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的脸不受控制的发烫,他当然知道理由,因为他不识字,什么都不懂。
“我再问你,像今日这种事,如果你识字,能像我帮他们一样帮忙,你会得到一些什么,你又考虑过吗?”
这个问题,何安在这短短片刻之中已经想过多次——他能得到的东西,不仅是一笔钱,更可能是他能改变生活和境遇乃至人生的一个锲子,可他无法抓住这个机会,最后,这个机会成了别人的东西。
戴南不再说话了,女子进屋之前让他们在外头稍等,戴北跑到戴南能看见的地方买馒头吃去了,问何安要不要吃,何安第一次觉得食物对他的吸引力没那么强,摇头说不需要。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女子从屋里出来,手里仍然牵着小男孩,不同的是,女子此刻的表情跟进去之时大变样,嘴角眼角皆是朝上扬,一看就晓得心情很好。
“这位姑娘,今次真是多谢你。”见戴南还在,女子过来对她一阵大大的感谢,戴南不断客气着,末了,女子拿了一张东西给戴南,“这是给姑娘的感谢,姑娘一定收下。”
戴南没客气,把那张东西小心收起来,女子再一次表示感谢,牵着小孩走了,何安站在一边观看全程,羡慕的同时又懊恼不已。
“瞧,这是银票,如果你识字,这张东西该是你的。”戴南看到戴北往回跑,不打算跟何安继续说下去了,摸了摸自己头发,对两人说道,“时辰不早,我们回家吧。”
跟来时候的雀跃不同,回程路上,戴北明显觉得何安沉默很多,虽然他原本话也很少。
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除了必要的对话,何安一句话都没说过,帮着戴南洗碗收拾家里的时候都默默抿着嘴,像是在思考什么,很郑重很严肃的样子。
戴北悄悄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何安只是摇头,什么都没说。
晚膳的时候,何安偷偷抬眼看了戴南好几眼,碗里的米饭几乎没动,这在以前的何安来看简直不可思议,跟自杀没什么差别。
眼看碗碟里饭菜越来越少就要见底,何安终于鼓足勇气,小声对戴南说道:“姐姐,我……”
“食不言。”戴南慢悠悠喝汤,她大概明白何安要说什么了。
☆、牙婆9(修)
戴北才不管这么多,吃完一碗米饭又盛了满满一碗,坐回桌边后奇怪的看着何安说道:“咦?何安你今天怎么不吃饭?是不是我姐做的菜难吃?”
“……”躺着也中枪的戴南差点把手里的汤勺撅断。
何安赶忙扒饭,戴南既然说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他就赶紧把饭吃完,这件事他今天一定要跟戴南说,求她答应。
吃完饭,照常帮戴南洗碗收拾桌子,戴北毕竟跟何安年纪相近,总看着他帮忙干活,自己却吃了玩玩了吃的,觉得不太合适,生平第一次主动帮着干了点活,虽然也只是把洗干净的碗搬到厨房放好,如果戴大嫂看到,大约要感动的当场流泪。
一切完毕,戴北去洗澡,何安见戴南此刻无事,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几十次加油后,走到戴南跟前,强忍不安说道:“姐……姐姐,求你教我……教我识字。”
戴南停下摆弄算盘的手看他:“想要识字么?”
何安脑袋点的如同逗小孩时摇动的拨浪鼓:“是……是的,求姐姐教我!”
“可是今日早上,你说你不愿意学习识字。”戴南边说话边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其实她只懂最简单的算盘用法,她生活的时代哪里还需要这个?
何安原本就微绯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下意识攥紧宽大的衣袖:“对……对不起……”
戴南坐直身体:“不必道歉,你不识字,于我而言其实无任何损失,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打算继续道歉的话语被戴南这句话硬生生给捣了回来,何安鼻子发酸,一种委屈到极点的感觉充盈全身。
“我晓得我说话难听。”戴南在心里叹气,按她这种做法,就算不做人贩子,在何安眼里大概也算一个坏人了,“可你是不是识字,将来能不能靠学问生存,真的和我,或者说,和我们戴家,没什么关系。”
何安知道自己不能哭,再委屈也要忍,因为戴南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就像她所说,即便他何安大字不识一个,也不妨碍戴大嫂做一个不错的牙婆,将来戴南也许会接她娘的班,继续做一个不错的牙婆,不至于大富大贵,但比普通种田人家已然好太多。
而与他年纪相近的戴北,有这么好的娘亲这么好的姐姐,也许可以不识那么多字也能活的好,起码,比他好多了。
而自己,有什么资格把送上门来的学习机会往外推?
