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当日,天不亮就动身了。陆听溪今日起得早,一上马车就要寻处休憩,却被叶氏一把薅了过去。
“我问你,你觉着你齐表兄如何?”她特特将仆妇们都遣了下去,此间只她母女两个,问话倒是荤素不忌。
“齐表兄什么都知道。”
“没了?”
“没了。”
叶氏蹙眉,又道:“昨日收拾行囊时,我还瞧见你上前跟他搭话,你跟他说什么了?”
言至此,她是有些宽慰的,她女儿总算有些情窦初开的模样了,然而她这念头刚浮在脑际,就听女儿懒洋洋道:“我跟他说让他不要乱碰我的东西。”
……
叶氏冷静一下,又问她魏国公世子可曾私底下寻机对她有所表示。陆听溪打哈欠的举动卡了一下。
表示?什么算表示?
“就是……就是有跟咱家做亲的意思。”
叶氏见女儿沉默,知大抵是没有,轻叹着忖道,果然是她想多了。
陆听溪却是顺着叶氏的话想到了一件事,谢思言可从来没说过要娶她。稍微沾点边儿的,就是他带她去龙华镇时,语带调侃地叫她媳妇。
那混蛋还总占她便宜,如今竟就这么跑了,还说自己忙,不让她去找他。
陆听溪撇嘴,她稀罕找他一样。那混蛋说自己近来忙,却不知是否忙着转去哄哪家千金。那混蛋财大气粗,又长得人模狗样,还惯会哄人,约莫会有不少姑娘上钩,横竖他身边是不会缺姑娘的。
想想还有点生气。大抵是因着她可能又被他诓了。
她果然还是适合跟儿时一样,见了他一言不合就是一顿打。
太后寿辰前一日,陆听溪慢悠悠打选自己明日入宫的穿戴。去年浴佛节后,太后觉着人多热闹,准允命妇明日也将自家女眷带去。
她在襦裙与袄裙之间委决不下时,檀香送来一封信。
她拿过一看,见信封是谢思言常使的,轻哼一声,丢在一旁。那混蛋每回来信都不署名——也不方便署名,横竖她认得他的字。等她打选好衣饰,转去寝息时,才拆了信。
瞧着确是那混蛋的字。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
明日入宫,未初二刻,穿海棠红衣裳,来御花园钦安殿后头的假山见我。
陆听溪将信揉了。不是说忙嘛?不是说不来找她嘛?
须臾又想,他这样说会不会是有什么缘由的?他又有什么计划了?
踟蹰再三,她起身重新挑拣衣裳。还是去见他一面好了,不然怎么寒碜他。
她不爱穿海棠红那种娇媚的颜色,素日穿的一般是樱色、柳黄之类又嫩又俏的颜色,方才选的也是这种颜色的衣裳。
挑好了衣裳,打算上身一试时,她脑中灵光一现,又展开那封被她揉皱了的信细看了看,倒是渐渐觉出些怪异来。
那混蛋这回的字迹,似乎跟平日里不太一样。平日里他给她写信,多用小楷,字体虽则劲健,但更透着一种独到的超逸翛然,真正是游龙惊凤。但这回的字,刚健有余而飘逸不足,而且写的是行书。
她也见过那混蛋的行书,这字迹倒也形似,但总还是觉得神骨不符。
陆听溪自己琢磨半晌,叫来檀香,仔细问了方才送信来由,若有所思。
翌日是太后整寿圣旦,咸宁帝为显孝心,办得格外隆盛。
众命妇依例在女官的导引下朝贺毕,均被赐宴于太后宫中大殿。
筵席过半,皇后笑称一众小姑娘也跟她们这帮上了年岁的说不到一处,请示过太后,命宫人将包括陆听溪在内的小姑娘带去御花园观景。
陆听芝在旁小声道:“我听说,皇后娘家有好几个子侄尚未婚配,这莫不是想给自己娘家挑媳妇吧?”
陆听溪心里揣着事,有些心不在焉。将至未初二刻时,她寻了个由头辞别众人,径往钦安殿而去。
入殿之后,她从旁侧一个小门出来,一溜小跑,到了近旁一松柏林,绕到一堆太湖石砌成的假山后,朝着倚石而靠的那个高大身影猛地一拍,轻“呔”了一声。
谢思言斜她一眼:“我早听到你过来了,休想吓到我。”
陆听溪道:“咱们干完这一票,还是互相谁也不找的好。我这几日都清净得很。”
谢思言冷哼:“我也是。”
陆听溪问他引她过去的会是哪个,他道:“等着看便是了。今日来的人可不少,朝臣、外戚、四方使臣,还有藩王。”
陆听溪忽然想起一事:“你派谁去代我引出那人的?”
