些人会被发往内务府去,排到各皇庄上去执役去,也有人说这些人其实是直接送去崇文门人市上发卖去了。
这些人被差役押着,从荣宁街上离开,有些人看见贾政与贾琏立在荣府门口,纷纷高声道:“政老爷、琏二爷,救救我们呀!”
“看在两府同气连枝的份儿上,救救我们珍大爷!”
贾政与贾琏都是作不得声,毕竟贾珍如果真的是昧下当年的密折不缴,那一定会是重罪,掉脑袋可能不至于,去宁古塔是稳了。
正在此时,只见石咏匆匆赶来,对贾琏说:“织金所那边情形不对,琏二哥,难道是你把先前的话放出去了?”
贾琏大惊,摇头道:“没有啊!”
石咏凝神想了想,道:“坏了,怕是有人‘趁你病,要你命’,背后递刀子了。”
第351章
当下双方坐定, 石咏与贾琏飞快地说起两府的情形,三言两语, 已经将宁府获罪的情由、目前的情形、下一步该怎么办, 荣府作为同宗的一支, 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全商量完了。
贾政在一旁听着,完全无法跟上这两个年轻人的思路,在一旁直愣神, 根本接不上话。他完全不知道石咏与贾琏相交多年, 两人心意相通,很多事情不用多解释, 就立即能明白。
石咏从南书房出来, 已经知道了宁府的事,但是眼下木已成舟, 反而是荣府现在被世人盯着, 决计不能轻举妄动。
石咏过来, 却是为了织金所过来的。早先贾琏曾经在十三阿哥面前斩钉截铁地说过,他愿意献织金所以填补贾府早点留下的亏空。当时石咏便想到了一点,他知道织金所如今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 而且还有很多京里大户人家的女眷将体己存在织金所, 一方面挣点儿分红,另一方面存着钱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万一“献织金所”给朝廷这话,在不恰当的场合以不恰当的方式被传了出来,这便是对织金所毁灭性的打击——这就是为什么石咏一见贾琏, 晓得他并未泄露这个打算,便立即能够确定,有人“趁他病,要他命”,要教织金所在京里没有立足之地。
“琏二哥,你想想,各家女眷存在织金所的银子,织金所没有放着不用还往外贴分红的道理。眼下这些钱,一部分押在货上,一部分存在钱庄里,还有一部分已经投去了‘信合行’,作为‘信合行’的本金。真正能动的现银,并没有你我想象的那么多!”
贾琏一凛,随即悟出了什么,当即问:“难道是有人借我们夫妇的名义,放出消息,说我们要献织金所给朝廷。所以各家女眷情急,一起到织金所提她们的存银,所以织金所头寸吃紧,撑不了多久了对吗?”
石咏点头:“对!”
他早就意识到了织金所吸纳存银的这部分功能,已经有些类似后世的金融机构,那么必然也要承担金融机构相应的风险。原本无事的时候,大多数女眷是不会将本金从织金所提出来的,她们偶尔只是会提一点儿分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