“既然你想识字,我也会教你,可你得应允,从明天开始,我每次教你识的字你都要好好学习,如果跟今天一样,以后不论你如何求我,我都不会再教你识字,可以么?你答应么?”
事情急转直下,原本以为一切都没有希望的何安听到戴南说可以继续教他,这意味着他有机会识字,以后再有人请他帮忙,他能光明正大的答应人家,不管是为了钱还是纯粹的帮忙,他不用再内疚的说自己不识字。
仿佛有一条康庄大道,缓缓在他眼前铺开,只等他踏上。
当晚戴南洗漱的时候不断在脑内抽自己,就为了将来把何安成功卖出去,她真是豁出去了,要知道小学的时候她学习也是被爸妈逼着学的。
“不把你卖个一大笔钱都对不起我自己。”戴南愤恨的闭上眼睛睡着了。
按照戴南的安排,何安除了识字,还要跟她学做饭和做家务,可谓是全方位改造。
“这根棍子还是给你留着,如果你不好好学……”戴南把棍子挥动两下,不往下说了。
何安咽口水:“会……会好好学。”
“首先,把你的名字写一遍给我看。”
“好……好……”
“嗯?”
“好的……”
每天学四个字,要求何安在每日晚膳后把这日识得的字写给读给她,还要解释含义,除此之外,戴南也打算交给何安最基础的算数,如何用算盘,
对于零基础的何安来说,这确实不是个美好的过程。
每个字于何安来说都是天书,他们都认识何安,可何安不认得它们,四个字要会写会读了解其意,还要学着打算盘,了解那些枯涩到极点的算数。
可何安不能停下来,他也不敢停下来。
单身母亲失望落寞的眼神让何安不敢放下手里的算盘,十两巨款的诱惑力督促何安认真学习每一个字,仿佛识得这些字,他就能改变自己这辈子的境遇。
吃了上顿没下顿,三两天都吃不到一顿饱饭还不是最可怕的,让何安最绝望的,是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原本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生活,更多的可能是他永远都只能这么活下去。
也许长大之后能找到活干,可更大可能性,是在某个极寒的冬季,他就饿死在寒风呼啸的破屋里,等不到长大等不到自己养活自己。
这一切都会得到改变,因为何安有了一个机会,一个足够让他改变此生命运的机会。
一个月后的中午,戴南交给何安纸笔:“隔壁婆婆请我写封信给他儿子,你试试。”
何安哪敢帮人写信,一直到现在,他识的字还很有限,刚想推脱,戴南脸一沉:“让你写就写,这也是功课。”
“……”何安最怕戴南板脸,只能颤巍巍拿起毛笔,在脑子里酝酿半晌,才抖抖索索落笔。
戴南站在一边看,一个月的时间里,除开头几天的痛苦艰难,后面何安学习的劲头越来越大,主动要求每日多学两个字,特别是十来天之前邻居大叔找人看告示,何安帮他看了个大概意思,大叔送了何安一个西瓜,何安似乎找到了识字的乐趣,越发刻苦起来。
“写好了姐姐。”一个月下来,何安跟戴南的相处已经自然多了,除了学习的时候过于严肃,这个姐姐不难相处,而且连贯完整的表达自己意思,也是戴南对他的一种学习要求,从生活中的最小细节开始,慢慢延伸到待人处物更大范围。
“字无错误,但过于简单,有些不知所云。”戴南内心还算欣慰,才一个月,何安能写出这种信件来,已然很好,起码没有一个错别字,于是大发慈悲的放他半天假,“和戴北去玩吧。”
戴北原本就爱玩,何安来了之后等于多个玩伴,虽然这个同伴一天中有半天都在学习各种东西,但不妨碍两个小孩关系日渐亲密。
家中就剩下戴南一人,她重新拿了纸张出来,帮隔壁婆婆写信,正绞尽脑汁,屋外慌张冲进一个人影,是同村的大爷:“你家小孩掉河里啦,你快去看。”
“嗡”的一声,戴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牙婆10(修)
同村大叔见戴南坐着发呆一下急了,声调提高八度,只差跳起来了:“快啊,就在河边,戴大嫂不在家,你快去看看。”
戴南爬起来的时候腿软的几乎没骨头,她不敢想象如果戴北出事自己会怎么样,虽说她不是真正的戴南,不是戴北真正的姐姐,可……
大叔在前头带路,戴南踉跄着跟过去,一群人围在那里,叽叽呱呱各种声音,大叔直冲过去大喊:“别动别动,戴大嫂家闺女来了。”
人群自动分成两行给戴南让出一条道来,戴南只想拔腿跑开,所有人都看着她,有个大婶扶了她一把,戴南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些人眼里都是“节哀啊”此类意思,几乎要跪倒在地,被大婶半搀住拽到人群中间。
