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北的抗议之声还没喊出来,戴南抢先开口说道:“你再嘲讽他人,我的棍子有地方用了。”
“……”戴北不满又委屈的看自己姐姐,从小,他娘就告诉他,不能用别人的短处去嘲笑讥讽谁,这是很不礼貌的表现,会让人背后说他们有爹娘生却没人教。
他自然也非真心看不起何安,只是觉得学了半个多时辰,何安还把自己名字中的两个字都写错,他的名字已经算很简单了,忍不住就笑了一声,他没恶意的。
“虽无恶意,却伤人。”戴南见戴北委屈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是自己的“亲”弟弟,于是话锋一转,“何安必须学会写自己名字,这个任务交给你,晚膳前我来检查,如果何安能准确写出来,明日我上街买糖,你们都能吃到。”
戴北眼睛立刻就发出光来,糖果对他们这种家庭的小孩来说算奢侈品,戴家条件不算差,但那种波斯糖果价格着实不便宜,他们家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之时才能吃到,算是戴大嫂对他们姐弟俩的奖励。
何安更是不必提,糖果对他来说只是县城中有钱人家小孩口中哒哒的口水,只是梦中才能见到的盛宴,如今,他却有这个机会能亲口吃到,这是何等幸福。
不用商议,两个小孩自动达成共识,戴北一把抓住何安的衣裳,强迫他看地面:“来,你的名字这样写……”
戴南回房间歇息,好么,教两个小孩识字,比她当年做项目还累,戴北优哉游哉,何安零基础,戴南第一次体会到幼儿园和小学老师的不易。
买糖之事戴南是认真思考过后提出的,她昨天已经把戴南的情况搞清楚个七八,戴大嫂每个月都会给她一些散碎银两置办衣物和胭脂水粉之类的女儿家物件,只是戴南大约对此无甚兴趣,没怎么花动,手头竟也有一笔不算大但对于一个闺房女孩来说尚可的积蓄。
“这是必要的投资。”戴南这样安慰自己,把何安卖掉之后,所得款项全部留给戴家。
对戴北何安这样的小孩儿来说,你给他们一笔银子,大约都不如给他们一颗糖果来的有吸引力,因此当晚膳前戴南在后院再次见到两个小男孩时,何安写自己姓名已然很熟悉。
“再写一次。”戴南蹲在地上看何安写,虽然不是真正的纸笔,但写字这种事情,有无真正练习过还是能看出来的。
比如此刻,何安顺滑的几下,“何安”二字顺利的写出来,没有多余的比划也没有缺少哪部分,完全正确。
戴南满意一笑,这是个挺好的开始。
昨天她也跟戴大嫂稍微打听了一下,现如今有钱有势人家找做活的,都希望尽可能找识字的,哪怕识的不多,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特别是于家中主人比较近距离的工作,要求更高一些,
这是戴大嫂做牙婆几年来的总结。
这是戴南坚持要就教何安识字的原因,戴大嫂昨日很坦白的跟她说了,何安这样的身板能力,就算贴钱,绝大多数大户人家不会要,她不介意戴南先留下这个孩子给他口饭吃,但他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也不需要长期雇佣人,何安迟早都要离开戴家。
至于是重新回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村里,还是改变这种日子,就要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
戴南的目标是,让何安从戴家离开的时候,能有被贩卖的价值,价值越高,戴南的成就感越高,她作为“坏女人”的理想,才能最大限度的实现。
晚膳是戴南做的,她没有戴大嫂的好手艺,但做出来的东西能入口,三人用完饭,何安慌忙站起来:“我……我帮姐姐收拾。”
这是何安到戴家之后,第一次不是被动回答别人的提问,自己主动开口说话。
“姐姐说,要……要主动,我……我洗碗,我会。”何安没发现戴南在打量自己,把消灭的差不多的碗叠成一摞,准备抱去外面洗。
☆、牙婆7(修)
瘦弱的小男孩吃力的端起一堆碗,非常小心的往外走,戴南心中忽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升腾而起。
转脸看向外头,何安把手里的碗筷放在用来盛放脏碗的木盆里头,从厨房提了一桶水倒在里面,确保每个碗都可以被水浸透,然后蹲下来,拿着一束洗碗刷锅的干草,认真洗起碗来。
从何安的动作来看,他以前应该是干过这种活的,洗的很慢但很小心,慢慢的刷着每一只碗,洗干净的放在旁边另一只干净的盆里,碗口朝下沥着水。
“这个孩子,是个好孩子。”脑袋里有个声音这么告诉戴南,“你不应该想什么把他卖掉的事。”
戴南发愣,脑子里紧接着响起另一个声音:“别管这么多,你不是想做个坏人吗?这个孩子就是最好的理由,白白送到你跟前的,你不能放弃。”
戴南接续发愣,两个声音自此消失,既没有吵起来也没有针锋相对,反而把戴南脑袋搅的一团乱。
“姐,你答应给我们糖果的。”戴北晚饭吃了很多,何安跟戴南两人加起来的量都比不上他,但想到姐姐之前承诺过的糖果,戴北还是垂涎,“没有忘记吧?何安现在会写他自己名字了,你也看到的。”
“自然没忘,明日上街。”戴南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弟弟”,估计从小戴大嫂没让他吃过苦,戴北吃的圆滚滚,肚子凸起来一块,脸也圆乎乎的,和瘦的几乎要脱相的何安形成鲜明对比。
次日一早吃过早饭,戴南打算教两个小孩识两个字再上街买糖果,戴北说自己肚子疼要拉稀跑掉了,戴南打算先教何安。
“姐……姐姐,我……我不是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吗?”何安来了两天,跟姐弟俩处的也都“不赖”,说话显得有底气了些,还有些许磕绊,但没有最开始那么胆怯了。
戴南摆出一个优雅的姿势坐在凳子上,背脊挺的笔直:“你也不想学识字是吗?”
