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阙讪了一会儿, 摸着下巴笑道:“也对, 通钺这么好面子的人,这事哪能随意乱传呢?不过这事我真的是听说来的,并非亲眼所见, 所以……做不做得准也就不知道了。”
“你没见着?”织萝有些不信。看起来元阙与通钺其实关系尚可,倘若通钺那边出了什么事,他如何能不去帮忙?
元阙望着织萝的眼神闪了闪,神情有些古怪,有些自责,却又隐隐带着些旁人看不懂的愤恨,“因为那时我在闭关。”
玄咫敏锐地感觉到元阙其实并不想多提,连忙接过话头,问道:“不知元阙听来的又是怎样的消息?”
“我还好好在外头的时候,通钺的妹妹闻音,其实在九阙天也是领了神职的。她被封为雪霞神女,掌管的便是布霞与施雪。闻音的法器是一把白玉竖箜篌,十指一拨,彩霞满天,素手轻拂,白雪纷飞。当年多少男神仙都爱在日暮时分下到人界去,只为一睹雪霞神女的芳容。”
织萝笑吟吟地扫了他一眼,搞得元阙以为织萝又要拿他打趣而搜肠刮肚地想说辞,织萝才道:“可如今朝霞晚霞却是由推云童子和布雾郎君在掌管,至于霜雪,由掌雨的四海龙王一并管了。”
元阙轻叹一声道:“的确如此。因为闻音……不在了。”
“不在了?雪霞神女……去归墟了?”玄咫又吃了一惊。看通钺的岁数便知道,闻音倘若还在也应当正值壮年,哪怕法力差些,寿数还是有的,断不会是自己便这样没了。
沉默了片刻,元阙才摇头道:“很惨的,听说闻音是自己从九阙天上跳了下来。”
身为神族,就这样活活摔死是绝不可能的。
可九阙天作为神族与仙族居住之地,为了彰显其庄严与高贵,又防止其他几族擅闯,九阙天外是布了几曾结界的。而这结界却不同于普通的法障,乃是用了极厉害的罡风与煞气炼化的,除了几处特意留出来的通道,这罡风与煞气是将九阙天团团包裹起来。而这罡风煞气的厉害,连天帝天后也不敢领教,哪怕是天生血脉再纯粹的神族,法力再如何高强,若是与这罡风煞气硬碰,也都会在魂魄上留下重伤,药石无灵。
闻音从九阙天上跳下来,大约是不会特意去挑几界之间的通道的,只能是穿过了层层罡风煞气而落下。这一层层领教下来,只怕是要……魂飞魄散的。
“为什么呢?”虽然她的确不喜九阙天,且这里头的大小神仙也的确让她万分厌恶,但要脱离这地方,有万千种方法,为何要选玉石俱焚的纵身一跃呢?
“大概是觉得没脸活下去了。”不知何时,一路领先的通钺忽然退到三人身边,冷不丁地开口,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个……咬牙切齿的意味。
当着哥哥的面说人家妹妹的闲话,的确是尴尬。何况……斯人已逝,还是嘴下留德吧。
织萝没见过闻音,亦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姑娘,的确不好再多说,便扭过脸去,状若认真地道:“走了这么久,还没见道第八窟,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原以为,这样的耻辱与痛苦,体会一次便够了,却没想到……早知如此,就不该给她这机会!”出乎意料的是,通钺竟自顾自地接了一句,恨与悔都痛彻心扉。
“我说司法天神,好歹也是你的亲妹子,还是你费了这么大劲救回来的,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么?”既然从九阙天上跳下来会魂飞魄散,而如今闻音又成了个凡人,织萝便猜测是通钺自己历经千辛万苦去收回她的魂魄碎片,拼凑完整后再送到了阎罗殿。既然自己付出这么多,只为了把妹妹救回来,如今说这些却又是为什么?
通钺睨了她一眼,“你知道她为何会堕天么?”
织萝心道难道你愿意讲么?
也不知通钺是不是被刺激过头了,竟然真的说出口来,“因为她为了一个魔族中人而罔顾苍生!”
但织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别别别,千万别把神族说得这么伟大。凭着一己好恶而决定其他几界的生灵该当如何,我还真得替苍生说一句——求你们了,千万别顾我们,任我们自生自灭,或许还能活得舒坦些。”
“你!”通钺的双眉高扬,斜斜飞入鬓角,显然气的不轻。
元阙与玄咫连忙上前一步将通钺隔开。玄咫还重复了一句:“魔族?听闻神族乃是六界之主,有四界都是真心臣服,唯独一界不服,便是魔界?”
“不错。”通钺神色生硬,“昔年魔界与神界夺六界之主,魔界败了,心生不服,总想颠覆六界秩序,自然不得不防。”
织萝不由一笑,“可你妹妹却与魔界之人搅在一起。容小女子问一句,此事发生在司法天神杀妻之前还是之后?”
