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到底是外臣,不能天天留在宫中用膳,今儿王雱就不在。官家听赵仲针激动地说着自己学到了什么,一下子便知晓王雱是在把许多方法潜移默化地教导给赵仲针。他夸了赵仲针一番,让赵仲针回去了。
赵仲针走后,官家习惯性地在禁苑中散步。呼吸着傍晚春季微微湿润的空气,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中想着王雱不知会递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帖子。
自他登基以来的近四十年里,会给他下帖子的人着实没多少,往前数也还是王雱给他送的喜帖。
王雱下衙回了家,立刻画了模板让人送去方洪那边赶印一沓帖子过来。他不仅准备给官家下帖子,还准备给韩琦、富弼、曾公亮他们下帖子。
王雱这次军事地理讲座的主题是,都城保卫战。
若是没有与官家的那一番交谈,王雱断然不会贸然提出这个议题,但是那天他从官家的话里听出了不祥的味道。
人永远是世上最坚强也最脆弱的生物。
除却药石之外,精神的作用也非常重要。
纵观古今,不少能忍人所不能忍、完成一番伟大事业的人,都有着比寻常人坚定无数倍的意志。相反,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丧失了坚持下去的想法,他能继续走下去的可能性自然小之有小。
那一日与王雱戏言身后事的官家,给他的就是那样一种感觉。
既然如此,不如搞事!
迁都这个议题够大了,前前后后指不定能弄个十年八年,正适合搬出来给官家忙活忙活。才五十出头的人这么早就想罢工,这还有天理吗!
第一五八章 讲座开始
军事对不少男孩子来说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对王雱来说也一样,大工程小工程, 王雱都搞过,包括一些保密的军事工程。若连基础的军事知识都没有,他是很难拿下这些活的。
王雱写好帖子揣在身上, 一边和赵仲针堆推演沙盘, 一边寻机把帖子发出去。首先发的自然是官家,王雱亲手写的, 又亲自送过去, 诚意十足, 他琢磨过官家的日程, 只要不是开朝会的时候, 官家都可以腾出空巡幸武学,端看官家肯不肯去。
官家肯不肯?那肯定是肯的,难得王雱主动提个要求, 怎么能不答应?
官家收下了帖子,和上回收到喜帖不同,这回他还明确表示会去。
王雱又逮着空领着赵仲针去骚扰曾公亮他们。到去寻韩琦时, 韩琦见着他转头便走, 大有“我没看见你, 你少来和我说话的架势”。
赵仲针有点莫名, 王雱则驾轻就熟地一个箭步冲上去, 拦着韩琦把讲座的事情说了一通, 最后殷殷地说:“官家已经同意要来了, 富相公也说一定到,您也必须得来啊!”
韩琦感觉见到这小子就没好事,看他装得乖乖巧巧更是想揍他。韩琦道:“你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王雱反驳道:“我连大儿子都还没有,哪来的幺儿子!”
旁边的赵仲针一下子没忍住,被王雱的抬杠弄得笑了出声。
韩琦注意到赵仲针的衣着,顿时想起这乃是官家的侄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韩琦身居相位,自是不必和一个宗室子行礼的,王雱见他注意到了赵仲针,更是一点都不拘束,拉着赵仲针给韩琦介绍了,又和赵仲针介绍韩琦:“韩相公,好人呐!人品靠得住,办事能力一流,认识的都说好。而且你看,韩相公真是越老越俊的类型,上回我还看到我爹偷偷在他的小本本上写,他觉得韩相公面目姣好——”
韩琦瞪了他一眼,让他赶紧闭嘴。本身宰执就不该与宗室多接触,他带着赵仲针到处跑就算了,还说这些有的没有的!
还有那王安石,躲在背后写的到底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写就写了,还让自己儿子偷看!看看你儿子,嘴巴像是拴了把的吗?!
韩琦维持着最后的宰执风度把王雱两人打发走。
王雱领着赵仲针走出一段路,赵仲针拉拉王雱的衣角,好奇地问:“元泽哥,这韩相公真的是好人吗?他怎么看到你就转头走,还对你那么凶啊?”戴上迷弟滤镜的赵仲针,感觉王雱都是在夸韩琦,怎么韩琦越听越生气?
王雱笑眯眯地道:“这才是韩相公的好,生气就瞪眼,多直白坦率!人和人之间要长久相处,最重要的就是坦诚,不满意就不满意,生气就生气,当场表现出来,过后就不会和你秋后算账,更不会暗中给你下绊子。”
赵仲针被忽悠得直点头。
王雱道:“有的人你踩他一脚,他还紧张地问你‘您脚疼不疼’,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你娘,那肯定是居心叵测!这种口蜜腹剑、唾面自干的家伙,比直接对你发脾气的人可怕多了。”
当然,如果当了皇帝,身边的人肯定都会问“您脚疼不疼”,毕竟没多少人敢在皇帝面前发脾气。不过那离赵仲针还很远,在那之前,王雱希望赵仲针首先成为一个能明辨是非的人。
赵仲针乖乖点头。
王雱把帖子都强塞给宰执班子之后,又摸去台谏那边发帖子。在台谏,王雱也是有熟人的,比如赵概赵御史,都见了两三面了,四舍五入就是老熟人了;还有知谏院的吕景初,当初可是曾经去洛阳欣赏过牡丹亭的,戏都一起看过了,还能说不熟吗?