“你猜。”
两人说话间,就听得钦安殿后头一阵喧哗起。谢思言道:“走吧,去看看。”
第56章
谢思言不方便现身, 让陆听溪独个儿过去。
陆听溪绕了一段路,赶去钦安殿时,女官已经赶来将人遣散了。
陆听芝将她拉过来:“你来晚了,方才跑哪儿去了?”
陆听溪问方才究竟出了何事,陆听芝小声道:“我也就远远瞥了一眼, 似乎是皇后的娘家侄孙被一个内侍当蟊贼打了。我瞧着,那内侍似穿的是一件赤色的贴里。到底是吉庆的日子, 穿得这样喜庆。”
陆听溪愣了下, 慢慢在心里将事情捋了个大概出来。
她昨晚发觉那封信不对之后,连夜又送了封信去国公府。后来收到谢思言的回信, 说前头那封的确不是出自他手。他跟她说这件事交给他来做, 他会派人去代她赴约,看看届时是怎样一个局面,她该做甚做甚便是。
据陆听芝的话来看, 谢思言应该是派了个内侍去准时守着, 然后等到人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 当成蟊贼痛打一顿。回头说起来,只道是认错人了便是。
陆听溪折回松柏林时,掠视一圈,没瞧见谢思言的人影, 要踅身回返时, 听得身后有人猛地“呔”了一声, 一激灵, 回转头就对上谢少爷莫测的神容。
“我早就听到你过来了,你休想吓到我。”陆听溪搬出了他方才那番话。
“就算没被我吓到,也是因为你反应过于迟钝。”
陆听溪不以为意。
谢思言微顿,招手:“过来,有话与你说。”
陆听溪左右顾盼,慢慢往前挪了两步:“有话快说。”
“你大约也知道了,我派了个内侍过去,抓着的是皇后的侄孙,不过我觉着,他不过是被人临时撺掇去顶包的。真正策划这桩事的,应当另有其人。至于是谁,我有两种猜度。”
他并没说下去,转了话头:“我们对个暗号吧,免得往后再出这等事。”他压低了声音,“我下回给你写信,会在写信末最后一字的最后一划时上扬一下。”
陆听溪道:“你不是说不来找我?”
谢思言道:“万一有急事,也好有个应对。”
陆听溪回身欲走,又转头道:“如果你没打算与我有结果的话,我们往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谁说的。”谢思言几乎是脱口道。
陆听溪搭他一眼,穿林离去。
谢思言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往来风过,吹在耳畔,搅得心里更乱。
他这几日基本就是家里和衙门两头跑,倒是很少去想他跟陆听溪的事。
晚来甫一回府,杨顺就迎上前来:“世子,沈惟钦确实没来。他让楚王带来了他给太后的贺表与寿礼,还有一封请罪奏章。奏章上似是说,他近来身体抱恙,不便长途行路,又恐将自己的病气过给太后,只好待在封地休养。”
“小的又着人仔细查了,沈惟钦也没有暗中赴京的迹象。在封地那边盯着的人的密信适才到了,说沈惟钦的确老老实实在封地待着,没有挪过窝。”
“他当真身体抱恙?”
“这个不好说,他这阵子确实经常传召王府良医所的良医。还有,他前阵子硬生生以祈福之名,在金刚寺住了三个月。”
谢思言攒眉。这厮又往庙里跑。
他沉吟半日,转去寻谢宗临。
“父亲,儿子有两件事求教,还望父亲据实相告。”谢思言在谢宗临书案一丈处止步。
谢宗临见他过来,也不觉诧异,指了对面的圈椅让他坐:“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其中一个我不想答你,另一个倒是可以说道说道。”
“我确实不想让你娶陆家女,原因有二。一则,陆文瑞跟我政见不一,他不见得愿意将女儿嫁过来,我跟他过从不多,也不会去求他,你知道的,我从不肯求人。让我跟人低声下气,你等下辈子吧。”
“二则,你对于陆家女的心思实在有些出格了。你前头跟我说你是要去抱璞继续进学,落后竟是讨姑娘欢心了。你仔细想想,你去年自打回京之后,都干过什么正经事?你将来是要承继谢家家业的,你是……”
谢思言冷声一笑:“父亲先前不还跟我说,家成业就,我寻个喜欢的又有何妨?”