通钺的脸色愈发难看。
还是元阙道:“之后。”
“那便是司法天神自己犯错在前,妹妹又犯了大忌,难怪这般生气。”织萝迎着通钺能刺死人的目光,反倒笑得越发欢畅,“元阙,你说,闻音到底做了什么。”
不问当事人,却去问一个道听途说的,原本是不太妥当的。只是通钺这半个当事人太过激动,自身的好恶表现得又太过明显,问他倒不如问元阙可信。
元阙看了通钺一眼,才道:“闻音虽是雪霞神女,但因其法力高强,偶尔也是兼任战神之职的。传说有一日闻音奉命下界降妖,遇到一个隐匿身份的魔族。那魔族的法力也十分高深,闻音没有看穿他的身份,只以为那是个普通修士,又因性子十分投契……后来闻音知道他是魔族,反倒跟着他去了魔界。那一年,六界无雪无霞。”
“这便惹了天帝天后的不快了?就因为闻音恋上了一个魔族?天规不是不禁嫁娶么?可见这话信不得。”织萝冷嗤。
元阙摇头道:“也不尽是如此。因为魔族败于神族之手后,便被驱逐到极南赤炎之地,而那几年却不知为何,魔族境内几座火山格外躁动,致使整个魔界都炎热非常。而魔族的雨水神族是不管的,听凭天数的。不巧那几年魔界的雨水也格外少,致使许多泉眼都开始干涸,许多魔族都活不下去了。闻音遇上的那一个,恰是魔界的一个王子,传闻魔界之主其实最是中意他,而他前往人界,其实是想寻找水灵至宝。人界其实是没有的,早就被九阙天收回了。闻音便提出,她乃是司雪之神,倒是可以一试将火山封住来延缓魔界水源干涸的速度。”
织萝不由皱眉,“这不是大功一件?为何要罚?魔界帮不得?”
“九阙天……怎会如此?”元阙艰难地摇摇头,“只是闻音法力虽高,却也不能以自己一己之力压制魔界数座火山。魔界水源干涸暂缓,却也日渐困顿。那魔界王子便想到了自人界抽调水源区魔界之法。这样一来人界水源也开始减少,气候变得炎热,旱魃、瘟神那一伙依附了魔界的邪神也开始兴风作浪。其实疫病横行,到了冬天会好些,因为冬日落雪,疫源被封冻。坏就坏在闻言擅离职守,致使六界无雪,疫病便更加猖獗。”
那这么说来……九阙天上要惩罚闻音其实也不算冤枉。一个魔界与人鬼妖三界想比,且是一个有宿仇的魔界与对神界言听计从的人鬼妖三界,神界会偏心哪一边,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司法天神亲手抓回来的?”织萝肃了神色。
闻音本没有坏心,也只是为了就人——魔界的生灵亦是生灵,难道因为曾经他们与神界不对付,就能弃之不顾了?但她因为这些人而致使更多人受难,孰是孰非,的确难断。织萝实在笑不出来。
通钺面若寒冰,“那时候若真是我去,我会想方设法地将她藏起来。可惜那时候我刚受了雷刑,行动不便,不是我去的。我能出关之时,连罪名都定好了,就差行刑了。大约天帝念在我们兄妹多年兢兢业业,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判得还算比较轻,只是命药王配一副‘洗尘’,饮下之后忘却前缘,再打入冰牢百年,也便完了。”
一百年对于神族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眨眼便过去了,这也委实算不得什么重刑。
“那她为何……”玄咫也忍不住问。
通钺摇了摇头,“我赶去的时候,药王正将那药呈上来。闻音看了我一眼,用口型与我说——兄长珍重。然后就忽然暴起,打伤了一众神将,连药瓶也打翻了,然后纵身一跃……”
光是听他这么说,织萝便觉得心生不忍,“这是多深的情分,宁死也不忘的。”
“那魔族不配!”通钺忽然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
元阙连忙解释,“我也是听月老说的,在天帝定罪前,闻音从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那一日,魔族的王子去暂时收押她的天牢走了一遭,闻音便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不再辩解,任凭处置了。”
“他说了什么?”织萝敏锐地感受到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他说……他从不是认真的,不过是因为知道了闻音雪霞神女的身份,才处心积虑地去接近,只是为了骗她去魔界封冻火山罢了,从不是为了真心。”元阙摇头。
那便是了,哀莫大于心死,闻音一直坚持的,却不过是个笑话。天帝倒是给她一盏‘洗尘’从头再来的机会,她不想要,或许是不愿意让自己今后迷迷糊糊地沦为九阙天上的笑柄,才选了从九阙天上跳下,一了百了。
至于那洗尘也不愿意饮下,大概是想让自己清醒着,再不忘那耻辱罢了。
“那魔界的王子后来如何了?”织萝又问。
看通钺一副恨不能剥皮拆骨的模样,元阙连忙抢着开口,“魔界之主大概是和天帝秘密定了个契,将那王子逐出魔界,并罚入轮回,永生永世皆为不得善终的凡人,而后便由天后亲自取了水灵至宝,替魔界修复水源。”
“呵,还真是好手段!”织萝忍不住冷笑。
她不认为闻音临刑前那王子与她所说的话是真心的。
倘若真的是想玩弄闻音,原也不必告诉她。何况九阙天是什么地方?未得应允,魔族怎么能进得去?多半是天帝天后为了逼着闻音死心才使出的手段。
而那位王子不过是为了给魔界寻找修复水源之法,又不是诚心招惹闻音,最后不单被逼着做了负心人,还被自己深爱的魔界所逐出,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这下场太惨,没道理通钺至今还恨得牙痒。除非……
织萝霍然抬头,直直地望着通钺,“那敦煌城主,就是那位王子吧?”
