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气定神闲:“这么有能耐,还不是被方哥你扒了个底朝天。”对宫中之事,王雱是真不担心,虽说枕边风有点可怕,但也不是人人都会怕。要是会怕的话,当初张贵妃得宠时就没那么多人喷她叔父了。
历来只有文彦博和王拱辰这样走后宫路子的,没有畏惧他们缩手缩脚做事的。
方洪被王雱的从容感染了,心中的凝重也逐渐散去。是啊,哪怕是皇后让人来查王雱又如何,难道她还能把手伸到朝堂里去?
方洪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就怕有小人在背后耍阴招,而你却毫无防备。”
王雱点头,邀方洪留下用饭,饭后又与他一起吃了盏酒才分别。
方洪回到家与妻子感慨:当初王雱还小,喊他一声叔他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王雱大了、又是大宋最年轻的状元郎,却依然和从前一样喊他“方叔”,他觉得哪怕王雱开口要他散尽家产他也愿意答应。
方洪妻子不觉方洪这话说得过了,还笑道:“那孩子哪会要你散尽家产,他给你出的主意都不知帮你赚了多少了。”
夫妻俩说了一会话,歇下了。
王雱回到自己院子里,也与司马琰说了方洪带来的消息。
他与曹皇后井水不犯河水,也不知曹皇后怎么会叫人来查探他的消息。
不过,王雱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他当官又不是单纯为了当官,若是真有人容不下他,他去外地玩几年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还小,一早当京官反而会限制眼界,要不是官家把他要到跟前去,他怕是就借着都水使者的职务到处跑了!
上元节后,前来贺岁的使者们陆陆续续都离京,王雱也终于明了曹皇后为什么会让何守忠来查他:原来官家把赵仲针留在庆宁宫住下了。
王雱会知晓这事,还是因为在官家身边瞧见了赵仲针。这小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官家身边,什么事都不干,只巴巴地看着门口。等见着他了,这小子便两眼发亮,若不是官家在侧简直恨不得冲上来和他说话。
这下子王雱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仲针算起来是官家与曹皇后的侄孙,而他的母亲高氏乃是曹皇后姐姐的女儿,由曹皇后亲自抚养长大。
有这一重关系在,曹皇后在宗室诸子之中自然偏向赵仲针的父亲赵宗实,毕竟,赵宗实的妻子乃是她外甥女,又是在她膝下抚养长大,算起来赵仲针与她也有亲缘关系。
王雱猜测,定然是赵仲针在曹皇后面前表现出对他的莫名崇拜,所以曹皇后才让身边的宦官来查他。
王雱自认事无不可对人言,自然不怕曹皇后的查探。他上前行了礼,才问起官家怎么让赵仲针陪伴在侧。
官家道:“仲针暂住在庆宁宫,说不得得久住好些时日,让他跟来认认路,往后有什么事也能找来。”他对王雱说,“今儿也没什么事,你不必在旁边立着,坐一旁给他教教经义。”
王雱自然听命行事。
赵仲针跟着挪到另一张桌子上,不敢扰着官家看折子,压低声音兴奋地和王雱说:“早知元泽哥你会过来,我早两天就该跟着来了。”他还小,对朝堂的事不大懂,根本不知道“枢密都承旨”这个怪里怪气的官名是做什么的。
王雱笑了笑,没接话,而是考校起赵仲针的底子来,除却年纪太小之外很有先生的架势。
赵仲针也愿意听他的,王雱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要多乖巧有多乖巧。王雱莫名地想到自己前世的弟弟,弟弟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懂事得很,聪明又知道体贴人。
若是官家接下来几年仍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往后再有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毕竟官家身体不好,不靠丹药维持年轻康健的假象之后更是颓势尽现。
有的问题,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
这也是哪怕明知道请求立储是往官家伤口上插刀子,朝臣们还是不得不站出来一次次地上书。若不早立王储,一旦官家再如前些年那样大病一场,甚至不幸熬不过来,朝野将会彻底陷入混乱!
动乱带来的后果,谁都无法承担。
王雱本不愿去想这些,可赵仲针这小孩的出现又提醒着他:就连官家自己,也在为日后的事考虑了。
这个半大小孩,将来也可能会成为大宋江山的继承者。到那时,担子会从官家肩上挪到这小孩父亲肩上,再从他父亲肩上挪到他肩上。
享有世间最高的权势,何尝不意味着必须承担同等的责任。
王雱教了赵仲针一轮,和赵仲针一起陪着官家用晚膳。等宫人将赵仲针送回庆宁宫,官家让王雱和往常一样陪他散散步。
君臣二人在薄薄的暮色中信步闲行,少有地静默了一段路。官家奇道:“真是稀奇了,今儿你怎么话这么少?”
王雱没说什么肉麻话,只直截了当地问:“您准备立储了吗?”
