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若是光阴回溯,父亲又是否会明哲保身?”
谢宗临不语。
谢思言告辞离去。
皇帝为着整死聂胜杀鸡儆猴,授意内阁不批赈灾钱粮,置千万人性命于不顾,常义更是只忠君不忠国,这君臣两个倒是甚配。
常义被押至广东后的半月后,陆听溪忽然收到了常梦泽的帖子。她邀她过府一叙,说有要紧事与她相商。
她在常家水榭里坐了片刻,常梦泽屏退左右,坐到了她对面。
“今次叫陆姑娘来,是想与姑娘计议一件事。我想让姑娘出面帮常家斡旋,”常梦泽道,“无论如何,常家与魏国公府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但冤家宜解不宜结,祖父是个糊涂的,家父劝了许多回也不顶用。”
“我可以卖国公府一个人情,希望能略微缓和两家针锋之势。”常梦泽递过去一封信。
陆听溪拆开一看,目光一凝。
这是常义写的一封密信,似是请大夫来医治什么人。
“陛下近来龙体欠安,祖父便四寻良医。前几日寻得松江府一名医,着人打探清楚了底细,觉着可行。这封信便是祖父写给那大夫的,只是尚未送出就出了这等事。若是魏国公府能将这大夫引荐于陛下,将来医得龙体大好,自是大功一件。”
常梦泽又道:“只是如今无论是国公爷还是世子爷,怕都不愿见常家人,祖父又探得世子给陆家信物为定之事,这便想将此事交托于姑娘来办。若是事成,常家对姑娘另有重谢。”
陆听溪转日将这封信交给谢思言,让他定夺。
两人正说着话,杨顺来报说皇帝突然昏迷,太医院那边乱乱成了一锅粥,说瞧着似是中风。
谢思言将常义那封信扔给杨顺:“送回去,物归原主。”
咸宁帝病倒,太子年幼,朝政不可无人理,太后决意让楚王暂且主政。
楚王是今上的异母弟弟,因着楚王早年曾得过太后抚育,诸王之中,太后总是对楚王多一些偏爱。国朝先前虽有亲王之乱,但亲王出面主政也并非没有先例,可谓有例可援。
然掌权容易放权难,楚王一旦做了主政亲王,还会愿意安安分分回封地去?如若楚王将来还想更进一步,又当如何?
朝野内外为此事争执不休,太后最终援引先例,一锤定音。
交秋时节,楚王携家眷入京,住进了皇宫外廷的谨身殿。
中元节这日,陆听溪晚间出来放荷灯。她才跟谢思言寒暄几句,沈惟钦领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过来。
沈惟钦自道那女孩儿是他的异母妹妹,前些日子才封的灵璧县主。两厢叙礼毕,陆听溪被叶氏等人叫走,谢思言回身也要走,却听身后的灵璧县主道:“世子留步,久闻世子经纶满腹,家兄亦是才当曹斗,世子何不与家兄切磋一二?”
沈惟钦斥她无礼,又转向谢思言:“不过我倒确有话要与世子说,借一步说话。”
走至河畔僻静处,沈惟钦道:“不瞒世子说,我这妹妹是祖父唯一的孙女,祖父倒是疼爱得紧,而今祖父主政,适逢她年及婚龄,我瞧着,她似乎极仰慕世子。”
谢思言淡声道:“你威胁我?”
