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只恨他能救一家却救不得百家。
苏轼这几个月在动员凤翔人多学识字算数之学,一家人之中若是有个出挑的能在城里赚钱养家,也能少些在旱年亲手杀死骨肉的惨祸。除此之外,苏轼还和上司一起去搞了封建迷信,求雨,巧的是,求雨那天真的下雨了,可惜还是不足以解除干旱。
由于捡回的孩子多,他带人重修了居养院,能弄来奶就用奶喂,不能就喂米糊,总能养大。王弗平日里除了在家照看两个小孩之外,也会像在蜀中那样开展一些短课程,只是这一次不局限于官宦女眷与孕期妇女,而是面向更多的女孩子。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起用处,但还是能做一点是一点。
希望今年的猪仔长大之后,所有人都能过个好年。
王雱看着苏轼长长的信,长舒一口气。他感觉苏轼的画风好像隐隐有了点变化,尤其是信的最后,这老苏,怕不是要和养猪杠上了。
其实凤翔这地方是个宝地,比如有一物,遍地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石灰石。凤翔是石灰石的重要产地,这东西可以当水泥和玻璃的重要原料,涂在树木上还能防虫护林,稍加操作,这东西就能变成大宝贝。
记得苏轼也是个基建狂魔,修过苏堤啥的,王雱决定送他份配方让他先把基础版水泥捣鼓出来,解凤翔燃眉之急。王雱琢磨了一宿,按照苏轼的意思帮他把画和描述弃婴惨状的文章给投到《国风》上去,自己则领着写好的折子去忽悠官家。
官家见王雱揣着个折子进宫,还以为他又给弄了杂书进宫,不由问:“今儿是话本还是游记?”
王雱道:“都不是。”他把苏轼写信回来的事和官家说了,还把苏轼的文章拿出来给官家看。
官家看完,沉默下来。现实毕竟不是游记话本,现实有太多无奈,话本里的美好,游记里的美景,都是竟文人之手美化的。许多人对他都是报喜不报忧,有一年某地有战事,宰执始终瞒着他,直至一禁卫忍不住在他面前哭泣,他才知晓发生了什么。当时晏殊说,他们不愿他担心。
官家叹息着说:“百姓养不起儿女,我之过。”
王雱当然不是说这些事情给官家添堵的,他说道:“我有一想法,可解凤翔燃眉之急。”
官家听王雱这么说,顿时精神一振。他接过王雱手中的折子仔细看完了,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担忧。这法子,本来王雱可以捂着发大财,王雱却痛痛快快地写在折子上献给朝廷。
此法若是当真可行,不仅凤翔之急能解,连朝廷财政都能有所舒缓!
这样实诚一个孩子,叫他怎么能不担心!
王雱看出官家的想法,说道:“钱财,够用便好。即便家有良田万亩,子孙不肖也会败个精光。”
生财之法王雱给出过不少,他看人也很准,没有谁辜负过他的信任。来到这个时代十余年,他手里的钱也足够他安身立命、奉养父母。说句不要脸点的话,想要钱他虽是都能敛取足以羡煞旁人的财富,但是,他对此兴趣不大。
生在这样的时代,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哪怕你富甲一方,也不过是被人养肥了宰的肥羊。
只要能争取到大部分人的认同,想干什么干不了?
官家对上王雱澄明的双眼,知道这小孩说的都是真心话,明明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把事情看得极其通透。
官家免不了又想到范仲淹,范仲淹就曾写过“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和感慨“微斯人,吾谁与归”,想来收了这么个学生,范仲淹应该会很开怀。
官家道:“有你在,我与范公都可放心了。”
王雱听官家作此感慨,立刻说道:“老师他可不是这么想的。我跟您说,老师他最狡猾了,从来不教训我,但是我遇上他只能乖乖听话。本来我在青州天天玩,他吧,就撺掇我爹把我塞进州学去;被您召回后他还把我也捎来了,直接将我送进国子监。您是不知道,国子监特别可怕,尤其是胡直讲和梅直讲,胡直讲整天都板着一张脸,老凶了;梅直讲吧,写诗特别厉害,还写来骂我!我不要面子的吗?”
官家乐道:“我怎么听说你还写诗骂了回去?”
王雱坚决否认:“没有的事,我这么尊师重道的学生,怎么会骂先生?你打哪儿听说的?绝对是对方在说谎!”
正巧这时有人来报说欧阳修求见,官家便让人把欧阳修领进来,笑着对王雱说:“好了,你们可以当面对质,看看谁在说谎。”
王雱一看是欧阳修来了,马上怂了。这欧阳大佬,可是梅尧臣的好朋友啊。
王雱没脸没皮地认怂:“我说谎!”
欧阳修知晓他们在讨论什么之后,立刻揭了王雱的老底,发挥他良好的记忆力把他们师徒俩的对骂诗词给背了出来。
王雱替自己辩解:“人在生气的时候,难免会说些不离职的话。如今我和梅先生可好了,简直天下第一好!”
