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识到奚娴还在孕期,便连忙捂住嘴,跪倒在地上道:“请您责罚奴婢罢,叫小主子听这些腌臜事,奴婢罪该万死!”
可是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奚娴眼里毫无不掩饰的兴味,眼仁深处甚至闪烁着微微的光彩。
奚娴慢慢咬着点心,深红的酱汁点在唇角上,牙齿雪白如编贝,鲜血一样的色泽,却意外的衬她。
奚娴鼓着腮帮子进食,笑眯眯道:“还有呢?”
春草连忙摇头道:“没有了,奴婢、奴婢不记得了。”
奚娴有些可惜。
贺太后出殡那一天,奚娴身为皇后也去了,只是那时候她早已身怀六甲,由于怀孕的原因,也不能进灵堂,只怕冲突了皇嗣,于是只在外头兴味索然的拜了拜,便回了宫。
贺太后死得不光彩,甚至是被残忍杀死的,其手段恶毒叫人发指。
由此衍生,宫中人心惶惶,各宫的主子人人自危,只怕自个儿也哪天着了道,到时死得和贺氏这样凄惨,生前再是体面也没有任何用处。
更有人猜测,贺太后的死恐怕不简单,牵扯到某些朝堂上的事体,能把贺氏杀了泄愤的也只有林家人,而林家背后却是皇帝本尊,能在宫里杀人来去自如,那也太……
总之,这件事到了后头,就像是已经往林家头上扣了一顶帽子一般,任谁辩解也站不住脚。
而奚皇后柔弱又身子弱,更因此事少有的动了怒气,把嚼舌根的宫人各打了三十大板,发配浣衣局去。
虽说无人真儿个指摘皇帝,尽管只是在揣测林家,但私下里穿得有鼻子有眼的,无论如何都有碍体面。
奚娴的做法,无疑让疑云又浅薄了一层,似乎她这样少有的怒极反应,也叫人不由多想几分。
多日前的某日夜里。
贺氏走进皇帝的寝殿,向在窗前习字的男人行了大礼。
贺氏轻声道:“您的恩德,承音永世难忘,无以为报。”
男人写完一个字,缓缓收笔,才平淡道:“不必你永世难忘,不过是朕给予你的报酬。”
贺氏看着灯火掩映下,自己憔悴的眉眼,不由苦笑道:“您知道,到底是谁要杀妾身?”
男人微笑起来,偏头露出挺直的鼻梁,语声低沉柔和:“你不知道?”
贺氏蓦然惊讶起来:“是她?”
“不可能,她怎么有这样大的能耐?!这、这不可能!”
贺氏惊呼起来,难以置信。即便是贺家人,也不能做到闯入宫闱。
男人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你回去吧。”
贺氏恍然一瞬,似哭似笑,向他磕了个头,叹息道:“不论如何……都无甚可介意了,妾也会忘了这些事。”
“也……还请您忘了妾从前所作所为,只当是还妾余生一个安宁了。”
她是先帝的皇后,但却勾引过自己的继子。
在贺氏和年轻太子合作的前提下,她觉得自己有那样的资本和机会。毕竟男女之间,如果有肉体的关系,或许能令“合作”更紧密些。
只是他不动声色的拒绝了。
那时少年还只有十几岁,面容冷淡而孤高,带着一点少年气的瘦削。
不紧不慢为她穿上了洁白的寝衣,要笑不笑,语气平缓有礼道:“皇后殿下,做一个端庄洁净的国母,也是你的价值所在。”
他的手没有触碰到她,只是隔着衣裳,凉淡而带着麻痒,但却令贺氏觉得羞涩而耻辱。
那天的事情谁也没再提过。
可是等她后来知晓太子和奚氏女的事,听着瑾容跪在下头所说的那些话,虽则不动声色,却也忍不住酸涩自苦。
她也对瑾容说:“太子不要贺家的女人,看上别人也寻常。”
是在说瑾容,亦是在说自己。
更没想到,那个女人最后做了他的皇后,并不端庄洁净——长着柔软天真的外貌,内核毒辣不堪,却被他珍之若宝。
贺氏忍不住自嘲,原来利益的维系这样不堪一击。
奚氏可以做错,可以满身污点,但他都会为这个女人仔细擦拭,为她洗尽铅华。
但她不可以。
作为利益合作者,没有价值的话,只会被抛弃,仅仅如此。
人与人的境遇相差若此,实在惹人唏嘘。
第91章
贺太后死了,对于那些从前被她打压的太妃们来说,是大快人心,也是对命运的唏嘘和叹惋。
从前这么强势的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爬上了皇后之位,自己生不出儿子,就依附于太子,老皇帝驾崩之后成功坐稳了太后的宝座,怎么看都是处心积虑,挖空心思奢求富贵权势的女人。
还有关于贺太后的一些传言。
老夫少妻,何况妻子生得艳丽美貌,先帝驾崩之后,贺太后穿着打扮上也不若旁的太妃素净,故而背地里也没少被编排。
那几个小太监,还有和继子的传闻,都活色生香,尽管没人敢说出口,但提到年轻貌美的太后,谁心里不转个小九九?