何安沉默以对,双手不停搓揉衣角,不敢直视戴南双眼,态度已经很明显——他跟戴北一样,不想继续学识字了。
不管哪种学习,过程总是艰苦,戴南也是在父母严格的教育下读书长大的,这种感觉她懂,特别是如果真心觉得这一样技能没什么用,被人硬逼着学习,简直是莫大折磨。
何安此时,大抵就是如此想的。
大家都不识字,有的人连自己名字也不识,更不会写,他已然比很多人强,不是么?
堂屋里安静了许久,戴北也不知道闹肚子闹的多厉害,这么久还没回来。
何安心里开始不安——自己不听戴南的话,会不会被赶走?
“你若真不想学就罢了。”戴南开口了,语气平稳,似乎没有生气,“硬强迫你也学不出来。”
何安抬头,又是感恩又是疑惑的看戴南,戴南站起身来对何安一指外头:“上街吧,戴北估计掉茅坑里了,去拉他一把。”
“啊?买糖……”
戴南理所当然的点头:“自然啊,昨日答应过你们,去吧。”
这对何安来说是个无比美丽的信号释放,戴南没有因为他不听话就赶他走,还带他一起上街
买糖吃,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真的可以在这里安家了!
这种小县城的大街,几乎包揽了当时居民能做的所有行当,吃穿用都能在大街上找到,还有露天摆在街边的小摊,有吃的也有玩的,东西的品种自然跟戴南生活的时代没法比,但胜在天然有趣,戴南带着两个小孩一路逛过来,倒也挺有意思。
“我给你们买烧饼,何安就站在这里吃,我带小北去亲戚家一下。”
“姐,你带我去哪里?”戴北不解,这里没有他们家的亲戚。
戴南不答,掏出铜板买了两个又大又圆的烧饼,叮嘱何安站在墙角边不能乱跑,有好东西吃,两个小男孩都满口答应。
戴南带戴北走了几步,在一个拐弯处回头看,何安靠墙啃烧饼啃的不亦乐乎,嘴角边都是芝麻,还不断从嘴边簌簌洒下细碎的渣子和芝麻,她露出个随意的笑,从拐角处不见了。
“呜呜呜,尊好次……”何安嘴里塞满吃的,边啃边自顾自点头,真的好吃,非常好吃!
“哥哥哥哥,你过来一下好吗?”一个很稚嫩的声音传来,何安低头看,是个很可爱的小男孩,四五岁的模样,白白净净,对他露出大大的笑脸,十分讨喜。
何安见拽的是自己衣服,三两口把仅剩一小块的烧饼全数塞进嘴里,含糊问道;“怎么了?”
“我娘让我喊你过去的。”小男孩说完朝墙后面走,何安犹豫了一下,他虽然呆,起码的警惕还是有的。
“哥哥。”小男孩又喊了他一声,何安看了看四周,大街上人不少,有行色匆匆的也有不急不忙逛着的,如果在墙后面发现不对劲立刻喊出声,应该会没事的,这么一想,何安跟在小男孩身后绕过了墙,小男孩就站在那里,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大概是小男孩的娘亲。
见何安过去,女子立刻轻声说道:“请帮个忙吧?”
何安:“帮……帮什么忙?”
