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德一向不敢得罪这一位,点头哈腰地向孟氏问好。石咏却只轻描淡写地向孟氏点了点头,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话确实是没错。可是夫人想清楚了,您的青山,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一本不会说话的簿子,还是别的什么。”
石咏此刻不得不暗自感慨,这孟氏是不是智商下降,所以连出昏招。连庆德都看出来那本簿子不在锦官坊了,孟氏还得意洋洋地丝毫不曾觉察。
不管怎样,石唯与石真都姓石,而且这两个孩子都没有什么过错。石咏看在这两个隔房的弟妹面上,少不得还要点醒孟氏一回。于是他认真说完这一句,不再多说,只紧紧盯着孟氏。
孟氏刚听见的时候,眼带蔑视,望着石咏,对他所说的不屑一顾。石咏的表情却始终不变。孟氏便渐渐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说……”
她陡然想起了什么,双眼瞬间睁大,眼里流露出恐惧,也死死地盯着石咏:“你是说,我……”
石咏见她已经想到,便点到即止,转身便走。庆德两下里瞅了瞅,连忙追随石咏而去,口中道:“茂行,茂行……你等等我!”
只留孟氏一个站在锦官坊已经被烧毁的铺子跟前,遍体生寒,已近盛夏的天气,孟氏几乎从头顶到足尖,都忍不住地发起抖来。
距离锦官坊烧去没几日,石咏便听忠勇伯府那边传来八卦,说是孟氏已经偷偷把膝下的一儿一女送出京城,不知送往哪里去了。京里就只留孟氏一个,单打独斗。
石咏却知道孟氏这样做,并不等于了结。在儿女的平安与保全与利用那本册子之间,她可能只能选择一个。
没隔几日,石咏就接到任命,要出京南下一趟,巡视宁波新成立的海关与通商口岸。除此之外,他还奉了密旨,要到杭州亲眼看一看杭州将军年羹尧的情形。虽说雍正每天都能通过杭州官员的密旨了解年羹尧的动向,但是龙椅上那一位恐怕还是不能放心。石咏作为一名与年羹尧既有过节又有牵连的官员,许是比较中立客观的人选。
这次南下,因有不少理藩院与户部的年轻官员同往,加之石咏的两个双胞胎儿子还未满周岁,如英也走不开,石咏索性没有携带家人同往,而是应承了快去快回。除了石咏那为数不多的随身行李之外,东厢的三件文物自然也被如英安排,装了一只藤箱,由石咏随身带着。
他六月头出发,满打满算着要回京中过中秋的,因此一路上自然是马不停蹄地行船赶路。岂知他刚赶到扬州,如英给他的急信已经先一步送到了扬州,信上记述的则是孟氏的近况。
原来这孟氏除了上回锦官坊的铺子被烧以外,转眼她住的院子也遭了一回火厄。幸好发现得早,没有出什么大事,也没有伤及性命。但问题是孟氏这院子是她租下的,不是她买的。房东听闻孟氏惹上了麻烦,不愿她再继续往下住,索性将孟氏以前预付的租金都退了回去,客客气气地请她搬离。
孟氏无法,只得收拾了箱笼准备搬离。岂料她的手下刚刚将东西搬出宅子,准备装车的时候,不知何处冒出来一群街头混混,当街抢了东西,往四面八方就跑。孟氏拦得了这个,拦不住那个,转眼间东西被人抢去了大半。孟氏立即报官,顺天府的差役帮着找了几日,只追回一些无关痛痒的衣物日用品之类,值钱的物事一样没寻回来……
石咏看到这里,掩信沉思,心道这孟氏的处境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毕竟只要那册子还在她手上一天,她便始终是旁人的目标——一旦她将这册子缴给官府,或是干脆毁了去,她固然不会再成为目标,可是却就此失去唯一的护身符,以后的情形更加堪忧。
这简直就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去看如英的来信,却见如英在信上写道:那孟氏捡了一日,前来椿树胡同拜见王氏。这一次见面,孟氏颇有托孤之意,明言王氏才是石宏武亲自承认的唯一正妻,而她膝下两个孩子,石唯与石真,都应认王氏做嫡母才是。
孟氏放下身段,苦苦相求王氏庇护自己的一儿一女,反而将王氏给唬住了,再加上王氏一向都是没啥主意的没脚蟹,此刻听到孟氏相求,反而愣住了不敢发一言,也不敢给孟氏任何承诺。
无奈孟氏只能亲上忠勇伯府,请求忠勇伯富达礼庇护膝下儿女,口口声声他们也是上过瓜尔佳氏族谱的,族里有责任庇护。富达礼当即便不软不硬地顶回去,只说是因为族里的原因牵连到这两个孩子的,族里理应庇护;可万一超出瓜尔佳氏宗族能力之外,便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石咏见富达礼这话里拒绝之意颇为明显,可是想想也是人之常情,忠勇伯府从未想过与那么多官员对立,凭什么要替孟氏出头。再说,伯府也得有这个出头的能力才行那!