活得淋漓尽致,又高贵雍容的贺氏死了,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太妃们心中大快。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奚皇后,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只是在用贺氏,测一测那些人对她还有几分恭敬,并且,到底还有多少人活着,又多少人死了。
如果他们都被陆宗珩一网打尽,赶尽杀绝的话,奚娴不认为自己还有几成胜算,毕竟单单凭借着自己,她很难杀死那个强悍的枕边人,而能成功的法子,或许只有慢慢苦熬,静静等待时机的到来。
对于她而言,这并不算是一种爽快的法子。
毕竟,她只是想要看别人痛苦哀嚎而已,这样才能感到快乐,而人类都是为了快乐而活的话,难道她做错了甚么吗?
毕竟要她做一个正常人,是无法得到快乐的,难道要为了旁人高兴,就得压抑自己么?
奚娴怎么也想不通这些道理。
上辈子,她从来都没有因为杀掉了什么人,或者做过甚么坏事,就感到羞愧或者害怕。
可是非常意外的是,这辈子有些不同。
自从贺太后出殡的那日夜里,奚娴便开始频频梦见嫡姐。
那个“女人”清冷而孤高,守候着比旁人都要高尚的道德准则,只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才会来到奚家。
奚娴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难免会觉得好奇,偶尔又觉得自己有点脏。
因为女人的眼眸永远都像是一块纯净的琥珀,淡而清透,只是那样静静审视她,似是高不可攀的九天神女。
足以令奚娴感到……感到难以自制的热血沸腾!
她想要毁掉这样的宁静中正,想要毁掉自己剩余的一些,因为被秦氏生下,被姨娘教导过,所以残存的羞耻心。
而这个女人,就是她的镜中人。
每一面都和她截然相反,说的每一句话都叫她不以为然。
而与天生柔弱的奚娴不同,嫡姐单手就能折断她的手臂。冷定漠然的神色,还有细长指尖冰冷的温度,凛然正直的模样,都令她颤栗难言。
所以梦里的嫡姐也对她说:“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不是么?”
“况且,非是每个人都为了快乐而活。道德是人类活在世上的最低底线,如果这些你都不懂,便不配为人,又何来高等的乐趣。”
“人类和泥泞中的猪不同的是,我们不会因为在泥地里翻滚而快乐。娴娴,你记住了没有。”
女人的声音柔和却带着冷,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裙摆坠在开着花儿的枝丫间,可奚娴怎么样都没法触碰到她,于是干脆放弃了。
在梦里,她没有任何怀孕的特征,身形似轻盈的少女,环抱着自己的膝盖,轻埋着脑袋道:“才不是呢!因为你们有道德感呀,所以破坏掉才会难过,因此不开心的话,才会遵从所谓道德。”
“可是我不同,我没有这样的底线,所以破坏了的话,也并没有什么感觉哦。顺便说来,我不信神佛,那都是不存在的东西。”
嫡姐和宁浅笑,对她轻缓道:“你重生了,所以那些都存在,为什么总是逃避这些呢?若是如此,你与那个被我蛊惑的奚娴有什么分别?”
“你重生了,由此可证,神佛存在。”
“故而,你所谓的’世上没有真正的道德’,这样的论调也是不存在的。”
“而若神是伪善并具有欺骗性的,也能证明善恶的存在超脱于万物,哼……所以承认吧,你被自己蒙蔽了那么多年,还想愚蠢到老,万劫不复么?”
女人的嗓音讥讽又怜悯,隐藏着及不可见的柔情。
奚娴从梦中猛地警醒,她的发丝全都汗湿了,浑身上下都像是浸泡在了水里一般,丝毫不得安生。
她抱着锦被坐起身,猛地喘息起来,靠在床柱上闭眼,却难以遏制的想起那个人平静却正直的面容。
所以呢?
——如果我这么恶毒,这样令你厌恶,为什么不早点放弃。
……为什么还要追随我半生又半生,教导我从善,期盼我的一生光明顺遂。
到底是为什么?
假如你这么正直,难道这样的道德觉悟,无法凌驾于爱情之上?
假如你这么正直,却又为什么会爱上一个恶毒的女人?