官家道:“大宋总不能一直没有储君。”他温煦地看向王雱,见王雱眼眶微微泛着红,知道这小孩是在为自己抱屈,心中软成一片。官家笑了起来,玩笑般说,“我看仲针这孩子特别喜欢你,想来将来到他继位了,你还能继续当无法无天的王小状元。”
时人最忌讳言及身后之事,王雱听了这话直觉就觉得不吉利,立即反驳说:“您这话就不对了,眼下您春秋正盛,真要到那时候我怕得七老八十了,还当什么王小状元!”
官家笑道:“你说得有理。”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这个话题,而是聊起了新近的趣闻。
第一五七章 军事地理
关于官家的身体问题, 王雱早和司马琰商量过。即便司马琰没有亲自给官家看过诊,却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和范仲淹他们这些平时不大注重自己身体情况的人不同, 官家身边有举国最优秀的太医,能调理的方面太医们早设法调理了,身体机能的衰退却很难逆转。
要活得长长久久, 只能少操心, 少思虑,多放松放松。
王雱能做的, 也只有多给官家找些乐子舒缓心情。
官家将赵仲针接到庆宁宫的消息传开后, 要求立储的韩琦等人消停了。濮王去世未满三年, 赵宗实还在为濮王服孝, 既然官家将赵仲针留在宫中就是表明了态度:他属意立赵宗实为皇子, 不久的将来赵仲针将会是皇孙!
阅兵大典刚过,立储之事又有了进展,韩琦和富弼心情舒畅, 开始着手准备春闱,看看今年能迎进一批什么样的新鲜血液。至于王雱,王雱最近如约定般给国子监的师弟们灌考前鸡汤, 让师弟们好好考, 加油考, 不要丢了国子监的脸, 要是你们考上的人多, 我亲自给你们画毕业照。
王雱搞完考前动员, 又溜达去接她媳妇。
一开始大伙还会因为状元郎让他媳妇儿去太医局开课的事惊讶, 后来他俩在街上瞎逛的次数多了,众人便也习惯了。这么好看的一对小夫妻,多上街走走多好,也能让他们多看两眼!
阅兵大典之后,武学招生容易多了,今年还有个王雱的同年申请转行去武学搞兵法教育。
这同年叫王韶,自幼熟读兵书,在军事方面很有天赋,他本改官为司理参军,管刑狱的,从各种渠道了解完阅开封的兵盛典后激动不已,回到家后在家里来回踱步,简直睡不着觉。他妻子与他少年结发,瞧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又要做出什么决定了,便劝说:“你若真想做,那便去做吧。”
王韶的打算是先转去武学任职几年,熟悉熟悉军中事务,而后正式由文转武。弃文从武的先例并不是没有,干文官工作他实在不得劲,如今他也三十出头了,不如早作决断!
于是王韶就干了。
王韶写了个很有水平的折子陈述自己在兵学一道的见解,积极表示自己想在武学发光发热然后再到战场上发光发热,总之,写得很有诚意。春闱在即,王韶也风尘仆仆地带着家小回到开封。
王雱得知王韶归京,当即呼朋唤友叫上在京的同年给他接风。
见到王雱等人,王韶也很是欢喜,一伙人酒一轮一轮地喝,说起近况,又说起远景,都是正当青壮之年的年轻人,聊什么都能接上话,从来没有冷场的时候。
高兴归高兴,王雱还是很想念身在外地的苏轼和沈括:“可惜子瞻和存中都外放了啊。”
兄弟俩改官时其实都能外放,但苏辙选择放弃外放机会留在京中就近奉养父母。苏辙听王雱提起兄长和好友,也点头说:“若是有他们在,一定会更热闹。”
其他人都很赞同,看王雱和苏轼他们互坑是极大的乐趣啊!
此时此刻,苏轼已到了凤翔府。凤翔府,离开封很远,离他的家乡也很远,他带着王弗,一路行至凤翔,感觉自己已毗邻西夏与吐蕃,触摸着大宋西境的边界。
苏轼和王弗说道:“凤翔是个好地方啊,来时元泽和我说这边养的鸡,肉质鲜嫩,味道极好,可以试试一种叫葫芦鸡的做法。而且这儿还很适合养猪,据说可能是因为水土问题,这边的肘子特别香!”
王弗觉得自从遇上王小状元之后,苏轼就绕不过养猪这事儿了。
……
这一年的春闱依然热热闹闹地展开,王安石在这次科举也有个差遣,叫详定官。殿试有三轮审核,一轮是初审,一轮是复审,最后交由详定官核定名次。
春闱这段时间王安石都老老实实闭门谢客,不与年轻士子们往来。对于科举,王安石的想法也是很多的,他认为现在的科举模式有挺大的缺陷,正逢春闱,和王雱关起书房门说话时免不了多聊几句。
王雱也觉得很有缺陷,只分文武,不分文理,真是岂有此理。理科生怎么能没有姓名!
