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说完,蘅若才挑眉道:“这样说来,我也不曾害你。”
“姑娘哪有害我?”陈安连忙摇头,却又怅然若失地道:“不过是将在下的魂魄也一道牵走了。”
这话真是听得人牙酸。蘅若与通钺对望一眼,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告诉他魂魄离体便不得活的事实。
“陈公子还见过蘅若姑娘么?”通钺忍不住问。
陈安摇摇头,却又道:“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蘅若忽然很后悔来了这个地方。
其实类似的故事她也不是不曾听说过,有奸人盗匪伤人害命,却推却得一干二净,非要称作是妖鬼所为。默默替人背了黑锅的同伴不在少数,怎么她就这样斤斤计较?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忍一忍也就过了。
只是忽然有些不甘心,不想在这给了自己名字的小道士面前受了委屈。
偏偏陈安并不曾理会母亲的歇斯底里,反而好死不死地问了句话,“蘅若姑娘……你呢?”
“我怎样?”
“你有没有一点点……”陈安满怀希冀又小心翼翼地问着。
为一人犯了相思,将自己折腾得病入膏肓,眼见就要一命呜呼,若说不是盼着那人有些回应,那一定是假话。
但蘅若却冷面冷心,一语戳破他的幻想,“不曾。”
陈安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连通钺都有些不忍心。但蘅若却又补了一句,“半点也不曾。”
陈夫人一下子跌坐在地,放声大哭。
若是希望蘅若说是有过,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她是不能接受自己的独子与一只狐狸精两情相悦日后还卿卿我我的;可是这狐狸精一口回绝了,却又觉得于心不忍——独子为了她要死要活的,她竟是一点不领情的么?
“陈公子莫要伤怀……毕竟……你们只见了一回……”通钺一向是冷着一张脸喊打喊杀惯了,让他说句安慰人话,真是比登天还难。
蘅若倒是十分冷静地与他分析,“陈公子,我那日便是与你见了一面,随口说了几句话,几乎连你的样貌也记不清的。就算是我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但也仅仅是一面而已,又能怎样?你们常说女子要贤淑端庄,若是我为了只见过一面便要死要活,你们又会怎么讲?”
这话倒是把所有人都镇住了,竟没谁开口反驳。
良久之后,陈安重重叹了口气,勉强提了提嘴角,对通钺道:“这位公子……您、您是蘅若姑娘的心上人么?”
唔,这怎么可能?原本我还要杀她。
通钺没说话,蘅若居然也没出言反驳,只是静静地望着陈安,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陈安见两人没有反驳,连眸子都黯淡了,却始终不堕嘴角的弧度,“啊……这样也很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也便到此为止了。既然二位……很好很好。”
通钺觉得心里好生不是滋味,想劝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谎已经撒了,要圆便要撒更多的谎,他实在做不来。
蘅若也只是冷眼旁观,没有解释的意思。
好在陈安忽然重重往枕上一躺,将被子蒙头一盖,闷声道:“我乏了……劳烦母亲替我送客吧。”
陈夫人自然巴不得送走两尊瘟神,当即转身走了出去。
蘅若也暗自舒了口气,步伐轻快地跟了上去。
通钺思前想后,干巴巴地留下一句“陈公子保重”,逃也似的离去了。
* * * * *
大约五日之后,锦官城里传出个大消息,说是陈员外的独子病死了。至于什么病,陈府上下都讳莫如深。
但街头巷尾一向都是小道消息广为流传之地,陈家人不说,却不代表是没有消息流出来的。没几日之后,“陈安死于相思病”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有闺中女子听闻,不由掬了几把同情泪,同时也希望自己将来能觅得一个如此痴情的夫婿。
只是更多的人提起陈安,却还是一脸不屑——那个傻子,为了个女人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听说那女人还是只见过一面的,这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傻的人么?