似乎爱上另外一个人的话,都是因为隐隐羡慕此人身上,自己不存在的特制啊。
陆宗珩,奚衡,王琮——都是伪君子。
她感到肚里的小生命蹬了自己一脚,带着孱弱而顽强的生命力。
奚娴的双手捂住肚子,其实心里也知道,自己并不能说服自己。
毕竟,她自诩清醒,鄙视为道德规则所困的人,却也爱上了一个正直的男人,或是女人。
用这套说辞的话,他们彼此都会变得很傻。
所以还是不了罢。
陆宗珩常说,要她为肚里的孩子积德,可是奚娴不认为道德是被真正的自然所认可的,于是并不以为然。
可是当她动摇了,却未必不能听进去分毫。
她的手,轻轻捂上被汗湿的布料,感受到自己隆起的腹部下,是一个年幼而脆弱的小生命,是一个与她颇有缘分,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母亲的小宝宝。
奚娴躺回了床榻之上,慢慢用手臂捂住双眼,轻缓的叹息起来。
……
陆宗珩最近很忙,所以奚娴能见到他的时候,几乎屈指可数。
奚娴倒是不甚在意,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太医准时来为她把脉,查看胎儿的情况,和母体的脉象。
这样的事情,其实太过寻常了,奚娴怀无拘的时候便时常有,但因着此番怀孕过于坎坷,故而陆宗珩每次都会坐在一旁听着太医叙述脉象,并提出一些意见和疑问。
奚娴对此无可不可,只是等太医收拾了箱笼离开,她便托腮侧躺在床榻上,眼巴巴地看着男人。
怀孕时候,她比往日还要丰盈许多,雪白柔嫩的面容似是一枚玉盘,一双漆黑柔亮的眼睛嵌着,恍若发着微光。
她的唇角抿起来,双脚踢踏在身后,姿势十分危险,半截丰盈的腰线都露出床外,可却满脸无辜天真,像只年幼的猫咪,试探着主人有限的容忍和底线。
陆宗珩不得不近前,提着她的脚踝,把奚娴扔回被窝里。
他忽尔感受到手臂上被人紧握的重量。
奚娴的眼睛明亮而下垂,显得无辜又清纯,像只小猫咪一样蹭蹭他的胳膊,软软道:“我昨儿个梦见姐姐了,我、我想要姐姐好不好?宝宝也想要姐姐的。”
男人沉默不语,他对于奚娴突如其来的要求习以为常,不准备回复,也不准备回应。
总之就是,日常都对她失望透顶,从来不对奚娴抱有希望,就这么平和无望的处理二人的关系。
奚娴的眼里又转着娇滴滴的泪水,哼哼两声道:“要嫡姐,不要臭男人!你说好的爱我,你居然敢骗我!”
男人不准备搭理她,把她的手缓缓从身上剥离下来,冷淡道:“放手。”
奚娴灵敏的从背后一把抱住他,一边蹭一边道:“我不管,你以前当了那么久的女人,再当一次又不会怎样。”
“我生孩子还疼呢,你变成女人疼不是很正常的嘛!”
男人被她吵得有些脑壳疼,再次对她声明道:“数到三,再不放手抄佛经,二十遍。”
奚娴气得喵喵叫,粘着他道:“你罚你罚!我就不抄!给你生宝宝,还要被你罚抄,你不要脸,你坏得流水,你讨厌你讨厌你混蛋!”
“……五十遍。”
“我不管我不管!”
实则对于奚娴这样的反应,其实他较为意外。她最近几个月都不怎么粘人,反倒是冷漠居多一些,常常要和他打擂台见了面不与他吵架就不开心。
如今又变成这幅孩子气的模样,吵吵嚷嚷着要吃糖,却是他无法应付的。
男人闭上眼,竭力用冷定的音节告诉她:“想也别想,不可能。”
“朕会允许自己的女人喜欢女人?你当朕是摆设?放手。”
奚娴委屈巴巴的放下手,看着他的背影从视线中缓缓剥离出去,不由慢慢舔了舔之前摸到他腹部的手指。
嗯,触感坚硬,非常柔韧,比她软绵绵的肚子不知舒服多少倍。
她身后完全不存在的尾巴摇了摇。
到了傍晚的时候,殿中掌灯了,奚娴倒在被窝里百无聊赖的开始翻书,其实那些话本子对于她而言,实在并没有什么乐趣所在。
普通男女的情情爱爱,哪儿有女人和女人的情情爱爱有趣?真是的。
唔,和陛下的也不错……其实。
她一边想着,又猛然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只怪自己想的忒多了些。
只是一转头,便看见女人高挑纤瘦的身影站在殿前。
年长的女人换上了织金的玄色长裙,满头青丝被赤金芙蓉的头面固定住,脖颈优雅而纤细,整张面容冰白而高华,就这么抱臂看着她。
怎么样看,都十分冷漠且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