“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君子尚中庸之道,爱而过溺,势必色令智昏。居高位者,就当冷情寡欲。我催你成家,是等着抱孙,不是让你镇日沉溺情爱不能自拔的。”
“我是不会娶旁人的。父亲按着我的头也休想让我屈从。”
谢宗临与儿子对峙半日,忽而道:“想娶陆家女是吧?也成,至明年年底,你爬到正三品的位置上去。”
谢思言觉得他爹怕是疯了。
自从革除中书省之后,朝中实权官职最高就是正二品,再往上的正一品和从一品都是虚衔,不过是用以给百官勋贵加官、赠官之用,充作殊荣。
一年,正三品,这几可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他爹根本就是在刻意刁难。
谢宗临道:“我如今已是给你机会了,能否抓住,就要看你自己了。你若答允,我即刻就让你母亲那边暂停给你择亲之事,宽限你一年。”
“这一年之内,我不会插手你的婚事,你爱如何如何,”谢宗临顿了顿,皱眉,“不过不能胡来。”
谢思言知他爹是怕他弄出个小的来,冷笑一声。他爹未免想的太多。
“若你能在限期内做到,我二话不说,立马去陆家给你提亲;若你做不到,我会扣下你手里所有的田庄、铺子,往后你凡用银钱,只能来求我。再就是,你得即刻与我给你挑好的人成婚,所以你可要想好了。”
“我答应,”谢思言应得爽快,“不过父亲适才不还说这辈子都不可能低声下气求人?”
“为了你,我愿意妥协一回。只要你能做到,不论他陆文瑞怎么刁难我,我都一概忍下,舍了我这张老脸不要,也会让你把媳妇娶回来!限期内,你何时达成,我何时提亲。我谢宗临从来说一不二!”
谢宗临言之凿凿,说得毫无负担,心里却哂笑,这小子答应得倒是痛快,怕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年官至正三品?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那另一件事呢?父亲若知晓内情,何必咬死了不说。”
谢宗临摆手,答非所问:“你回去歇着吧。”
“还有一事——那封仿了我字迹的信,是出自父亲之手?”
“信?什么信?”
谢思言端视他父亲神色一回,眸光微动:“没旁的事了,儿子打搅了。”
陆听溪回京不多时,外祖那边的回信也到了,说近来一切皆好,让他们勿念。她觉着这大抵就是无虞了,她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天气渐冷,她也日益懒怠出门。这日午后,她打算去喂了兔子睡个中觉,却见檀香急急进来道:“姑娘,不好了,少爷在外头跟人起了龃龉,如今双方僵持不下,老爷又回了扬州,太太只好去请三老爷帮忙。如今少爷已被太太接了回来,正在花厅。”
甘松听见她这话,跟进来瞪她一眼,斥她多嘴。
陆听溪转去更衣。
陆修业半年前进了国子监,等着补缺,但如今缺还没等着,竟就先惹了祸,父亲回头知道了,还不定如何斥责他。三叔陆文兴是国子监司业,这事儿确实还得找个现管的,只是司业是国子监里的副职,却不知能否压下这件事。
陆听溪见到叶氏时,她正在戳着陆修业的额头低声训斥。陆修业见妹妹来,即刻迎上去:“妹妹,你可得给我评评理,错又不在我。”
他将今日之事约略说了一说。
原来,今日与陆修业发生纷争的是常家的子弟常望。常望使人在背后诋毁陆修业嫖妓宿娼逛窑子,最后不知怎的,传到几个助教和学正耳朵里,助教跟学正寻来相关人等审问,一来二去,又揪出了常望,陆修业与常望对质时,常望并不承认造谣之事,两人几乎打起来。众人将二人拉开,将此事禀了国子监祭酒,祭酒大人到底顾忌陆家几分,这便将叶氏叫去相商。
朝廷早有明令,士子宿娼,一旦发现,永不录用,前程休矣。
三老爷陆文兴已去斡旋了,但常家是皇帝近臣,常望仗着自家的势不肯相让,此事倒是一时难息。
陆听溪问陆修业可是跟常望有何积怨,陆修业喊冤:“并无,我平日里都极少与他打照面的,遑论结怨了。诶,他莫不是妒忌我生得比他好看?”
陆听溪翻他一眼:“哥哥说的很是,不过哥哥领一顿打可能变得更好看。”
几人正说话,就见有丫鬟进来传话说齐家表少爷到了。
谢思言自打从漷县回来,就没去过馥春斋。今日休沐,他在书房内浏览带回来的文牍时,不经意似地问杨顺,陆听溪近来去过馥春斋,杨顺道没有。
见他面色不好看,杨顺斟酌着道:“世子您不如去馥春斋那边看看,说不得陆姑娘今日就去了。您看上回陆姑娘遇见事儿,不还是给您来信找您,这表明陆姑娘心里是惦记您的,只她一个姑娘家怎好跟您明言。”
谢思言一顿。这些天他也想了许多,他觉得相较于自己心底的不豫与挫败,看不见她的人更令他难受。但他当时把话撂出去了,这会儿如何下这个台阶却是个问题。
正此时,另有一长随来禀了陆修业与常望今日在国子监争执的消息。谢思言起身道:“我去看看,也免得她一会儿还要写信向我求援,一来一回耽搁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