然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新鲜一时,当了几日饭桌上茶馆间的谈资后,便也很快就淡下去了。
很快,连陈家的人都疏于来打理他的坟茔。
所以也就没人看见,那日陈安的坟前,来了个容貌极美的女子。
这女子的眉眼浓丽,一颦一笑之间尽显妩媚风姿,原本穿红衣是更为合适的,但或许是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她选了一身白衣。
女子按着礼节祭拜过,却没有立时离去,而是从怀里摸出一片木叶,凑到朱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尾音飘飘悠悠,迟迟不肯落下,但还是被人打断,一下子变消散不可闻。
“这就是你第一次见到陈安之时所吹得?”后头忽然走出个人,是仍作道士打扮的通钺。
那女子便是蘅若。
她收了木叶,坦然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天是他在瀑布边抚琴,我听着好听,便忍不住摘了叶子应和。我也记不得他究竟弹的是什么了。”
通钺不由得扶额,暗道好歹是在人家墓前,说不定在天之灵还能听见,就不能挑他爱听的说么?
“若是知道以后会惹出这么一件事,当初我就该扭头走开的。”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若是当时知道面前这个并不是什么弱女子而是自己奉命要诛杀的狐妖,就说什么都不该动恻隐之心,与那几只山精野怪合力除了她才是正经。也省得……现在竟有些不忍下手了。
但鬼使神差地,通钺问她,“那你当时为何要应和?”
“因为他的琴声十分纯粹。”
“想不到你还懂这个?”通钺十分惊奇。
蘅若却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们人族的东西,实在是太过复杂,规矩又多,你说他弹的好坏,我还真是听不出来。可是乐者,心之声也,世间万物之声皆可为乐。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纯粹。”
“仅仅是为此?”
“虽然陈安这人,纯粹到有些傻,竟然会为了一个和了他琴声的陌生人而送了性命,可他这为了心之所向之事可付出一切的纯粹,却是我羡慕不来的。”蘅若正色道,“狐族,不,是我们这些食肉的妖族,天生便向往血肉,但我又想修炼成仙。我既要想因修仙而摒弃一切杂念,却又抑制不住生而有之的凶性与杀性……有时候,我倒是想干脆就做一只随心任性的狐狸罢了!”
通钺冷着脸接话,“只怕你早已被我……同门杀了千百回了。”
这狐妖竟是要修仙的么?为何天后还要下令诛杀她?莫不是因为这狐妖的杀心太重而一直遏制不住,故而以后会造成大的杀业么?
通钺一面想着天后玉旨,一面又忍不住去想蘅若方才所说的“纯粹”之事。
诚然,斩妖除魔是他所愿,但如这蘅若一般而斩去那些也不知将来如何、会不会走上歧路的妖,却是大大违了自己本愿的。
既然不快,他原本是该拒绝的。偏偏他又做不到。
说到底,嘴里喊着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但到底还是将自己的这一本事当做了筹码——换得了九阙天的大小神仙高看一眼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蘅若这个角色,最初的设定是山鬼,“织萝”这个名字本来是给她的。后来……因为一时脑抽写了个狐妖,后面一直都在狐妖,发现之后也懒得改了,就这样吧。“蘅若”这个名字还是写的是临到用了,从《九歌·山鬼》篇里临时挑出来用的。
回忆杀么……就这一章,真的!
第80章 羽林
“所以呢?然后呢?”通钺忽然缄口不言, 在座所有人都惊呆了。但敢这么拍着桌子逼问的, 也仅仅织萝一人。
通钺面色铁青, 犟了一阵,就逼出了一句话, “后来她死了, 被我亲手杀的。”
这还需得说么?这话一早谁都知道, 若是不知道这结局也不会有三堂会审这一出了。
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是,通钺只讲了一半, 讲的是如何认识蘅若的。但全是他们如何恩爱的内容也就罢了, 这怎么听起来……
“通钺!”司法天神乃是六界之中只消报出名字便能震慑绝大部分人的存在, 敢这么指名道姓地叫他的, 放眼六界,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而在这个店里, 也就织萝一人耳。她眯起狭长的凤目,“我们只是想听你与那位姑娘的事, 你说她相好做什么?”
“你……”通钺额角青筋暴起,“好歹是个女妖精,说话就不能注意些?”
元阙也诚恳地道:“司法天神,大家都知道的结局您就不必再重复了。我们只想知道这个经过而已, 比如……为何杀妻。”
“她是狐妖, 为祸一方的狐妖,该……”通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
织萝灵光一闪,想起他一开始就讲的几句话, “是天后让你杀了她,对么?”