欧阳修道:“确实如此,自从王小状元进了,圣俞说话总离不了他,每每提起都是又气又爱。后来去了洛阳,来信时更是时常提到‘今天那小子又做了什么’‘最近那小子又不消停’。”
王雱怕了,赶紧阻止欧阳修接着往下说:“您就别揭我老底了!”
官家笑道:“欧阳卿是有什么事要禀报吗?”
提及此,欧阳修面容一肃,取出一份图稿对官家道:“臣审到此稿,觉得应当先将它呈给陛下。”
官家见欧阳修面色沉肃,顿时也认真起来。他接过稿子一看,发现那赫然是王雱刚才给他提到过的《弃婴图》,后面还附有苏轼写的稿子。刚才虽已看过苏轼的信,官家还是仔细起这篇文章来。
看完之后,官家才叹了口气,将图稿递回给欧阳修:“此事刚才元泽已与我提到过,你只管把它刊出便是。”他让欧阳修先侯在一侧,着人去将三司使叫过来,还特别叮嘱顺带把王安石捎带上。
目前的三司使是包拯,欧阳修上书喷过他,说他在台谏时把原来的三司使弹劾走,自己又继任为三司使,属于取而代之。
包拯当时确实是台谏头号喷手,本来张方平在当三司使,他把张方平给喷下去了;后来官家想让宋祁去当,包拯又说宋祁他哥位列宰执,还让宋祁当计相,不适合!于是官家说,行,全都不适合,那你来当吧!
欧阳修听官家要让人去寻包拯过来,一时有些进退两难,留着吧,尴尬;走吧,官家让留着。不过他弹劾包拯也不是为了私心,因此也不至于要避走,听官家的意思是会有解决之法,那他肯定要听一听。
官家传召,包拯与王安石很快到了。王雱久闻包拯大名,乖乖巧巧地立在官家身边悄悄观察起这位包青天来。听说前些年包拯去盐场视察,晒得跟黑炭似的,这几年约莫是跑外地少了,脸看着也不是特别黑,额头上好像也没见着月牙。
王安石正奇怪官家传召自己有什么事,看到王雱在那贼眉鼠眼地偷看着包拯,很想过去把他揪起来教训一顿。这小子当御前是什么地方?!
官家给包拯和王安石赐座,让欧阳修把凤翔的情况给两人说了,而后取出王雱的折子让他们看。
王雱折子里的内容很简单,第一,搞开发搞生产,把那用处颇大的“水泥”给弄出来,在凤翔生产和展示;第二,把这类开采和生产业务垄断在朝廷手里,自古以来,垄断永远是最赚钱的。这一点朝廷也很清楚,不然也不会有一溜的“禁榷”商品。
所谓的禁榷,就是你私人不许卖,得有盐引酒引茶引等等才能卖,这可是朝廷的重要收入。
主要就是王雱的生产流程做得非常仔细,展示、销售等环节也都清晰明了,哪怕是个傻子,拿着这折子去照做都有可能做成。
官家耐心地等包拯两人看完了,才对包拯说:“此事我准备让王卿负责。”这里的王卿,自然是指王安石。主意是儿子出的,儿子小,官家还舍不得让他跑外地,交给爹去做再正常不过。
包拯刚才看到折子上的署名时已猜出官家的意思,自然不会不识趣地提出反对。
欧阳修也看了王雱的折子,心中对王雱的评价大大地拔高了一截。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将自己知晓的独门秘法献给朝廷,更多人会选择将秘法私藏,为自己赚得万贯家财。
此子年纪虽小,却有大胸怀啊!
作者有话要说:
王小雱:继续吹,不要停!
*
穿越有三宝,水泥!玻璃!蒸馏酒!【不
第一六二章 都水使者
水泥的生产工艺并不复杂, 王雱的格物实验室也有条件完成尝试。王安石知道王雱整天喜欢捣鼓这个捣鼓那个, 也不觉得王雱弄出这么个新玩意来有什么不妥。
王安石与包拯、欧阳修随着王雱去了实验室, 辨认石灰石,感受水泥妙用。
王雱用水泥现场灌出了一级方方正正的阶梯, 让王安石他们过两日再过来检验。这东西若想用来修路,免不了又要有许多讲究, 否则灌出来用不了就会出问题, 翻修特别麻烦。
好在王雱既然是搞工程的, 对每种材料的运用自然也有研究, 折子中也有提出针对不同路况的修路之法,让王安石和苏轼摸索着搞。
到水泥阶梯凝结之后, 包拯他们又亲自过来试走一遭,都对这神物叹为观止。欧阳修更是准备写一篇《水泥赋》, 歌颂一下这遇水能变得坚硬无比的奇特之物!