如英的信写到这里,基本便将孟氏的情形说完了。她在信的末尾也简要交代了家里的情形,只说大家都好,要石咏放心。
石咏却知道,孟氏基本上已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唯一的悬念是她最后将怎样处理那本册子,会不会铤而走险。
从扬州继续南下,一路上石咏并未再接到旁的书信,但他本能地知道京里一定出事了。因为他沿路接到邸报,自然见到百官检举,朝中官员纷纷上书弹劾年羹尧,其中不乏“年选”被提拔起来的官员。弹劾的名目更是层出不穷,从年羹尧昔日在四川做官时的结党营私,一直到年羹尧在抚远大将军任上的交横跋扈,甚至年羹尧被降职之后任杭州将军之后的行为都有人弹劾。
弹劾的理由也非常奇葩,说是年羹尧自从任杭州将军以来,每天时常在涌金门前发呆,他是曾经杀伐疆场的年大将军,自带凶悍气质,所以很多百姓都不敢走涌金门,只好绕道——岂料这也成了年羹尧的罪状,可见花花轿子人人抬,反过来也是一样:眼见着年羹尧眼下失了圣宠,便是人人上来踩一脚。
石咏便知京里孟氏那里一定是出事了,要么是她那本册子被毁,要么册子的内容是通过非官方的渠道流传出去,册子上所涉及的人便尽力出首,告发年羹尧,试图撇清证明自己的“无辜”。
待石咏来到杭州,邸报上的消息已经是年羹尧昔日几名下属李唯钧、孟逢时等,已经尽皆下狱受审,而年羹尧的两个儿子,年斌与年富,已经在青海被就地羁押,等着送回京中。
到了杭州,石咏先去拜见石喻的舅舅王子腾,隐约向王子腾提及他奉旨来看年羹尧的情形。王子腾对石咏面露同情,拍拍这个晚辈的肩道:“去看看吧,只是这位依旧总摆着年大将军的谱儿,始终坚信明日京中便会下圣旨,旨意一到他便官复原职了。所以你尽量顺着毛捋,这位……不是个好脾气的,须防他当面给你没脸,或者对你不利。”
这些年,王子腾的日子也不好过,史家被抄,贾府被抄了一半,他自己在任上则始终战战兢兢。数年不见,石咏发现他两鬓已然白了一半。
石咏谢过王子腾的提点,也婉拒了王子腾要他带几个人的好意,独自一人便去涌金门见年羹尧。
六月尾的天气,杭州城里骄阳似火,临近西湖的涌金门处倒也有些许凉意。这么热的天气里,年羹尧依旧是杭州将军的全副行头,穿着官袍官靴,独坐在涌金门城门的阴凉处,悠悠地乘凉。
石咏则比年羹尧潇洒得多,他只穿着一身清凉透气的丝麻常服,趿着麻底布鞋,就来到了涌金门。果然如旁人弹劾这年羹尧时所言的,左近百姓,都不敢走这涌金门——正因为年羹尧在此处支了一张八仙桌,摆了一副太师椅。远处,几名年羹尧麾下的亲兵悄无声息地侍候护卫,一只小茶炉就顿在不远处的风炉上,一名亲兵执着一柄蒲扇轻轻扇火。这边年羹尧则懒洋洋地提醒一句:“这茶呀,还是要蟹眼水才行——”
石咏来到年羹尧面前,他官阶比年羹尧低,自然主动上前见礼。年羹尧坐在太师椅上,稍稍抬起眼皮,淡淡地说:“自报家门!本将军若非必要,不会认识像你这样的人。”
