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安静的九乔
时间:2018-12-05 09:32:23

  庆德心想:……我傻呀!两千两买两匹蜀锦。
  可是他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石咏又道:“您这阵子礼部的差事,一定要认认真真办好了,千万不能再出半点岔子。若是旁人问起,您也一定要说您在礼部这个位置上办差办得舒心又顺手,没有挪窝儿的打算。”
  庆德:……
  他谋缺谋了这么多年,就是想谋个礼部之外的差事。可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在眼下的这个位置上不挪窝了呗。
  “好侄子,你一定要帮帮二伯,一定要帮二伯,将锦官坊那本册子上二伯的名字去掉!”庆德几乎说出了所有曾经去锦官坊走动的官员们的心声。
  石咏却心知,石家与孟氏那里势同水火,若是石家出面请孟氏将册子上庆德的名字去掉,只有将事情弄得更糟。而如今,孟逢时已经被革职查办,而孟氏手上那本册子,恐怕是孟氏最后的护身符,她一定对此慎之又慎,绝不会轻易示人,越是如此,便越发难办。
  石咏头疼得紧。
  五月中,年羹尧带着一百名亲兵赶到了杭州。
  说来这杭州将军的官职,也并不小,从一品,实权虽不及总督,但地位比总督还高。所以年羹尧抵达杭州的时候排场也一点儿不小,直接命浙江总督1出城迎接。
  于是,杭州涌金门前便出现这样一幕。浙江总督以下,本省官员聚在涌金门前列队等候,大约等了大半日,年羹尧才带人姗姗来迟。待到年羹尧奔到近前,勒住马缰,浙江总督便带着官员们上前笑脸相迎,
  这时年羹尧依旧未下马,反倒是紧紧追随年羹尧的一名亲兵,此刻从马背上纵身跳下来,迅速奔到年羹尧脚边,瞬间跪倒,伏在年羹尧坐骑一侧。
  年羹尧翻身下马,踏着那名亲兵的脊背,硬生生将人当了马凳,踩着下了马,见到浙江总督,到底还是放软了身段,面上带上了几分矜持的笑容,道:“有劳大人久候。”
  这浙江总督却在心里嘀咕,这份排场,根本就还是那个号称“西北王”的年大将军么!
  只是浙江总督与年羹尧素无瓜葛,自忖没必要将这事儿落井下石,便也没再理会,自去将年羹尧请入杭州城中相见。
  然而就在几日之后,年羹尧进入杭州城的情形已经如实报到了京中。密报上将年羹尧的一举一动描绘得惟妙惟肖,南书房中几名臣子听来,有如亲见。更何况石咏当年是亲眼见过年羹尧六十年那一次回京的,脑海之中更是有画面栩栩如生。
  岂料除了年羹尧入杭州城时的盛况之外,还有更过分的。年羹尧与他那一百名亲兵之外,随后缓缓抵达杭州的,还有年羹尧的仆从、年羹尧的厨子、年羹尧的女人……拉拉杂杂一大队,花了好几日才在杭州将军府里安顿下来。
  “他倒是日子过得风流快活!”雍正明显是恨上这一位了,“朕在宫中御膳,都从未超过六个热菜!后宫妃嫔,四季衣衫的用量也减了一半,他倒好,大军每年的军费要数百万两,都供他去吃炒白菜了!”
  南书房里的人人人低头,没人敢吱声。眼下看起来炒白菜这个梗,雍正可以再念叨十年。
  “皇上请息怒!”这时候廉亲王出列,悠哉悠哉地道,“年羹尧毕竟是国舅,如此做派,也并不奇怪。”
  雍正伸手在御案上重重一拍,道:“他算是哪门子的国舅!”