再不济,他岳父也在呢,所以他去台谏发帖子是很正常的行为,没有任何问题。
赵概和吕景初都觉得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子。别人都恨不得离台谏百八十米远,这小子倒好,自己往前凑!这帖子看着也不是什么正经帖子,封皮上写着“邀请函”三个字,里头简明扼要地写着讲座主题与时间、地点。
里面还加了句贼欠揍的话,大意是“因为是要给军校生讲课,所以你们将会被安排在后排,希望视力不好的人戴上自己的护目宝镜备用”。
这像是诚心诚意邀请人去的吗?
司马光收到王雱的邀请函时,眉头猛地一跳,感觉王雱又该闹腾出什么事来了。听王雱说已经邀请了官家和诸位宰执,司马光板着脸追问王雱倒是具体要讲些什么,今晚先给他写个讲稿来,他给审核审核有没有犯忌讳的内容。
王雱老老实实答应,带着赵仲针跑了。
赵仲针悄悄问王雱:“元泽哥你好像很怕他?”
王雱纠正他的用词:“这不叫怕,这叫尊重,他可是生我媳妇养我媳妇的人!”
赵仲针“哦”地一声,表示明白了。
王雱看着这软和的小孩,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孩性格有点像官家,所以后来在他登基之后才会有那么激烈的党争,新党上来弄走旧党搞新法,旧党上来又弄走新党废新法,如此循环,屡立屡废,最终受折腾的只有百姓。
一个朝令夕改的朝廷,渐渐地也会失去百姓的信任。
性格这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王雱没着急,依然带着赵仲针东跑西跑。
搞起事情来,赵仲针很有少年人该有的冲劲,每天把王雱的手稿收拾得整整齐齐。听王雱说,这讲座是要出书的,开完讲座之后就把能对外宣扬的内容印刷成册。
赵仲针还是头一次参与偶像成书的过程,特别兴奋,还按照王雱以前的操作帮他想广告词:“官家听过都说好的精彩讲座!”“富弼、韩琦、曾公亮等相公联袂推荐!”
王雱很是欣慰地点头夸赵仲针:“不错,学到精髓了,回头我给方叔说说,让他把广告打出去。”
舆论这东西古往今来都非常重要,王雱既然提议要迁都,那舆论战肯定少不了,眼下要做的当然是先悄然散布“官家与宰执都有意迁都”的消息,把洛阳的地价给炒上去,忽悠这几年就在往洛阳投钱的勋贵与朝官再多砸点钱。
一般来说,对一件事投资多了,感情就上来了。
赵仲针见自己的意见被采纳,开心不已。
转眼间,预定的日子到来了,武学修建时也设有大礼堂,此次讲座就设在大礼堂中。能进武学,视力都是过关的,是以学生之中没一个戴着护目宝镜。
武学生员入座之后本来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头接耳,可听到有人通报说官家到了,立刻都静了下来。怎么回事?为什么官家会过来?
武学生员们激动地站起来,齐齐地望向入口处。这一看,可不得了!不仅官家来了,还有韩琦、富弼、曾公亮……朝中大佬一个接一个地进门,别说生员,有的教头都已经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
搁在平时,他们哪有机会见到这些大佬啊!
第一五九章 实诚孩子
王雱这厮, 还真胆大包天地按照邀请函上说的, 让临时助教赵仲针把人给引到后排去。
教头们紧张地上前和王雱商量:“这不好?怎么能让官家和相公们坐后面?”
王雱道:“官家都答应了。你要是让官家他们坐在前头, 还有人有心思听吗?”
教头听后默然,都是毛头小子, 哪里经得住这仗势?便是现在这样,也依然有人不安得很, 僵硬地挺直背脊想表现出武学生的素养。
韩琦等人见官家二话不说往后走, 自然也只能跟着往后走去, 只是在座次上坚持要退后一步, 怎么都不和官家并排而坐。
官家对此早已习惯,又不是谁都像王雱那样高兴起来就自个儿把椅子挪近说话。他招招手让赵仲针也到身边坐下, 并戴上了内侍递上的护目宝镜。
护目宝镜一用上,立在最前头的王雱。
面对满座的大礼堂, 王雱一点都不怯场, 还隔空朝后排的大佬们来一个笑脸。
这一笑可真是笑得满室生辉,看得韩琦转开了眼, 幽幽地往王安石那边看了看。
王安石这家伙养个儿子操蛋,自己也操蛋,想也知道他写那个“面目姣好”肯定不是什么好话,韩琦估摸着原话绝对是“除了长得还行之外没别的能耐”。
可这种烂账韩琦没法和王安石算, 总不能去质问王安石“你在背后瞎写我什么”!