第101章 玉璧
“几位, 大敌当前了, 闲天就先别聊了可好?”通钺的身份到底是没透出去的, 而珞儿又还记恨着织萝和元阙,说话真是一点都不客气。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当着忠义显圣郎君这么讲话, 只怕肠子都要悔青。
但眼下并不是讨论她说话语气的时候, 毕竟她说“大敌当前”, 应该是不会谎报。
暂且按下闻音的事不提,织萝上前几步去, 却见方才还一片空旷的街道上忽地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这个人恰好除了通钺大家都认识, 是流连客栈的老板沉璎。
“你怎么在这儿?”珞儿原本也不是很喜欢沉璎, 语气就更不客气了。
沉璎却只是扬唇一笑,全然不计较珞儿的态度, “各位还真是比在下想象的有能耐多了, 仅仅半天的时间,就连破七窟。”
“若是你不挡在这儿, 第八窟也该破了。”珞儿剑尖指地,手上却早就摆出了起手式,单看怎么用比较顺手罢了。
“那不好意思,诸位请等会儿再去破吧。”沉璎笑容可掬。
要不是合勒拦了一下, 珞儿只怕早就冲上去给他一剑了。毕竟在这危机四伏的古怪废城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常年定居城外的一个……残疾人, 怎么看怎么不像吉兆,该先下手为强。
织萝眯着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沉璎,越发觉得他有些不简单。
目光落到他项上的赤金璎珞圈时, 织萝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璎珞圈好生熟悉,却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那璎珞圈……似乎又不是这样的。
“阁下……可认识陆展白?”不管那项圈是谁的,但沉璎与陆展白就和承华与那敦煌城主一般,几乎就是用着同一张脸。很难让人不相信这不是同一个人。
沉璎听到“陆展白”这名字,果然愣了愣,旋即又笑,“自然是认识的。曾经敦煌未破,陆展白便是城主的左右手,称一句‘军师’也是不过分的。”
“那你与他……”玄咫试探着问。
“毫无关系。”沉璎打断道。
通钺因着方才提起闻音,心情很是不佳,又听几人在此就这莫名其妙的问题纠缠半晌,不由得更是火大,冷冷地开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阻拦在此?”
对上满腔怒火的通钺,沉璎却淡然许多,只是笑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见谅。”
“谁?”通钺更是不耐。
“这个无可奉告。”沉璎神秘地摆手,“在下只能说,是有二人在此解决私人恩怨,也不需要太久,各位且耐心等等吧。”
解决私人恩怨?谁和谁有怨须得在这石窟中解决?
对了,他们在前几窟中看到的景象,始终只有三人,城主,江芷阑,陆展白。这三人之间确也有许多恩怨情仇,真该好好坐在一处理一理。如今神似陆展白的沉璎坐在这儿,江芷阑本该在他身边,而与那敦煌城主几乎一模一样的承华又不知所踪……
“这里头是江姑娘和承华先生对吗?”元阙比织萝反应还快。
珞儿连带归靡与顾昭都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沉璎,希望他能开口反驳一句,也就只有合勒还算沉稳些。沉璎却淡然一笑,“织萝姑娘既然知道,就不要插手阻拦了吧。”
织萝报之一笑,“旁人的恩怨,小女子当然不想插手,也犯不着去插手。只是他们自己的事,扯上我们这些无辜的人算怎么回事?”
“这倒真是不好意思了,原本只想将相关人等聚在一处一并了解,谁知一不当心牵连了四个无关人等。”沉璎道歉半点诚意都没有,反倒有些耍无赖的意味,“不过这大阵已然开启了,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何况还被几位毁得差不多了,眼下有些失控,只能请见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