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听是王雱给的书,自然期待不已,揣着书回了自己住的僧房迫不及待地开始看。
此书言语平实,内容却暗藏机锋,苏轼连夜读了,第二日也没憋住,拉着王安石一起讨论起读书时出现的疑问来。
两人都是爱书如命,有此一书,每日忙碌之余便是煮茶同读,相互探讨。有人一起读书,与一个人独自闷头读书,自然是大不相同的,苏轼一开始还敬着王安石年长,从资历和辈分来看都算是长辈,后来读得越深,越有自己的看法,很不服气地捋起袖子和王安石展开辩论。
论起辩论来,苏轼一个能顶十个,他脑筋灵活,善于变通,常把本就不善言辞的王安石堵得没话说。王安石气得不轻,回头给儿子写信,说他这朋友不好,雄辩滔滔,爱抖机灵,人说一句,他驳十句,太不给人面子!
两边相隔太远,等王雱那边写信回过来,王安石又已经和苏轼冰释前嫌,友好地探讨别的问题。
王雱在回信里很政治正确地痛骂苏轼,细数往昔被苏轼坑的岁月,表示这人真是太糟糕啦,虽然聪明大方还长得俊,但你还是千万要小心他。
王安石看完又写了封信,训斥王雱不该在背后诋毁自己的朋友,小苏这个人还是挺好的,办事也踏实,不喊苦不喊累,和某些人完全不一样~
王雱收到信时,正好回京和韩琦他们汇报进展,顺便回家看看他娘和他媳妇儿。他把王安石在两封信里的说法跟司马琰说了,很是鄙夷他爹的变幻无常:“男人心啊,海底针!”小别多日,王雱又拉着司马琰说了好久的话,结果聊着聊着,他从司马琰口里知道一个大消息:吴氏怀孕了。
算算日子,应当是王安石去凤翔那会儿怀上的,只是还没显怀,也没什么孕兆,是以一直没发现。还是前几日吴氏有些食欲不振,司马琰给她把脉才发现的。
王雱马上不乐意了:“娘刚才怎么不和我说?”
司马琰道:“哪有当娘的和儿子说这事的?而且娘一向觉得三个月以内不要多提。”
有司马琰在,王雱本该不用太担心吴氏,可吴氏年纪也已经三十多,称得上是高龄产妇了。
王雱在屋里转悠了两圈,又坐回司马琰身边,抓着司马琰的手叹着气说:“这生孩子,就是一脚踩在鬼门关里啊。”
他也盼着有弟弟妹妹儿子女儿,可,生孩子真的太危险了。
司马琰道:“早早做好准备,不会有问题的。”她晓事以后一直在帮张氏调理身体,张氏却还是一直没怀上。
为此张氏还曾想过给司马光纳妾,可惜被司马光严词拒绝了。后来看张氏和司马光都看开了,司马琰也没再执着此事。张氏身体底子不好,生她时耗损太严重,与其拼死拼活生个儿子,还不如好好养着图个长命百岁。
眼下吴氏怀上了也不需要太担心,平日里注意一些,产前准备得妥帖一些,自然会顺顺利利。
王雱也知道这个理,最初的担忧过去后就只剩下开心了,又兴冲冲地跑去找吴氏说话。小妹去找司马琰说话时正好看到王雱跑远,进屋后和司马琰说:“嫂子,你是不是和哥说了娘有喜的事了?”
司马琰点头。
小妹有些失落:“怪不得哥那么高兴。”她与哥哥嫂嫂感情一向很好,哥哥更是打小就疼爱她。现在要有弟弟妹妹了,大家难免都会更喜欢最小的弟弟妹妹。
司马琰看出小妹的情绪,拉着她的手开解一番。不管有多少个兄弟姐妹,从小处出来的感情不是假的,王雱他们也不是那种一味偏心的人。
小妹的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快快活活地把司马琰推到妆镜前,说要给司马琰梳新学来的发髻。
小妹才十二三岁,人小鬼大,懂的很不少,她边给司马琰梳理那柔顺漂亮的青丝,还边和司马琰嘀咕:“听说洛阳那边很多漂亮的小娘子天天跑去堵哥哥,嫂子你可得盯着哥哥,别让他被外头的小娘子哄走了!”
司马琰问道:“谁和你说这些话的?”
小妹吐吐舌头:“我偷听别人和娘说话听到的。”王安石与王雱虽然不在,各家女眷还是时不时来拜访,或者邀请吴氏、司马琰去赏花说话,遇到有兴趣的闲谈小妹会偷偷听上几句。
司马琰笑了笑,让小妹下回别再干偷听的事,被人撞见了可不好。见小妹把发髻梳成了,司马琰让她坐下,改换她给小妹梳发。
晚上两人歇下时,司马琰翻来覆去没睡着。
王雱察觉司马琰的动静,睁开眼奇道:“怎么?秋天天气太燥,睡不着?”