“岂敢。我只是想跟世子打个商量,怕世子不允,这才提醒世子一句。说来,这桩事也简单得很,不过是劳烦陆姑娘跑一趟,配合我做一件事,世子届时莫要作梗便是。”
谢思言转头盯着他看了半晌:“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沈惟钦道:“我到时候自会提前告知世子,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事成之后,我可以说服祖父想法子让世子兼任山西巡按。”
谢思言眸光微动:“我不要巡按的位置。我也有个筹划,等世孙这件事了,世孙助我达成。”
沈惟钦一笑:“这倒也好,我还怕世子无所求。等我这边事成,自会帮世子。只巡按品级虽不高,但权力极大,世子竟连巡按的位置也瞧不上,我倒未瞧出世子如此急功近利。”
谢思言眸色一暗:“谁也不会嫌自己富贵过甚——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先前曾跟世孙合作过两回,希望这回也能圆满。世孙千万不要耍花样,否则仔细被当成妖物烧死。”他说的自是沈惟钦并非沈惟钦的事。
沈惟钦笑道:“世子这话,我不甚明白。不过世子回去后要仔细与陆姑娘好生计议一番,免得届时出了差错。世子也千万记得莫要耍花样,不要逼得我反戈。”
沈惟钦辞别谢思言后,徒步回府。楚王能住进宫里,他却不能,他抵京后,仍旧住在从前在京时落脚的府邸。
路上瞧见一群地痞流氓持械群殴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那少年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大抵是个混迹于街面上的乞儿,这类事司空见惯,地痞又难缠,往来行人连看热闹的兴致都提不起。
沈惟钦盯着那个鼻青脸肿的瘦弱少年默立少顷,命厉枭上前将地痞送去衙门,给那少年些银钱,随即不再看一眼,转身径去。
陆听溪听说了沈惟钦的要求后,深觉不可思议。她能帮他什么忙。而且他做事前为何还要跟谢思言打声招呼,似乎唯恐他不知他要有所动作一样。
“沈惟钦愿意递来这个梯子,咱们倒可先用着。趁着楚王说话还顶用,趁势行事。不过,前提是咱们能蒙混过关。”
谢思言望定面前的小姑娘。他是不会当真让陆听溪去的,他只想借着此事看看沈惟钦要做甚。若能瞒天过海,让沈惟钦顺道帮他将官位晋一晋便更好了,但他私心里觉着不太可能,沈惟钦也不是那样好骗的。
沈惟钦并没回那个临时王府,转了方向,出城去了西山的功德寺。
他一路转去客堂,对着正参禅打坐的僧人一礼:“实在惭愧,此番累得大师远涉千里,到京师走一趟。”
那僧人起身还礼:“这倒不当紧。鬼神之事亦颇为玄奥,老衲倒是唯恐自家道行不够,坏了施主的事。但愿能帮上施主的忙,为施主解忧。”
“弟子已布置下去,先谢过大师相助之恩,希望这回,”沈惟钦道,“能如我所愿。”
第60章
陆家众人中元节当晚回府的路上, 碰见了叶家人。叶怀桐二话不说从马车上蹿下,钻进了陆听溪的马车。窦氏拿她没奈何,由着她去了陆府。
叶怀桐知道陆听溪积攒的书画跟收集的小玩意儿贯来都是搁在书房里的,于是一来就钻进了陆听溪的书房。
她四下里掠视时, 瞧见书橱最下面有个小包袱, 打开来,发现竟是几册书。虽则外头的封皮被桑皮纸包覆住了,但仅观纸质与装帧也知是善本。