石咏一点儿也不着恼,反而微笑着道:“事实上,年将军早已识得本人,不仅识得,怕是还熟悉得很。”
他一口京城口音,年羹尧一听,上半身便从太师椅上支起,紧紧盯着石咏,打量半晌方摇摇头,干脆地道:“不认得,你到底是何人?”他曾经谋夺石家的扇子,却压根儿不记得石咏的样貌。
石咏自报家门的同时,年羹尧的脸色越发暗沉,上半身也慢慢靠回去,显然记起了石咏是谁,与他有什么纠葛,又曾造成了什么改变。
“下官来杭州公干,顺便来探视将军。”石咏说明来意。
年羹尧陡然眼皮一翻,眼中精光直射,冷飕飕地望着石咏,寒声道:“所以你是来奚落本将军的?正因为本将军当日曾经皇上进言,提及你家传之物,你便怀恨在心,待见到本将军被降职了,你便得意了?告诉你,本将军是昔日皇上钦点的抚远大将军、一等公、太子太保,就算是相中了你家一两把扇子又如何?你承望这这件事便能扳倒本将军不成?”
石咏却摇摇头,态度极其和煦地道:“我来见将军,绝不是为了奚落。可是也想提醒您一句,借着我家扇子的事,告发弹劾将军的,也根本不是我。”
率先告发弹劾年羹尧的,压根儿就不是石咏,而是当初年羹尧自己选定的合谋者贾雨村。
第395章
石咏也没想到, 自己平平淡淡一句话,竟然将年羹尧就此说愣了。
石家扇子的旧案, 石咏解开误会之后便再也不提, 真正借题发挥, 拿扇子做文章的人, 不是别个,而是合谋者贾雨村。
以此类推,与石家旧案一样, 如今朝中群臣上书弹劾, 其中有多少与年羹尧昔年共过事,又有多少是年羹尧在“年选”中亲自提拔起来的人?反过来再看满朝文武, 昔年有那么多与年羹尧交好的奉承的, 到了此刻年羹尧被降职,怎么就不见什么人站出来为年羹尧说话呢?
可见年羹尧昔日结交友朋, 处处以利益为先。一旦他这里再无利益可取, 便人人辟易远避。
一念及此, 石咏忍不住便想起年羹尧那个被过继出去的嫡长子年熙,想起当日年熙在石家喜宴一角的无声哭泣。年家一家子都被泼天的富贵权势冲昏了头,而年熙恐怕是年家唯一的一个清醒者。可惜的是, 年熙的话, 年羹尧恐怕一个字都未听进去过。若是他当年听得进去,如今未必便会落到这个田地。
此刻石咏面前的年羹尧,端坐在太师椅上愣了片刻。他手下的亲兵已经用蟹眼水沏了茶,将茶碗送到年羹尧手边。年羹尧木然无觉地将茶碗端着饮了一口, 被茶水狠狠地一烫,他才从失神之中惊醒,立时又恢复了此前一副精明强干的面貌,目光锐利,直盯着石咏,冷然道:“便是如此,也轮不到你这小子来看本将军的笑话。”
他将手中茶碗一放,双手朝北一拱,道:“明日,皇上便会下旨恢复本将军的抚远大将军一职。青海虽平,罗卜藏丹津犹在,准噶尔蠢蠢欲动……皇上不可能不用本将军,不可能不用……”
说到这里,年羹尧胸中激荡,语声竟有些哽咽。“石咏,我问你,此前你在京中,可曾见到贵妃与福惠阿哥?”