司马琰说:“……没有。”
王雱何等敏锐,一下子察觉媳妇儿情绪不对,没脸没皮地伸手在被窝里对司马琰进行一番严刑逼供之后,终于撬开媳妇儿嘴巴,知道有人跑吴氏面前说他在洛阳招蜂引蝶。
这可就把王雱吓坏了,天大地大,信任最大,他媳妇儿居然怀疑他的人品,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这个丈夫的形象不够伟岸,不够可靠!
王雱立刻解释:“我天天忙着正事,哪有空理会这些!就算有人想凑上来,那也是不可能成功的。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有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瞧瞧吧,美美的媳妇儿在怀,我都当了这么久的柳下惠!”
司马琰:“……”
王雱开始振振有词地控诉司马琰不相信自己,他在外忍受日晒雨淋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家,居然还要被家里人怀疑节操和贞操!最后王雱顺理成章地表示,他受伤了,难过了,痛苦了,要媳妇儿亲亲才能好。
王雱控诉得太理直气壮了,弄得司马琰也感觉自己这种没根没据瞎泛酸的情绪很没道理,老老实实地主动亲了王雱一口。
王雱美滋滋地亲了回去,把司马琰亲得要踹他才放开,心里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想,他媳妇儿这么老实可怎么办才好哟!幸好被他骗回家了,要不然一准被人欺负死!
夫妻之间的小风波消弭于无形,第二日一早,王雱精神奕奕地去上衙。
这日朝中却出了点变故:富弼母亲去世,富弼要辞去相位服丧去了。
富弼与文彦博同期为相,文彦博去后韩琦补上,宰执之中若要按资排辈的话,富弼堪称是“首相”。富弼一走,韩琦就差不多该当真正的一把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小雱:看我一招先声夺人!
*
第一六五章 上上之选
富弼家中有丧, 王雱又赶巧回京了, 便依着礼数换上素净衣裳登门吊丧。富弼身居高位, 前来的人很多,王雱品阶不高, 又不算是与富弼亲近的一拨,走完过场只能安安静静站在一角。
这还是王雱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参与高官家的丧事, 不过他对这种事没太大好奇心, 只注意到有个年约三十的青年站在自己附近。这青年身材修长, 面容清俊, 瞧着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一身清贵气质。奇怪的是, 周围的人与他都不大亲近,隐隐将他隔绝在外。
王雱上前与对方搭上话, 才晓得这人叫晏几道, 乃是晏殊之子,比起他那今年当上了知礼院的兄长晏成裕来, 他一直在外头当着不咸不淡的小官,仕途一点都没有宰相公子应有的模样。
晏殊一生明哲保身,于官场虽是游刃有余,真正相交相知的人却不多, 甚至还与许多人有过嫌隙。
比如晏几道的姐夫富弼就曾与晏殊翻脸, 待晏几道这个妻弟自然不冷不淡,偏他正巧在开封等待磨勘改官,遇着此事自然得过来!
而这位小晏本人也有点清高孤傲, 别人不理他,他肯定不会腆着脸上去搭话。
这就有了王雱看到的那一幕:晏几道与富弼的朋友圈格格不入。
王雱早了解过富弼与晏殊的恩怨情仇,一听到晏几道的名字便明了他的尴尬处境。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晏几道!
晏殊是大晏,晏几道是小晏,两个人的词都写得挺不错,一派富贵气象!这是什么?这是人才啊!若不是时间地点不对,王雱当场要和晏几道套套近乎,把人给挖去一起玩耍。
虽说玩笔杆子的人不少,但真正玩得好的可不多,迁都大计的宣传口正需要这样的人才,越多越好!
王雱顺势与晏几道聊了几句,暗搓搓地为下次见面埋下伏笔:“我近来在诗文上遇到些问题,不知改日能不能登门请教您?”
晏几道是《国风》的忠实读者,身在外地也会让人捎上一本,自然是认得王雱的,对王雱的文章也很是喜爱,甚至破天荒地买了王雱写的那些通俗话本。
这对他来说算是很稀奇了,因为他从小受他爹熏陶,心里很有崇雅拘俗的观念,像柳永那些词在他和他爹看来属于粗鄙的淫词艳曲,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可王雱写的这些通俗话本俗是俗,却不会让人觉得反感,反倒觉着趣味横生。
听王雱这个小状元要登门请教,晏几道说:“谈什么请教,若有问题大可来寻我一起探讨,这段时间我都在家中。”自从他父亲去世之后,他原有的应酬少了许多,哪怕难得回京一趟也鲜少会出门。
王雱正要再与晏几道说说话,却见韩琦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韩琦瞥见他站角落里和晏几道说悄悄话,不由朝他招手,示意他别猫在那儿偷懒。
王雱和晏几道说了一声,乖乖跑到韩琦身边去,不知道的看到了会以为他是韩家子侄。有不认得他的富家人悄悄问了左右,才晓得这就是很有名的王小状元!
跟韩琦走一块,王雱就忙碌多了,得和不少人寒暄几句。这就是大佬最不好的地方,哪怕是丧事,也得强打着精神搞应酬,不招待,人家说你不守礼;全力招待,人家说你面无哀色、冷血冷心。
好在富弼儿孙和子侄都不少,需要他亲自应付的人并不多。他已年近六十,母亲也算得上是喜丧,是以他看着也还算好,没有太过伤心。见韩琦领着王雱上前,富弼还问上一句:“洛阳那边可还顺利?”