“姐姐。”这个声音让不敢正眼看过去的戴南灵魂瞬间回到身体里,立刻抬起沉重的脑袋看过去,只见戴北坐在地上,旁边是何安给他拍背,还有几个邻居在一边帮忙照顾,再仔细一瞧,戴北除了身上衣服湿透头发凌乱散开,没有任何问题。
戴南一下有了冲天之力,两三步跑过去蹲下,劈头盖脸一顿问:“你……你怎么搞的?你掉河里了?你你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太急,也因为猛然发现戴北其实并没有出事,有一种自己劫后余生的后怕,戴南说话都打着颤,问不出什么正儿八经的问题,只是一直重复“你干什么了”此类问题,眼睛在戴北和何安身上来回打转,眼角微微发红。
戴北小声解释道:“我下河摸鱼摔倒了,被水呛了一口,何安把我弄上来的,我没事。”
何安附和道:“是……是的。”
旁边的乡亲七嘴八舌议论,有的责怪戴南没把弟弟看好,万一出点事戴家会绝后,戴大嫂也活不下去;有的说戴北这孩子太皮,现在是夏季,之前连续降雨,小河水位猛涨,就戴北的个儿来说,着实有点危险;还有的夸何安麻利,说这孩子勇敢之类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戴南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蹲在戴北跟前片刻,戴南站起来,多众多乡亲行了个礼表示感谢,随后对两个还发愣的小孩说:“回家。”
要是换往常,戴北一定会打滚撒娇再玩会才回家,但他今天闯祸了,他不敢不听话,更重要的是,他还有要紧事拜托戴南,于是,戴北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何安帮他拿着脱下来的外袍子,跟在戴南后头回了家。
一进门,戴南刚想训斥戴北,戴北在门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那个干脆利索的,完全出乎戴南预料,看起来像是经常干这事。
戴南:“……”
何安:“????”
戴北背脊挺的笔直,虽然是下跪,倒让人无故感觉到一股凛然大义的气度:“姐姐,我错了。”
“……”这个发展跟戴南想的不太一样,她还没说什么呢,这个熊孩子自个儿先认起错来了?
虽说她对戴北印象不错,觉得这孩子除了调皮贪吃,心地还算善良,但不可否认,这小孩要放到她生活的年代,就是个能被放到网络上掀起一波讨论的“熊孩子”,戴南本以为他这次掉河里,回来面对她的斥责会想办法分辨,没想到他认错这么快。
“我只是想抓两条鱼回来烧,不知道自己会摔跤。”
戴北垂着脑袋,说话声音很小,动作和声调都让戴南觉得戴北此刻非常知错了,如果当年她读书被老爸老妈训的时候能拿出这种态度,估计会少挨很多斥责。
而戴北的认错还没结束:“姐姐,对不起嘛,我真的知错了,这次幸好有何安,我没出事,你就别骂他了。”
听到这里戴南咂摸出一点不对味儿来,这次是多亏何安救了他,她骂他做什么,要骂也是骂戴北。
进门起就站在门框边默不作声的何安忽然被点名,有些不知所措,再一听戴北说的话,瞬时就目瞪口呆了——骂我吗?
“姐姐,以后我一定听话,绝对不自己下河,不,一定不到危险的地方去,任何地方,姐姐你一定要相信我。”戴北抬起头,鼓着略显肥嘟嘟的嘴巴,半哀求半撒娇,“姐姐好吗?”
戴南深吸一口气,觉得得摆出点大姐的模样,起码替戴大嫂稍微管教下这个小孩,贪玩可以,危险的东西绝对不能碰:“你今天下河是想摸鱼?”
戴北“嗯”了一声,因为天气炎热阳光热烈,一路走回家的过程中,戴北身上的衣服和湿透的头发已经全干了:“我看到隔壁大叔下河捕鱼,好大的鱼呢,可以烧着吃。”
戴南嘴角一抽,说半天还是为了口腹之欲:“那你抓到鱼了没有?”
戴北胖脸一红,显得很不好意思:“没有,刚下去就摔跤了。”
戴南双手叉腰,一副母老虎般气势汹汹的样子:“如果何安没跟你去,你现在可能躺在河底里知不知道?”
“知道。”
“你个傻|叉……”戴南忽然觉得自己这幅样子也挺像个坏人的,起码,是个坏姐姐,让弟弟害怕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