自己儿子长成这样还特别会溜须拍马到处钻营, 你王安石好意思在背后说人?!
王安石坐亲家司马光身边呢,察觉韩琦往自己这边看了眼,有些奇怪, 不过见司马光和他那一溜谏院同僚都正襟危坐,一副“我绝对要认真听完然后参你一本”的架势,王安石没和司马光说悄悄话,也专注地准备听王雱开讲。
王雱却没有说什么,而是先在正中央的巨大黑板上徒手画起舆图来。舆图从战国七雄开始画起,逐步演变到隋唐时期的疆域,版面足够大,所以多个地图并排画在一起也不显拥挤。
生员们在看到王雱凭空画出一个个舆图,心底的紧张莫名地消失了大半,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王雱把几个时期的疆域全都展示在黑板上。可惜的是,舆图画到唐时便戛然而止。
王雱秀了一手,在所有人感觉意犹未尽的时候转过身报出这次讲座的主题:都城保卫战。
这个论题很大,不过王雱主要是论证一个:江山在德也在险。
王雱洋洋洒洒地给未来的军官苗苗们讲解起历朝历代各个都城的城池防御系统,这种系统的归纳总结方式在这个时代很少见,主要是能够大量文献并从其中提取出所需要的资料,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太难。
他岳父司马光也是在崇文院那边干过好些年,又得到官方的支持,才得以博览群书、纵横史料,编写出大部头的《资治通鉴》。
韩琦等人虽然都是进士出身,不过全都在边关搞过边防工作,听起王雱所说的内容来不算难理解,甚至还听得津津有味,心中纳罕:这小子怎么了解得这般详尽?这怕是早有准备的?
倒是台谏诸官听王雱引经据典纵谈古今,又摆数据列史实,顿时像回到了读王雱那几份自辨折子时的那一刻。
这从容不迫的气度、这详实有据的讲解,岂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做到的?不少人认真听讲之余,目光免不了落到富弼、曾公亮几人身上。
宰执之中,最通边务的无疑是曾公亮和韩琦,富弼也有过任边关和出使的经验。这次讲座名为王雱这小孩所开,实际上怕是传达了这几位宰执的意思。
要不然以王雱的资历,请得动官家与一干宰执吗?那么曾公亮他们授意王雱开这么个讲座,到底有何意图?
台谏们飞快地在脑中思考着这些问题,也不忘认真地听王雱接下来的内容。
王雱信手拈来地摆完数据、讲完史实,开始讲述因地制宜搞城防的重要性,每提一个关键点都要拎个朝代出来说“就是它的都城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陷,所以它随随便便就完蛋了”,他说的还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全都有理有据。
不仅朝代完蛋了,这个朝代的百姓和朝臣们也完蛋了,日子过得极其凄惨,遇上蛮横的外族入侵更是会屠尽满城百姓。当然,这只是极端情况,王雱没有大肆渲染,只随随便便地举了些例子说这个外族有什么残暴习俗那个外族有多凶狠善战,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大家请不要对号入座,毕竟现在哪还有那么多没开化的人呢?
王雱危言耸听完了,特别致谢富弼和曾公亮,说这些例子是两位相公提出的。曾相公参与编纂的《武经总要》是本好书啊,不愧是武学基础教材!
台谏诸人听完了,目光转到了曾公亮两人身上,心想,果然是他们的手笔!
虽然王雱只字未提大宋,还反复强调大家千万不要对号入座,但众人还是在王雱每次轻描淡写地列数据表示“就这样,他们完蛋了”的时候感觉如坐针毡。
黄河之议之所以会那么激烈,就是因为黄河乃是阻挡外敌南下的天险,但凡冬天河面结冰边境诸州就会受到侵扰,更别提失去黄河。所以口上虽是认同“江山在德不在险”,可面对无险可守的窘境他们心里还是隐隐发虚。
不同于台谏诸官,韩琦等人想到的是官家那个梦。
假如官家梦中之事成真,城破那日他们早已亡故,魂魄飘于空中眼睁睁看着无数百姓国破家亡、自己的儿孙蒙受屈辱或身死敌手!倘若真有那样一日,他们如今的位极人臣、富贵荣显又有何意义?国之不存,便是侥幸留得性命,那也是无根漂萍!
韩琦几人的目光落到官家身上。
王雱此举,应当是官家的意思!
这时候,王雱已经带着武学生员们进入互动环节,王雱让人将几个推演沙盘搬进来,邀人上台来演示都城攻防。王雱把赵仲针推到沙盘前,对武学生员们说:“不要害怕,我负责给其他人展示你们的推演过程,由我今天的小助教来和你们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