  “再说了,如今贵妃有恙,他还如此骄奢淫逸,哪儿有半点惦着兄妹手足之情的模样?”雍正看起来还真是气得不轻,“这个人,素性无情,如今想来,竟没有半点人味儿。”
  此刻雍正竟似满腔怨怼,南书房里则寂静一片,众臣子没有一个人肯出声,就怕触了皇帝的霉头。
  石咏则偷眼去看廉亲王,只见这一位面沉如水。然而石咏却知道,杭州这些关于年羹尧的密报,是廉亲王看过了之后命呈给雍正的——
  当初捧杀也是他,如今踩一脚也是他。这不得不叫人怀疑,年羹尧能有今天,是否有廉亲王本人在幕后暗中操作,暗中点拨。
  石咏尝试是否能从廉亲王眼中看见得意,然而这一位确实真正全无表情,只木然望着座上的皇帝,无悲无喜。可越是这样,石咏越觉得不对——如今八阿哥在京中完全被孤立,始作俑者便是雍正。八阿哥没有可能对雍正感恩戴德,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廉亲王。这位只可能是暗中恨上了四哥,也恨上了一切助四哥登上大位的功臣。
  想到这里,石咏就觉得背后发寒。毕竟在世人看来,年羹尧的罪过都是因为他自己恃功自傲,没有人会去想是否有人在背后,四两拨千斤地推着年羹尧与雍正,往那君臣决裂的结局一点点挪过去。
  这时,雍正在南书房里走来走去,反复踱步,怒气冲冲地道:“年羹尧这般骄纵,不法之事定是做过不少,朕……朕定要一桩桩严查。”
  廉亲王这时候便躬身道:“可是近来百官之中,除了顺天府尹曾上书弹劾年羹尧之外,并无人出面指摘年羹尧的罪证,是否意味着,年羹尧本人并无大过……”
  这一句话说得太假,连雍正本人都有些察觉,当下偏过头,望着这个弟弟。甚至石咏都能听见雍正的后槽牙在磨呀磨呀,最后道:“越是无人举告,越是说明百官都有把柄在这年羹尧手里。”
  石咏也明白,越是无人举告,就会令雍正越发心寒,觉得年羹尧功高震主,有此人在,百官噤声,那皇帝的权威到哪里去了。看来廉亲王这又是狠狠地坑了年羹尧一把。
  他这么想着,眼光自然而然地瞄着廉亲王,冷不丁廉亲王也往他这里看过来,石咏一吓,赶紧将眼光避开。
  年羹尧的事还未有个结果,朝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五月下旬,太后病重,药石无效,于慈宁宫病逝。至此康熙皇帝的四位皇后已经全部过世。太后奉安景陵之后,景陵便将就此封闭。
  这消息一出,京中不少人为十四阿哥感到惋惜。十四阿哥已经在景陵守陵守了二十五六七个月了,眼看康熙皇帝的孝期将满,十四阿哥能从景陵出来,结果又赶上了太后孝期。不用想,十四阿哥是太后的亲儿子,是守陵的不二人选。
  守陵的安排一出,十四阿哥那里立即又有怨言。然而他越是有怨言,便越是难以讨好。为太后守孝乃是为人子的孝道,更何况此前曾有传言,早年间太后重病一次,正是被十四阿哥气的。
  这一次便又是廉亲王出面,去景陵探视一回十四阿哥。十四阿哥那里便终于渐渐回心转意,安生下来,再也不闹着要回京了。渐渐的,京里风头转向,夸赞十四阿哥“纯孝”的人多了起来。
  太后丧仪繁复无比,诚亲王允祉、怡亲王允祥、廉亲王允禩等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民公侯伯以下四品官以上官员,皆需朝夕三次齐集举哀。皇帝本人也辍朝数日,在慈宁宫哭灵。因此内务府与礼部诸人的工作量巨大,几乎忙得站不住脚。即便如此,礼部也有不少官员因为 “仪仗草率”而受到雍正皇帝的斥责。
  礼部唯一表现尚可,得到嘉奖的官员,不是别个,正是庆德。庆德牢记此前侄子的指点,在这种场合只管尽心尽力地办差,努力令旁人觉得他兢兢业业于礼部的差事,没有半点想谋缺离开的心思。
  岂料这便歪打正着,旁人草率的时候他不懈怠,这便得了雍正皇帝的嘉奖。庆德一下子受宠若惊,心里得意了个不住,原本一向不喜的礼部诸般琐屑小事也都看得顺眼起来,办事越发谨慎周到——
  这可是他庆德头一回,因为差事办得好而直接受到皇帝的嘉奖。
  石咏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为庆德暗暗感到高兴。可是没过两天,庆德又哭丧着脸来找石咏:“大侄子,你二伯这可是,这可是要倒霉了!”