王雱道:“自然顺利,”他由衷感慨,“王知府,好人呐。”
韩琦一听王雱这话,就知晓他又祸害了人家王拱辰。
从前韩琦是不大喜欢王拱辰的。韩琦与欧阳修相熟,是商业互吹的好伙伴,从欧阳修口里听过不少他对这个连襟的评价。具体怎么样就不说了,反正和王拱辰连亲带故的欧阳修都觉着跟这人三观不合,不想多往来。
可不知怎地,现在听王雱感慨王拱辰是个好人,韩琦就有点同情他。一般来说被王雱评价为“好人”“老实”的人,几乎都惨遭王雱毒手,不是扣个锅就是支使得团团转。
韩琦揭王雱的底:“听永叔说,你把人儿子拐跑了?”
王雱喊冤:“这怎么能叫拐跑?我们需要人手,王知府的儿子又正好想锻炼锻炼,双方一拍即合,能算是拐吗?”
富弼也听说王雱把洛阳大半人才拉走去干活的事,人家王拱辰好端端一个知府,硬生生给他弄成光杆司令,真是闻者流泪见者伤心。他说道:“顺利便好。”
回去的路上,韩琦与王雱一起走了段路,韩琦问他:“你刚才和晏叔原在说什么?”
韩琦与晏殊也不大对付,主要是三观不一样,晏殊属于求和派,只要和平无事,什么条件都能答应,韩琦对此是坚决反对的,争议的次数多了,双方私底下自然不怎么往来。不过,韩琦还是认得晏几道的,叔原就是晏几道的字。
王雱老实答道:“没什么,见他一个人站着怪孤单,就和他说说话。”
韩琦总觉得王雱没安好心,他就没见过王雱去献没用的殷勤。
见韩琦一脸狐疑地看过来,王雱也不瞒着,夸了晏几道的诗文一番,理所当然地和韩琦讨人:“既然他马上要改官了,不如您让他改官到洛阳来,到时让他帮忙写点诗文多好!”
韩琦绷着脸训他:“你当朝堂是什么地方?你让改去哪里就改去哪里?少动歪心思,好好办你的事。”
王雱见韩琦又来这一套,忍不住语重心长地劝说韩琦:“您别老训了我,回头又把事情办掉。这样多不好,上回您这样干我就误会您了,去官家面前告了您的状!官家听得直乐,拿着您的折子看我笑话!”
这话可把韩琦气乐了,他都没和王雱算账,这小子倒好,还恶人先告状起来。敢情他去官家面前说人坏话还有理了?!韩琦看到他就烦,索性上马走了,眼不看为干净!
王雱也上马得儿得儿地回了家,先去和吴氏说了会话,又回自己院子里找司马琰说起韩琦的臭脾气,很是感慨地说:“这世道,也只有我才这么实诚。”
司马琰每次听王雱说起他在外面捋虎须的事儿,都觉得这些大佬一个两个心胸都很宽广,都不是自己儿子,居然能忍下他!
王雱在开封呆了几天,又入宫陪官家用了两次饭。后面那次他顺便把赵仲针给讨走了,这小孩天天在宫里拘着,不是读书就是去陪曹皇后,肯定闷坏了,不如带出去浪浪。
官家对王雱十分纵容,王雱提的要求没有不允的,当天就让赵仲针收拾好小包袱和王雱一起去洛阳。
王雱带走准皇孙,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韩琦和欧阳修等人都是一力要求官家早立储君的,对被官家留在宫中的赵仲针自然挺关注。
眼看王雱又带跑了准皇孙,韩琦隐隐能感受到王拱辰的心情了:这操蛋小子,立储之事还没定下来,他又来搅混水!若是让赵仲针再多陪陪曹皇后,说不定就能从后宫推动立储了。
眼看怀柔路线走不通,韩琦只能继续锲而不舍地劝官家早立储君。既然人选大家都已经心里有数,至少让他早些到开封来让大伙了解了解啊!
韩琦这个准首相起了头,其他人自然紧随而上,欧阳修和司马光是劝说得最勤的人,也最会引经据典。这几个主力选手天天轮番上阵,分头围堵官家摆事实讲道理,官家到底没扛住,下旨让正在为濮王服丧的赵宗实入京当宗正。
另一边,王雱领着赵仲针走水路前往洛阳,沿途全面地考校了赵仲针的功课,准备有针对性地给赵仲针补补短板。赵仲针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孩,骨子里有点小好战,但也喜欢读书,算起来还真个不错的好苗子。
这样的小孩,只要他自己愿意学,绝对很好教。当皇帝有这资质,绝对是上上之选了!
巧的是,他很愿意听王雱的话,一路上王雱考什么他答什么,答不上来还很紧张,生怕王雱嫌弃他笨。
这一次王雱带赵仲针来洛阳,教他学问还是其次,主要是教他怎么把适合的人放到适合的位置上去,完成那些看起来很难完成的事情。
这才是一个上位者最应该掌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