若是大大方方摆着倒也罢了, 这样特特裹起来又是放在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反而勾起了她的猎奇之心。然而她才打算翻看内容, 手中书卷就被陆听溪一把夺去。
“没什么好瞧的,下回再乱翻我的东西, 我就生气了。”
叶怀桐见陆听溪飞快将她取出的那册书又包回去, 又“啪”的一声关上书橱,撅撅嘴:“这是不是你哪里寻来的孤本?我看你就是怕我给你摸坏了。”
陆听溪嘴角微压。
她不是怕叶怀桐摸坏了, 她是怕叶怀桐回头嘴上没个把门的说出去, 她母亲知道她这里放着这种书,非敲折她的腿不可。
她包起来的那几册书就是谢思言先前给她送的好东西。她起先只以为是寻常的话本传奇,但他说后头非同一般, 定要让她往后面看, 她后来想起,就随手往后头翻看了几页, 谁想到没翻几下, 就瞧见了好几张绘有男女昵昵相拥的图, 她浏览至最后,发现几乎每隔三两页就会附上一幅这类图,画工精纯,姿势无一重复。书中内容她一字也没细看,但仅是这些图也足够令她了解这是什么书。
她当时就合了书,灌了几口茶冷静了一下,随后想起来这个似乎叫避火图。她先前曾有一次在兄长的书房里瞧见这种图,当时陡然想起三姐与她说的什么关于云雨的解释,又惊又羞。兄长也有些尴尬,说这种图搁在庋藏书卷的地方实则是用以避火的,据闻火神是一位闺阁姑娘,瞧见这种男女交合的图就会害羞离去,进而免除火灾,因此称为避火图。
谢少爷年节时竟给她送这种满是避火图的书,她当时就想给他退回去,但他居然说这东西将来迟早用得着,让她先收着。又一本正经地说,他这书里的图均是名家所绘,汇编成册极是难得的,她素常无事,可以临摹一二。
她当时真想把那一摞书拍在他脑袋上,看能不能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她后头将那些书用个包袱裹起来放在书橱一隅,后来忘了这事,今日竟被叶怀桐瞧见了,看来应当换个更隐蔽的地方藏着才是。
叶怀桐的心思很快就从那几本书上移开。晚来盥洗罢,她跟陆听溪同屋就寝。共枕闲话时,叶怀桐说起了灵璧县主。
“我听闻楚王十分疼爱这个孙女,近来正打算给她择婿,不知哪家的子弟要遭殃了,”叶怀桐嘻嘻笑道,“这种宗室女,若是性子好也就罢了,若是性子不好,娶回去就是个活祖宗,得当菩萨似的供起来。”
陆听溪倒是知道这个。有些宗室女不会在外面另设府邸,如同寻常出嫁女一样住入夫家,孝侍公婆。有些则比较强势,又爱自恃身份强压人一头,譬如泰兴公主。
不过这些似乎都与她无关。
叶怀桐很快想起了陆听溪的婚事,翻个身凝视她:“你是不是也得给自己留个退路?万一回头谢家那边不来提亲却要如何?岂非耽误了你?”因着两厢熟稔,叶怀桐知晓谢家以信物做定之事。
陆听溪打着哈欠道:“横竖已过了大半年了,也不在意再等小半年。再说了,我觉着在家中多待些时日挺好,你看我娘她们,嫁了人镇日忙碌,哪有在闺中时闲散安逸。”
叶怀桐瘫在床上:“我也这般想,做甚非要嫁人。不过我还是觉着谢家……”她待要再说甚,扭头却见陆听溪已入眠。
叶怀桐叹气,她爹上回给陆听溪牵红线没牵成,她觉着有些可惜了,她还是觉着齐家好些,谢家那等高门的宗妇岂是好当的,光是斡旋妯娌姑舅就够头疼的,何况大抵还要应付丈夫将来的小妾。
已是七月中旬,暑热却仍未散去,太后嫌宫中闷,又兼咸宁帝如今半死不活的,她瞧着亦是心下烦躁,遂移驾西苑琼岛。琼岛多山临水,清虚潇爽,最宜避暑。