石咏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说:“外臣不见宫眷,所以下官不曾见过贵妃。只是自年初起,宫中便一直传闻贵妃素习体弱,积年成疾,因此凤体违和……”
年羹尧脸色顿时大变。
石咏则继续往下说:“福惠阿哥,在旧岁下官二弟的婚礼上,下官曾经见过一次。当时福惠阿哥与四阿哥和五阿哥在一处,两位皇子对福惠阿哥疼爱有加,也曾明言皇上对福惠阿哥格外钟爱怜惜,胜过其余皇子。”
年羹尧听到这里,轻轻舒了一口气,点着头笑道:“是了,本将军是福惠阿哥的亲舅父,谁能比本将军更适合辅佐福惠阿哥?”
“所以,明天……明天复起的旨意就会送到本将军手上,西北安定,不能没有本将军……”
年羹尧站起身,无比激动地望着涌金门外的西子湖,一番话说得口沫横飞。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手势,动作极大,此刻便连几位亲兵都离得远远的,不敢上前。石咏在旁看着心想,难怪百姓们都不敢从涌金门这里进城。有这偏执到近乎疯癫的年大将军在此,每日拦着百姓道:“你知道么,明日皇上的旨意便到,本官就要官复原职了,你知道么……”
石咏想到这里,便径直告辞,实在是没有再与年羹尧多说的必要了。
如今朝中百官弹劾年羹尧,大逆、欺罔、僭越、狂悖、专擅、忌刻、残忍、贪婪、侵蚀罪等共计九十余条。前一阵子雍正刚刚在年羹尧所上的折子上朱批:“看此光景,你并不知感悔。上苍在上,朕若负你,天诛地灭;你若负朕,不知上苍如何发落你也……”
年羹尧到了此时,若是卑微服罪,蛰伏一时,可能还有一条生路。然而在此每日对着路人大喊大叫,说西北缺不得本将军……若说雍正明日就会下旨让他复起,那只会是在梦里。
可巧的是,石咏见过年羹尧的第二日,真有旨意下来,浙江总督福敏亲临杭州将军寓所宣旨,却是雍正“遵从百官之意”,将年羹尧官职,从从一品的杭州将军始,连降十几级,令其成为七品的城门吏。此外,年羹尧身上爵位也被尽数夺去。
石咏身负职责,需要密切关注年羹尧的一举一动,因此紧随浙江总督一道,前往杭州将军寓所传旨。
年羹尧降职以后,立即被脱去身上从一品的杭州将军官服,换上一件城门吏的褂子,寓所也再不能供其居住。这位昔日叱咤疆场,威震西北的年大将军,就这样被扫地出门。
年羹尧被逐出杭州将军寓所之后,却还未完。浙江总督福敏带人,亲自查抄杭州将军寓所,将所有年羹尧身边的书信、书籍、文字尽数抄去,一一翻捡,呈报京中。所有书籍之中,就有年羹尧幕僚汪景祺所做的一本《西征随笔》。
这名年羹尧的幕僚汪景祺,少年时便有才名,但恃才傲物,久困名场,蹉跎多年,四十几岁才中了个举人。他于雍正二年时投机投到了年羹尧门下,在年羹尧身边短暂地做了一年幕僚。在这期间他写出了大量对年羹尧歌功颂德的文字,多数收录在这本《西征随笔》之中。
比如这本随笔之中,汪景祺就曾称赞年羹尧是“宇宙之第一伟人”1的,也有将年羹尧与唐时名将郭子仪、裴度等相比较,说那些名将的功绩与年羹尧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说“盖自有天地以来,制敌之奇,奏功之速,宁有盛于今日之大将军哉!”
在石咏看来,汪景祺所做的,不过就是拍马屁之作,将年羹尧吹捧上天。福敏却非常紧张,对石咏说:“石大人,您在这里也一并见到了,本官已经将所有年宅查抄出的文字书籍一并封存,马上便命人快马送交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