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安静的九乔
时间:2018-12-05 09:32:23

  石咏因为依旧任着内务府的属官,刚巧那天不幸在景山当差。经历了那一回之后,心内多少对这位十四阿哥也有些失望。他不得不承认,十四阿哥若是放在后世,绝对是个热血青年,可是他所表现出来的轻率与意气用事,实在与康熙皇帝封他为大将军王时候的厚望并不相符。
  如果十四阿哥不当着雍正那么咆哮,他的日子会更好过,而廉亲王允禩的日子也会更好过。
  当时在寿皇殿内,十四阿哥见到雍正,死活不肯下跪,御前一等侍卫拉锡出面拉他,十四阿哥却大发雷霆,指拉锡以下犯上,并且亲口道:“我怎么样都是皇上的亲兄弟,侍卫拉锡乃是虏获下贱之人,若我有不是之处,求皇上将我处分,若我没有不是的地方,求皇上立即将拉锡就地正法,以正国体。”
  在那一刻,石咏已经听得出,十四阿哥早已经放弃了,他早已承认了自己的失利,他也没有任何勇气继续与雍正抗衡,所以他口口声声自己是“皇上之弟”,面对一个侍卫,先拔高了自己的地位再说。
  雍正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听见十四阿哥如此咆哮,自然气青了脸,将这个兄弟斥了两句。岂料十四阿哥越发蹬鼻子上脸,只管指着自己的鼻尖,高声道:“我若有不是之处,皇上自然将我处分了去啊!”
  他明知雍正即位之初,正努力营造一种兄友弟恭的和谐气氛,否则雍正也不会将廉亲王任命为议政王大臣,总理八旗诸王议政之事。因此想当然的,雍正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难道还能就此将他砍了?送上一杯鸩酒?从此博得个“弑弟”的好名声?
  岂料就在这时,廉亲王允禩从寿皇殿一旁的值房中走出,对十四阿哥平静地道:“你应当下跪!”
  十四阿哥应当是习惯成自然了,听见廉亲王这么说,当即“啪嗒”一声,跪了下来。
  就因为廉亲王一句话,十四阿哥自此消停,廉亲王自己也未想到,随即便察觉雍正脸色不对,目光如刀。廉亲王是个聪明人,想必立刻就明白了,暗恨这个十四阿哥乃是猪队友。要知道,雍正是新君,是亲兄长,十四阿哥尚且桀骜不驯,廉亲王一句话,十四阿哥立即就跪了,这一来,雍正对十四阿哥的怨恨,多半立刻转移到了廉亲王头上,认为若为廉亲王教唆,十四阿哥必定不会有此狂悖的言行。
  当时石咏在一旁冷眼旁观,只觉得十四阿哥不仅坑了自己,也顺带手坑了廉亲王。说实在的,十四阿哥若论“成熟圆滑”,实在与廉亲王不在一个段数上。只可惜廉亲王早早就被一对海东青毁了在康熙心中的地位,否则临到最后得位者何人,恐怕还真的不大好说。
  然而如今皇家那里已经事过境迁,石咏的二伯庆德,却这么神秘兮兮地跑过来与石咏说:雍正得位有问题!接着庆德还口沫横飞,说起圣祖驾崩那夜隆科多乃是一人承诏,承诏时并无他人在场,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本人当时就在畅春园一般。
  石咏细想,为什么伯府这许多人,在这月余的时间里,从来没有旁人提起过,觉得雍正得位有问题。为什么就是庆德?后来他总算是想明白了,庆德自从亲女指给弘春做嫡福晋的时候,就一直心心念念地盼望十四阿哥能够顺利等位。他早已将自己当成是既得利益者,如今却发现根本押错了宝,下错了注,这哪儿能心甘情愿呢?后世还有在网络上吐槽抱怨发泄情绪的键盘侠呢,如今像庆德这样,心有不甘之人,自然热衷于传播这些“阴谋论”、“夺位说”。
  石咏无奈,只得将十四阿哥如今被囚禁在景山先帝灵前的情形说了,吓唬一番庆德。岂料庆德不知悔改,只道:“皇上固然能囚禁十四贝子,又如何能掩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这便有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意思了。石咏固然有些警觉,岂料数日之后,待他接任了理藩院侍郎的职位之时,更加遇上一件奇事。
  先前石咏认得的那位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神秘兮兮地跑来向石咏告辞,说他要回国去了。
  “咏,我见证了你朝皇帝即位的大秘密,我怕在这里待不住了,因此打算跑路了。听说你已经升任了理藩院的官员,你能够给我开具一张曾经在这里传教的证明吗?”
  石咏:……什么情况?什么叫做“我朝皇帝即位”的大秘密?
  不过马国贤在康熙驾崩的那天晚上的确是留在了畅春园中,应当的确是见证了一些什么。但是,马国贤身为洋人传教士,多少懂一些外科医术,据说最拿手的诊疗办法就是放血。但是康熙皇帝是千金之躯,即便按照传教士的说法,死因是受了风寒,血液凝结,为这一位进行放血疗法,可能性并不大。
  石咏想了想,便对马国贤露出一副相当八卦的表情,向他虚心请教:“来来来,马国贤先生,我当日不曾在畅春园当值,因此想问问你,那天晚上,你在畅春园到底见到了什么?”