不过,直接拿科举开刀动静太大,得一步一步来,科举保证公正性即可。改革考虑先从岗前培训开始,考是让你考上,具体授什么官得经过另外的考核。改官时考核也可以更有针对性,你想转什么岗位,先把对应的工作范围了解清楚、对应的参考资料学习过关,再来谈改官。
毕竟,即使是当个知县,那也能掌万人生死,不得不慎重!
这些东西,范仲淹和韩琦他们这几年都有慢慢塞一点在选官制度里,一年一年地填充和细化。除了王雱暗搓搓给师弟们增加难度时被人围堵了一波、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之外,根本没几个人反应过来。
王安石大致也知晓王雱闹腾的那些事,如今回头看看,选官制度似乎真的无声无息地完成了一次变革。
父子俩最后的意见就统一了,科举不过是一块敲门砖,要改,也只需要把它改得更公平、更全面。
王安石把王雱赶走,自己坐灯下对着自己的“改革方略”修修改改。他曾给官家上万言书,官家并没有答复,所以即便是在三司这个财政部门上班他也干得不太舒心。
但,儿子说得对,只要有心,多少总能做点。做出成效了,自然会上下一心,共同推行新法。
王安石修改完他的改革方略,又拿出本厚本子,开始写他的日记,日记的开头一般是这样的:“今日与吾儿谈话……吾儿聪慧过人,想法独特……”
时不时还会有这样的内容:“韩稚圭不知为何对吾儿颇上心”“文宽夫不知为何对吾儿颇上心”“官家不知为何对吾儿颇上心”“官家又留吾儿在禁中用饭”……
王安石绷着一张脸把今天值得记录的东西写了下来,才把厚本子放好去歇下。
王雱可不知道他爹除了喜欢给曾巩他们写信吹儿子之外,还有个写日记的喜好。王韶回京到武学任教之后,王雱时常寻些由头去找他交流切磋,兴致勃勃地琢磨怎么为军事教育添砖加瓦。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开设军事地理课了。虽说天时地利人和这种思想早就深入人心,但是大多是混杂在兵法理论之中,要扒拉出来很艰难。
王雱能徒手画江河,也能徒手画舆图,对于曾经发生在各个险要关隘的战役也烂熟于心,和王韶探讨时简直信手拈来。
当初王韶听说状元郎年方十四时心中还有些不服,深入地交流过之后他算是服气了,还建议王雱:“你这手舆图的画法我学不来,不如你寻个休沐日过来开个军事地理讲座。自从你上回随驾去过武学之后,武学的生员们时常会说起你。”
王雱乐道:“他们是骂我吧。”
王韶说:“听说一开始是骂你的,后来听说你赢了辽国使者,他们便打心里佩服你。”不管与各国关系如何,只要是自己人赢了,所有人都会觉得与有荣焉。
两人商议定了,便一起去寻狄青说起开军事地理课和相关讲座的事。
狄青正在看军校生们操练,听完军事地理课的大致内容觉得这是将士必修课,一口应承下来。他看向溜达来武学玩耍的王雱:“要不要再下场和他们练练?”
王雱敬谢不敏:“不去。万一他们从我上次走后就勤加训练,一个个磨刀霍霍要把我给比下去,我岂不是会输得很惨!”再说,他也只有骑射和理论拿得出手,再要比其他就不行了,还是少出风头为好,免得被人揍!
狄青也不勉强他。
王雱找借口溜了。
既然要开讲座,王雱自然要积极做准备。他跑回官家那边,和官家说了自己要给武学那边讲军事地理的事,直白了当地表示自己可能要摸鱼。
官家来了兴致,让王雱给他讲讲到时会怎么讲。
王雱胆儿肥,坚决不给官家露口风:“直接告诉您多没意思,您要是想知道,到时你过来听!”他说完又有了个主意,乐滋滋地对官家说,“等我准备好了,我给您送帖子。到时您来给我捧场,我多有面子!”
官家笑道:“行啊,我等你的帖子。”
王雱又和官家借了个人,就赵仲针那孩子。王雱自有一套道理:“小孩子得多开阔开阔眼界,多锻炼锻炼能力,往后才能遇事不慌、应变自如。”
官家没拦着,第二日便让赵仲针去王雱那边报到。
赵仲针每天不是看书就是陪曹皇后说话,早闷得不行,听说可以跟王雱一起准备讲座之后格外兴奋,见着王雱后立刻积极地问需要自己做什么。
王雱挺喜欢这小孩活力充沛的模样,带着赵仲针去查找资料。很多书他都已经烂熟于心,只着意引导赵仲针深入了解一些内容。
赵仲针按王雱的指引跑来跑去,这本书翻翻那本书看看,大半天下来,他猛地感觉自己眼前好像打开了一扇敞亮敞亮的窗。
相处久了,赵仲针也不怕官家了,陪官家用膳时兴奋地和官家说起自己的发现:他好像找到看书的方法了!以前他觉得一本书老厚老厚,看不太懂,如今再看却觉得许多书的内容可以相互对照、串联,读着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