对于欧阳修这种乐于助人的大佬, 王雱自然感动不已,拉着欧阳修探讨了一番什么时候发表最适合。他觉得是等苏轼那边生产线铺开, 再试着搞点项目展示展示,欧阳修这边再发广告文,到时肯定能给国企水泥生产线创收。
王雱把自己的意思改改词儿给欧阳修讲了,欧阳修点头表示赞同, 反正他写篇文章也得反复推敲, 不急于一时。
包拯见他们两人在那你商我量的,也没插嘴,这东西确实是宝贝, 运作得当肯定能缓解朝廷紧张的财政。他看着在那对着水泥阶梯敲敲打打的王安石,心里免不了有些羡妒:都是生了儿子,怎么这王介甫就生了个这么出色的?
亲眼见识过水泥的神奇之处后,王安石便要带着秘方前往凤翔府那边指导当地人建设水泥生产线。
三司那边同时也有了动作,将这石灰石列为矿藏,按照朝廷律例,矿藏只能由官府开采,或者由私人向官府承包,不属于任何人的私有物,小偷小摸可能没人发现,大规模偷挖肯定是犯法的。
这是确保官方的垄断地位。
这时候就体现国家机器的好处了,王雱非常满意。要是由他自己去搞,阻力肯定很大,但是国家项目那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政策给政策,搞起来特别爽。要是有人想入伙分杯羹,那很简单,你去承包,给朝廷付够钱就成了。
这件事唯一的不好就是,王安石得去凤翔出一趟差。家里有妻儿有老母,出趟远门难免会挂心!
不过王安石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既然王雱言之凿凿说这事一旦做成必然利国利民,王安石非常愿意跑一趟。
吴氏也很通情达理,亲自替王安石整理好行囊,叮嘱他路上小心些。第二日王安石早早去和母亲辞行,被妻女送出门,又被王雱一直送到城门外与同行的人会合。
王安石见王雱跟了一路,打发他赶紧去上衙:“你是在御前办差的,少东跑西跑。我不在家中,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都依仗着你,你可别瞎闹腾。”
王雱大感冤枉:“我什么时候瞎闹腾过?”
王安石心想,你连迁都都给整出来了,难道还不算瞎闹腾?现在朝中都吵翻天了,朔望朝会都在吵这个,其他问题解决起来都和谐了许多,毕竟大家得留着力气撕迁不迁都这个议题!
当然,听完王雱的讲座,他也觉得没有天险可守的开封有点危险,心里面也倾向于迁都。
“行了,”王安石终归还是没多说,“你赶紧回去,我要出发了。”
王雱说:“我在这里看您走!”
王安石拿他没办法,只能上马与同行之人一道出发。走出前方的转弯处,他回头看去,却见王雱还站在那里目送他们走远。
其他人感叹道:“介甫,你生了个好儿子啊,聪明能干,还这么孝顺。”
王安石道:“哪里好了,他闹腾起来能把你气死!”
其他人都说那是脑筋灵活主意多,说得王安石心中愉悦,平时的臭脾气都收敛了不少,挑拣了些“我儿子也不是特别厉害只是随随便便就做到了某某事”的话题给同行人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讲了一番。
王雱骑着马得儿得儿地去上衙,路上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琢磨着可能是他爹又在和别人炫耀他,有个这样的爹,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啊~真心同情他的朋友和同僚们!
王雱回枢密院报到,又被曾公亮拎去宰执们议事的地方。这段时间韩琦他们顶着的压力特别大,许多人看向他们的目光都挺凶狠,那眼神里的含义很明显“你们这些家伙居然撺掇官家迁都”。
他们几个人吧,相互之间其实也有点怀疑。大家的头号怀疑对象自然是官家,毕竟王雱几乎天天被留在御前。
除了官家之外,大家还怀疑韩琦,因为韩琦对王雱一向很照顾,据说小时候还教导过王雱(王雱到处宣扬的);而后怀疑曾公亮,因为王雱在他手底下做事,还大力推荐了他参与编纂的兵书;接着又怀疑富弼,要不然都没交集的,王雱怎么特地感谢了他两次……
总之,看谁谁可疑。
几个人开诚布公地谈过之后,猛地发现,大家都是在背锅啊!一瞬间,韩琦想到了文彦博,想到了王拱辰,想到了许许多多背着个大锅踽踽独行的可怜人。
韩琦让曾公亮把人带过来一起议事。
你小子,起了头就在旁边看着朝中吵来吵去,好意思吗?迁都是你提的,你倒是给出个主意把事情定下来啊!
王雱听明白了韩琦的意思,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成,我只是个六品小官,怎么能对这种大事指手画脚!”
韩琦冷笑:“这个时候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了,早前怎么没见你这么自觉?”你要是不敢指手画脚,你别开讲座别出书啊!你别散布要迁都的消息啊!别以为他不知道,王雱和那几乎垄断图书市场的方氏书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散布某些消息简直不要太容易!
王雱唉声叹气。这世道越来越难混了,这些人都太聪明,坑了一次就很难坑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