 
 
第344章 
  其实马国贤在畅春园的经历并不算出奇:康熙帝当日在海子边上受了风寒之后, 立即命那几名懂医书的传教士传入畅春园。马国贤也一并去了,并曾有机会面谒康熙, 试图为他诊病。
  据马国贤所说, 康熙那时虽病, 但是并不严重。几名传教士与御医一起推荐了“断食疗法”, 也就是清清静静地饿几天,待风寒过去,便好了。
  但是康熙帝的病在十一月十二日突然恶化, 等到传教士与御医们发现不妥, 康熙已经病重。此时另有三名传教士被传进畅春园,已然是回天乏术。
  马国贤本人并没有机会亲历康熙传位的时候, 他被拦在清溪书屋外面。但可以肯定的是, 当晚畅春园里一直不平静,四处都是奔走呼号之声, 园中值守之人面上都是不安惶惑之情, 因此马国贤断言:就算不曾有鸩毒弑君之事, 当晚曾有大变,这一点可以断言。
  石咏与这马国贤认得不过两个多月,算不上熟识, 对马国贤的品行也不算有多了解。单听他这番表述, 觉得也算是合理。但若仅仅是如此,马国贤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回欧洲去呢?
  他也是这般问马国贤的,马国贤便神神秘秘地摸出一本日记,说:“我们意大利人出过一位非常有名的, 叫做马可波罗的,他曾经游历中国的土地,写了一本行记,在我们那里很风靡,人人都想造访神秘的东方。而我,我也想把我的日记出版,让我们那边的人也见识一下东方最神秘的宫廷。”
  他伸手拍拍自己那本日记的封皮,说:“我这本日记,出版商一定会喜欢!”
  石咏点点头,表示他知道马可波罗。他心中暗想,毕竟世界各国人民都钟情于王室秘闻,古今如一。马国贤此举,也算是迎合市场口味。
  “马国贤先生,我可以先看一看你的这本日记吗?”石咏向马国贤提出请求。
  “咏大人,难道你可以阅读我们传教士的文字了?”马国贤面露惊奇的表情,“我记得你上次还说有一本荷兰文的小册子,想向我请教的。”
  石咏连头都不带抬的,望着马国贤那本日记的封皮,说:“阁下的日记,是以拉丁文记载的吧!”
  马国贤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双手在空中挥舞,大声说:“咏大人,您真的是个奇迹,竟然认得拉丁文。”
  然而石咏是不认得拉丁文的,他只是知道欧洲这个时代里,拉丁文多作为一种记录与通信的文字使用,马国贤是意大利人,用拉丁文记载见闻是可能性很高的事,结果就被他蒙对了。
  石咏从马国贤这里“借”来他的日记之后,便去找了十七阿哥。如今石咏已经“官宣”升任了理藩院的侍郎,正在慢慢熟悉上手理藩院的各种事务,岂料他头一件去寻十七阿哥的“难题”,便是去理藩院借个懂拉丁文的通译。
  理藩院的主要职能是管理本朝境内的少数民族,同时还负责对鄂罗斯的外交事务。对欧罗巴诸国的外交关系,尚未明确纳入理藩院的职能范围,但是理藩院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管着,懂拉丁文的通译也确实有一名。
  于是石咏借来那名拉丁文通译,将马国贤那本日记,自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初开始,一直到雍正元年的记录,全部翻译出来。译出之后,石咏嘱咐这名通译守口如瓶,自己去寻十七阿哥,两人看了译稿之后,面面相觑。
  原来这马国贤,非但没有按照他与石咏说的那样,将他在畅春园所见证的实情记录下来,反而添酱加醋,增加了很多异想天开的“细节”,比如,雍正在康熙病危的时候进了一碗参汤,进了参汤之后没多久,康熙就驾崩了;十四阿哥回京的时候,在城门外被拦住并被绑缚送入宫中,他沿路高喊,大声指责九门提督,说他是“一人承诏”等等。
  总之,若是马国贤这本日记流入欧洲,而且当真出版,成为一本《清宫秘史》,恐怕那些没影的传言,就会变成是板上钉钉,雍正本人就算是满身是嘴,也辩白不清了。
  “我去将这马国贤扣住,不允许他回国!”十七阿哥一拍桌子站起,义愤填膺地说。
  石咏早就知道十七阿哥是个隐形的“四爷党”,他支持雍正,远比十六阿哥要坚定得多,所以此刻这一位也显得格外的激愤。
  “十七爷请稍安勿躁!”石咏赶紧提醒,“马国贤是传教士,有教廷庇佑,若是随意将他扣留,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倒不如,先将这马国贤观察一阵,看他是自己突发奇想,还是有什么别的人从旁指使。总之莫要打草惊蛇才好!”
  十七阿哥这时候冷静了,便道:“难得你将这些也知道得清楚,你以前与教廷打过交道么?”