  原来,孟逢时被免官,年羹尧降职之后,京里的蜀锦铺子“锦官坊”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有些人没得到官职的,去锦官坊大闹,要求退款;而其余人大多像庆德一样,也不敢得罪孟氏,只是软语相求,想让孟氏将那册子上的记录消去:毕竟孟逢时只是免官,没有问罪,而年羹尧也只是降职,人家依旧是从一品的杭州将军。
  可是孟氏却表现出无比的刚硬,言辞拒绝退款,毕竟钱最后都到了年羹尧手里,她想退也退不出来;至于那本册子,孟氏则放出话来,若是被逼得急了,大家就一拍两散,她直接把那册子送到官府去,好教世人都看看他们这些“好官”的嘴脸。
  庆德无比郁闷,对石咏说:“你二伯这才刚刚有了点儿出息,回头真的教孟氏将那册子抖了出去,你二伯岂不冤死了,两千两,就两千两啊!”这两千两竟成庆德永远抹不去的污点,他此刻早已悔得要命,偏生又没有后悔药吃,万般无计之下,来求石咏。
  石咏闻言大惊:“二伯,你再说一遍,那孟氏真的这么说,直接将册子送到官府去?”
  孟氏确实是个有脾性的,但是在官场上,仗着“脾气”正面硬刚未必便是聪明的做法。
  庆德点点头,茫然地问道:“咏哥儿,这究竟怎么了?”
  石咏当即带着庆德冲出门去。锦官坊就在内城,与永顺胡同相距不远。但还未到锦官坊,石咏与庆德都看得见那冲天而起的黑烟。
  街道上有人高举着锣鼓,咣咣地敲着,高声叫喊:“走水啦,走水啦!”
  石咏与庆德一口气奔到锦官坊门口,只见来来去去拖着水龙的救火队已经大致将火势控制住。自店铺门口向内望,铺子里已经是一片焦黑,原先陈列在铺子中各色名贵的蜀锦蜀绣尽数付之一炬。
  这边孟氏跌跌撞撞地来到铺子门口,她鬓发散乱,头发被燎得枯黄蜷曲,脸上尽是烟灰,身上一向一丝不苟的袍服此刻也都是污渍。
  她立在铺子门口,眼看着苦心经营的产业就这么毁于一旦,再想想前路茫茫,再也见不着希望,孟氏登时悲从中来,双膝一软,跪倒在锦官坊门前,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1浙江总督是雍正于雍正五年专门为李卫所设的岗位,眼下杭州没有总督,年羹尧要见总督得从福州把闽浙总督叫过来。这里简化处理,浙江总督提前诞生了。
 
 
第394章 
  孟氏一向是个精明人, 然而在石咏看来,她这次却是连出昏招, 将自己推入最被动最不利的深渊。
  孟氏一错, 在于自视太高, 以为可以以一己之力拿捏百官;孟氏二错, 则在于手中有用的把柄只是唯一的一本账簿,她却将此轻易明示,并借此威胁, 原本她在暗旁人在明, 这一下子便情势颠倒,将自己推到了明处。
  最要命的是, 此刻孟氏已经露出黔驴技穷的样子, 旁人却依旧有一百种法子可以对付她。
  此刻石咏与庆德在一旁看着孟氏跪地痛哭,庆德忍不住在一旁问:“难道那本账簿就在锦官坊, 此刻已经被……烧掉了?”他见石咏转过头盯着他, 庆德连忙摇手:“我这绝不是幸灾乐祸, 只是,只是……”
  在忠勇伯府,庆德一家子算是与孟氏走得最近的, 但是此刻见到孟氏一败涂地, 庆德头一件想起的,依旧是那本簿子。可见孟氏此前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不得人心了。所以到了此刻,旁人见了锦官坊被焚,只有拍手叫好的份儿。
  石咏见孟氏这种哭法, 心里也无法确定孟氏到底是为苦心经营的铺子连带铺子里无数精美的货品被焚,还是因为唯一可恃的护身符原本也在这铺子里一道被焚去了。
  此刻锦官坊所在之处的明火尽数扑灭,四处是焦黑的断壁残垣,白烟袅袅地从废墟之间升腾直上。锦官坊被焚,被烧的不仅仅是孟氏这一间,左右的铺子也多有受到牵连的。立时便有人拥到孟氏跟前,与她交涉:“你这个婆娘是不是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闹得人来点你的铺子?”