而今公主之列只剩泰兴公主一个,然则太后不待见泰兴公主与其女高瑜,楚王便让灵璧县主一道住去,陪太后解颐。太后问灵璧县主来京后可结交了什么知交好友,灵璧县主就提起了陆听溪,并大赞陆听溪画技踔绝、性情柔嘉,引得太后倒是起了好奇,将陆听溪传召入宫。
太后甫一瞧见陆听溪的人,就顿觉眼前一亮,连眼前的金碧丹朱、瑶花琪草都被之衬得色黯。又见她举动落落,声柔气缓,越觉乖巧,一时极是喜爱。谈话中她方知陆听溪从前也进过几次宫,她从前竟是未曾留意。
兴之所至,太后命人搬来画具,让陆听溪给她画像。
灵璧县主望了眼不远处安坐作画的陆听溪,对太后低声道:“曾祖母,您看这陆家姑娘这般好,配我兄长如何?我兄长都一把年岁了,还没个媳妇。可怜先前眼看着要妻妾双全了,谁知奉先殿竟突然走水,我兄长愧怍不已,这亲事就这么没了。我兄长回封地后,还实打实在庙里吃了三个月的斋,我险些以为他要出家了。”
“什么一把年岁,净胡说,你兄长才多大,”太后顺着她的目光打量陆听溪几眼,“不过这陆家姑娘确瞧着是个好的。”若这姑娘婚事未定,给沈惟钦做世孙妃倒确可考虑一二。
灵璧县主摇晃太后手臂撒娇:“那就让她做我嫂子吧!祖父是彻底恼了,不愿管兄长的婚事了,曾祖母若也不管,那兄长岂非真要打光棍……”
陆听溪瞥见灵璧县主跟太后说得热乎,也不知是在嘀咕甚。等她打算上色时,丽嫔过来给太后请安。丽嫔对着陆听溪未着色的画赞不绝口,又说玩芳亭那边的荷花未谢,问太后可有兴致到往一观。
太后摆手道懒得动弹。正此时,慎嫔紧随而至。太后一瞧这架势就知道慎嫔这是又来跟丽嫔较劲,烦得很,说忽然乏了,起身回了殿中,让众人自便。
丽嫔让陆听溪将画完成再走,回头对慎嫔道:“今日来得不巧,我看咱们还是早些退下的好,免得扰了太后的清静。”
慎嫔自来与丽嫔作对,丽嫔越是这样说,她越是不肯走,竟是邀丽嫔等人去玩芳亭那边赏荷,见丽嫔面色不豫,慎嫔笑道:“我适才远远听见妹妹与太后说玩芳亭那边芙蕖未谢,好看得紧,怎生如今我开口相邀,妹妹倒是不肯去了?莫非不给我面子?”
丽嫔面沉一回,挥手领着一众宫人与慎嫔一道去了。
陆听溪默默画完,待墨迹稍干,将画交上时,被太后传到跟前问话。左不过是问年岁几何、读过何书一类的,陆听溪对答如流。太后端量着她,只觉越发可心,忽听宫人来报说丽嫔与慎嫔双双落水了。
太后皱眉,将一干人等叫来,询问情由,丽嫔与慎嫔都道是对方要害自己,争持不下。太后听得脑仁疼,将两人遣下去,命去皇后面前理论去。
待两嫔退下,灵璧县主道:“曾祖母,您看,近来真是流年不利,先是伯祖父出了事,后又是后宫争端不断,是不是应当让钦天监的人好生看看星相,看是否哪里犯了冲撞?”
太后思来想去,觉着所言在理,打算明日叫楚王过来计议。转回头拿起陆听溪的画时,竟见那画中的自己头顶的珠冠熠熠生辉。心中惊奇,拿到亮处看,又没了,拿回暗处看,又是幽芒绮丽。
灵璧县主大呼这是太后长年礼佛,心诚福至,回头往庙里上柱香才好。又道陆听溪大抵是跟太后有缘的,否则为何能得如此奇画。太后面画端视,若有所思,命人取来三套宝石头面赐予陆听溪,又道:“你往后多来宫中走动走动,与我说说话儿解闷儿也是好的。”
陆听溪点头应是。
陆听溪出宫时,灵璧县主相送。陆听溪将上软轿时,灵璧县主道:“往后咱们便都是相熟的了,陆妹妹莫要拘谨才好。”
陆听溪客套几句,上轿离去。
灵璧县主身侧丫头道:“县主往后真要与这位陆家姑娘结交?”县主并不似面上那样容易与人相熟。
“我的事要你多嘴!”
丫鬟忙道不敢。
灵璧县主捻着手上玛瑙珠串来回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