“你休要胡乱揣测,天后也不过是为了六界众生!”通钺连忙接口。
蘅若为祸不为祸他们是都不知道了,但仅凭通钺讲过的几句话,她似乎也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那次杀了几个术士,也还是因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而动手在先的。因为天后一句话,她就非死不可了,凭什么?
还没待织萝说什么,千结坊却忽然进来几个人,织萝抬眼一瞧,是几个常来的妇人,也只好把差点就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腹中,打叠起笑容,亲热地上前道:“李夫人张夫人钱夫人,可有阵子没来了。”
那几个妇人也不同织萝见外,只是笑着道:“所以对织萝姑娘的手艺还怪是想念的呢。最近有什么好东西上了架呀?”
“东西倒是有,就是还没来得及摆出来,就等几位夫人来掌眼呢。”织萝扬声道:“聆悦,你去把我屋里那小箱子里的几个彩络子拿出来。”
这回聆悦也不能再装不得不存在了,勉强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
那几位夫人却摆手道:“不急,慢些找就是。我们也是顺道走到这儿,歇歇脚,避避乱。”
“避乱?外头怎么了?”皇城,天子脚下,还有谁敢作乱?就算有,那也估计是一些个纨绔子弟仗势欺人。只是这几位夫人家里也都算得上有些权势,没道理怕这些的。
“姑娘不知道啊,那也挺好的。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宫里忽然出来一大队羽林军,披坚执锐,声势惊人,呼呼喝喝地要去什么崇善坊,看这架势竟是要去抓人。谁都知道羽林军是皇帝的贴身护卫,如果羽林军要去抓人,那多半就是陛下的意思。只是崇善坊离宫城远,也没听说过什么贵人住在那儿,怎么会惊动了羽林军的?”
羽林军代表着皇帝,而皇帝现在要去崇善坊抓人……为什么偏偏是崇善坊?
织萝神色一凛,“几位夫人确定真的是崇善坊?没有听错?”
“当然没有,羽林军几个都尉从队头跑到队尾,连着重复了几次崇善坊,不会听错。”
元阙也觉察到了不对,连忙以眼神询问织萝该怎么办。
“聆悦,快出来招呼一下几位夫人!”织萝当机立断,把鸳鸯姐妹再加一只倒霉的连镜叫出来陪客,自己则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各位夫人,小女子忽然忆起还有要事不曾办妥,须得立刻出去一趟,少陪了。大师,快走!”
玄咫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忽然被点了名,神色还有些懵懂,却出于绝对的信任,一句也没多问,站起身来就跟着往外走。
通钺本是来拿回自己的玉牌的,却被强按在这儿讲了一阵故事,眼下留他不许走的人自己却忙着要出去……哪有这样的道理?于是通钺不悦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去?羽林卫拿人,和你们什么相干?”
织萝恍然大悟一般,头也不回地道:“司……先生,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做什么?”
“若是我没猜错,他们要抓的……便是那另外一块绿玉牌的主人。你去是不去?”通钺最关心的,不就是那绿玉牌的事么?这下他就不会不跟着了吧。
果然,通钺一听“绿玉牌”三个字,眉头就再也展不开地拧在一起,快步跨出了门。
* * * * *
织萝一行四个人,个个身怀异术,全然没有谁能拖累谁,自然比一队要讲求规整法度的金吾卫要快得多。
待到他们到了崇善坊安和巷李娘子门口,却听到里头传出人声。
李娘子不是至今未嫁、孑然一身么?怎么里头还会传出两个人的对话?
织萝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动,当先便趴在门上开始听动静。她一带头,元阙便有样学样,也开始偷听,丝毫没有半点愧疚不安。然而玄咫是个规矩惯了的,一见这情形,两道浓眉一拧,满面别扭。通钺更不必说,身为司法天神,自身仪态修养也是不能差了的,让他这样胡闹,他是做不出来的。
不过织萝也懒得理会他们,爱听不听,她自己听到就好了。
“师父,今日感觉如何?”这个声音还算耳熟,是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李娘子。
“我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形,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不过是咬牙熬日子罢了。”这个声音十分苍老,想必是李娘子口中的“师父”了。不过她从前不是说师父早就过世了?却是有几个师父?
“都是弟子无能,不能保护好师父。”
“又说孩子话,当年那样的情形,你能做得了什么?”
“师父放心,这一次……弟子应当是能成事的。”
“哦?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