  “何以见得她就是得罪了人的?”有好事的聚在一旁听笑话。
  “要不是得罪了人,怎么今儿个天还未亮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往铺子里扔火把,这才烧起来的?”
  孟氏一听,伸手背擦去眼泪,双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昂起头,手往腰间一叉,冷笑道:“感情你们早先见着人来放火,却各扫门前雪,对不对?那感情好,我原本还想赔偿左右邻里一点儿损失的,既然如此,各位,我只有‘活该’二字送与诸位!”
  她早先哭得凄惨无比,此刻却被激发了胸中的倔强,再也不顾原先在人前那富家太太的形象,双手叉着腰大着嗓门儿,口沫横飞,吐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来人脸上。
  可是她这样一副态度,反倒教对方立即软化下来了,笑道:“我就知道店东太太是个有实力的,这区区一个铺子,算得了什么?店东太太,看在大家左邻右舍这么久的份儿上,您给行行好,支应点儿银子,绝不敢说是赔偿,只是拉扯咱们一把,咱就感激不尽了。”
  见到孟氏公然声称她手里还有钱,还能赔偿左邻右舍,旁人的嘴脸立即不一样,纷纷上前巴结,还一起将早先来锦官坊放火的那些“小毛贼”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有力主要去顺天府帮孟氏报案作证的。人人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请孟氏发发慈悲,行行好。
  孟氏听着旁人恭维,心里舒服,原本的气度又回来了,挺直腰板,冲旁边随侍的丫头那里随意挥了挥手。那丫头立即上前,替孟氏将她两边垂散的鬓发都抿了上去,又替她理了理头上钗环、身上衣饰,这才退到一旁。
  “大家的心思我也明白,这么些年左邻右舍一场,我也不忍见大伙儿受这样的损失。这样吧。我家的大掌柜今天下午会再过来一趟,有什么要求,你们向他提……”孟氏看似大方地将这一切都安排下去。可是石咏冷眼旁观,却觉得孟氏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她成功地自己在众人面前昂起了头,却又免不了背上了更多的经济压力,顾着面子,底子却没法儿好看。
  孟氏却颇以此为傲。她说完这些,眼见着早先冷语相加的左邻右舍立即又换了嘴脸,就继续昂首说道:“各位,旁人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只告诉大家一句,我手里的青山上……柴够着呢!”
  石咏听了便明白,孟氏那本册子根本没放在锦官坊铺子里,此后可以继续做她的“生财之道”。连石咏一旁的庆德也都听懂了,面露忧色,大声道:“咏哥儿,你瞅你这位二、二……她,她到底还是棋高一着啊!”他原本想说孟氏是石咏“二婶”,到最后一刻才省起,忍住了没直接说出来。
  庆德的话连孟氏都听见了。她忍不住便扶着丫鬟的手,走到石咏与庆德面前,冷笑道:“两位大人,还当真是好闲那!”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