“你看。”女子把手里抓的一张纸给何安递过去,“我相公以前借银子给人,今日借钱之人说要还钱,说只要我签了这张东西就把银子给我。”
何安更疑惑了:“你相公……找他。”
“我相公一年前意外过世,只有我带着孩子。”女子眼睛发红,何安内疚的同时又觉得这对母子可怜,可喊他过来,他能帮上什么忙?
“方才我见你的样子,大约是识字的。”女子轻揉双眼,“我不识字更不会写字,家中老人无一人识字,我不敢随便让人看这个,但我看这位小兄弟人很好。”
有人说他好,何安憨气十足的挠脖子:“没……没有……”
“这张东西,烦请小兄弟代为念一遍与我听,我确定没问题之后烦请小兄弟帮忙签字。”
何安像听到什么神话,完全不懂眼前这个清秀的单亲母亲在说什么。
但这个和善的女子接下去一句话让何安如同捡到天上掉下的巨大馅饼:“我给小兄弟一成银子作为酬劳,此人共欠我相公一百两,只要我拿到银子,当即把十两交到小兄弟手中。”
☆、牙婆8(修)
见何安发愣,女子以为这个小男孩没听到她的话,更详细的说了一遍,还是那个意思,只要帮她拿到这笔欠款,其中一成就作为何安的酬劳。
何安指着自己鼻子,结结巴巴的说道;“一……一成银子,给我……给我吗?”
女子赶忙点头:“正是,这笔银子一共一百两,十两给小兄弟作为酬谢,可好?”
十两银子,对何安来说,是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数字。
先前戴南给他和戴北买糖才几文钱,咽下肚没多久的大烧饼也是几文钱,据他所知,一斤猪肉十几文,一斤大米几文钱……
十两银子,足够他衣食无忧好几年,说不定还能用这笔银子做个小买卖之类的,如果戴家愿意留下他,他将这笔钱给戴家作为酬劳……
十两,够他做好多事,完成好多以前只敢在心里想想的梦!
“小兄弟,如何?”女子再一次出声,何安回过神,没发现自己嘴角堪堪下落的口水。
梦很美,可现实通常很丑恶,女子似乎很信任自个儿,可何安知道自己的斤两——除了自己的名字和几个表示数额的字,他什么字都不认得。
那十两银子于他而言,大概真的只能一辈子是个梦了。
“可是我……我不会……”何安想说他认不得字,女子以为他要拒绝,双颊泛红两眼泛泪,惶然无措的拉住身边小孩的手,捂着嘴低声啜泣出来,让何安立刻闭上嘴,觉得自己做了件十恶不赦的事,可他真的没办法帮这个忙。
如果,如果他识字,很多很多字,能帮这位娘亲一个忙,这对可怜的母子就可以拿到一大笔钱,他自己也能挣到人生第一笔钱。
戴南面无表情的样子出现在何安跟前;“你也不愿意学习识字,是么?”
“我愿意我愿意。”何安在心中大喊,可戴南不在眼前,早上因为糖果在舌尖上的甜蜜滋味,此刻只剩下后悔和失落。
“既然小兄弟不乐意帮忙,那我们告辞。”女子揉着发红的眼眶,让小孩对何安道别,何安恨不得把自己脑袋破开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从懂事起,他明明不止一次的羡慕过有机会读书的孩子,可早上他亲手放弃了这样的机会。
帮不了别人,也耽误了自个儿,可如今再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女子正打算离开,墙角处一个人转过来:“你在这做什么?”
何安赶忙转身,戴南牵着戴北正从后头过来,何安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把扯住小男孩的手,对女子说道:“姐姐……姐姐识字……你让她帮忙。”
戴南不解的看着何安,这小孩好像很激动,眼睛却泛着红,一副要哭的样子。
女子连忙过来跟戴南说话,戴南边听边点头,没经过什么犹豫就答应了女子的要求,把女子手里纸上的内容给女子细细读一遍,再教女子写自个儿名字,因为不会写,戴南先教她在一张废弃的纸上写上几遍,等写出来的名字能稍微看懂之后才写在正式单子上,女子对戴南十分感激,拿着单子进了旁边一间屋。
“让你在远处等我,为何自己跑过来?”戴南皱眉问何安,何安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跟戴南说了一遍,当说到女子让他帮忙的时候,戴南眉头舒展开,笑道,“你想帮那对母子么?”
何安一愣,随即忙不迭点头,自然是想的,于情于理,为人为己,他都想帮这个忙。
“你愿意帮忙,可你无法帮她。”戴南语气轻缓,却像一根细细的针一般直戳何安肺管子,“日后遇到这种事,甚至你自己遇到这种事,你仍然无法做什么,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