  石咏:当然没有,他这就是“想当然尔”。
  于是十七阿哥出面,安排了理藩院的人偷偷去盯着那马国贤,过了几日,探子回报,说是马国贤这几日频繁出入辅国公阿布兰与贝勒苏努府上。
  十七阿哥当即皱了眉,道:“苏努倒也罢了,说是全家上下都信了天主教,但这阿布兰……”
  阿布兰就是康熙五十四年那桩“矾书案”的主人公之一,是他检举揭发的普齐与太医贺孟頫。然而这一位在“矾书案”之后异常明显地靠向十四阿哥,曾经在十四阿哥康熙六十年那次回京时当众跪迎,并且为这位大将军王撰写碑文,歌功颂德,与十四阿哥结党的嫌疑很明显。
  这下十七阿哥犯了愁,背着手在理藩院里走来走去,不时抬起眼,瞅瞅石咏,道:“茂行,怎么我将你讨了来,你竟然给我找了这么一桩差事?”
  石咏很平静,说:“所幸马国贤找上门来,要求发放传教证明。否则咱们就这么放他回国,到时鞭长莫及,那谣言一发不可收拾,可就不好了。”
  十七阿哥心想也是,难怪几个兄长总说石咏是一员“福将”,自己总算是见识到了。于是他也学聪明了,问石咏:“依你看,马国贤这人应当如何解决?”
  整个事情中,马国贤是最麻烦的。他是教廷的人,清廷自从康熙朝始,就一直与教廷保持了稳定的关系,此时但凡一个处置不当,便可能引起朝廷与教廷的冲突与纷争,并可能与如今欧罗巴若干个信奉天主教、但又与中华有着频密贸易往来的国家反目。
  石咏想了想,道:“辅国公阿布兰与贝勒苏努都不归咱们管对不对?”
  十七阿哥点头:“对!”
  “若是只有一个马国贤,那就好办了!”石咏搓着手说。
  果然不出石咏所料,京城中关于雍正得位“正”与“不正”的事,在十四阿哥回京之后,渐渐又被掀出来说了,当初对雍正即位后一系列措施心悦诚服,三呼万岁的人,这时候也一样能变了面孔,拉着旁人悄悄地说:“你听说了么……”
  流言之可怕,便在于此。你若自辩,旁人认为你心里有鬼;你若不辩,旁人认为你就此默认了。所以世间才会有“百口莫辩”之说,面对有人刻意营织的流言,当事人往往纵有一百张利口,也是无用。
  就这事,石咏与武皇的宝镜私底下也讨论过。宝镜冷笑着道:“咏哥儿,这不关你的事,你但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便好。这不过是对人君的一场考验,若熬得过去,在位之君自然大柄在手,无往而不利。若是熬不过去……哼哼!”
  这宝镜又说:“应付这种事,不外乎两种态度,一种是将其视若无物,千秋功过,自是身后人才有资格评说,时人妄动口舌,有甚必要与这些人理论?当年骆宾王骂朕‘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1’朕有说什么么?”
  石咏一想,也是。据传武则天当初听骆宾王那一篇将她骂到狗血淋头的“讨武曌檄”,曾经拍案叫绝,大赞说这等人才,竟然流落而成为反叛,着实是宰相的过错。足见武则天根本就没有将檄文中直斥之非放在心上。
  “还有一种呢?”石咏忍不住问。
  “还有一种,自然是任用周兴、来俊臣这等酷吏,告密罗织,动辄株连,教世人知道,强权在我手。如此一来,满朝势必噤若寒蝉,绝无半个人敢提起此事!”
  宝镜这话说得霸气,石咏听见“告密罗织”四字,确实有点心里发毛。毕竟雍正上台之后便推行密折制度,臣子但凡有不同寻常的“见解”,都可以以“密折”上奏。石咏听宝镜提起这茬儿,忍不住伸手挠挠头,心想自己日后还是要谨慎行事、勤勉当差才是,否则被人以密折参上一本,自己毫不知情,那可就惨了。
  正想着,他突然想起雍正中期才推出的那本《大义迷觉录》来。于是便将这本《大义迷觉录》的来龙去脉,向武皇的宝镜一一都说了。
  宝镜待问清了大儒曾静是何许人,这位是怎样去游说名将岳钟琪造反的,又问起《大义迷觉录》的内容,待听说这书的主旨,就是与曾静这样的汉家大儒,辩论“朕到底是不是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好谀、奸佞的皇帝?”宝镜实在是没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道:“朕倒是没想到,这个四皇子,竟是这样天真,这样幼稚的一个人啊!”
  “天真?幼稚?”石咏登时懵了,但是细想想,雍正将全天下的人都想象成了清明而理性之人,愿意相信真理越辩越明,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政治幼稚?不像他的宝贝儿子弘历,一上台就直接将老爹精心写就的《大义迷觉录》禁了去,以高压手段严令禁止议论皇家,按照武皇说的,这才是真正成熟的政治手段——这也导致了雍正在后世留下的最多传说都是关于夺嫡的阴谋,而乾隆却一直以风流才子的形象出现,留下的传说大多是关于大明湖畔夏某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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