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让陆听溪入宫,是她自己的主意。她有意让太后保媒,撮合陆听溪跟她兄长,但陆听溪对太后倒是恭敬得很,对她却全无攀交之意。照理说,陆听溪但凡对她兄长有些意思,就该来不遗余力地巴着她这个未来小姑才是。看来中元节那日,陆听溪瞧见她兄长跑得比兔子还快,并非装相了。
方此刻,有内侍来给灵璧县主传话说楚王让她过去一趟。灵璧县主大致能猜到祖父是为着什么事叫她去,撇撇嘴,随着内侍一径去了。
三日后,钦天监复命说星相上确有妨碍,若不及时破除,恐出荧惑守心这等大凶之相。太后随即在钦天监监正的提议下,去城外的法云寺祈福。随行者众,陆听溪也在其中。太后极喜欢她,让她跟灵璧县主一道陪伴左右,连高瑜这个亲外孙女都没有这等待遇。
太后礼佛毕,才在禅院歇下,就听得外间一阵喧哗。少刻,有个宫人进来匆匆禀道;“太后,不好了,出……出事了!”
太后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又怎么了!”
……
太后瞧见沈惟钦时,他仍处在昏迷之中。太后询问来龙去脉,近旁的厉枭道:“太后明鉴,世孙听闻钦天监说星相极险,恐有荧惑守心之虞,忧心如捣。今日法事讫,世孙特特询问这寺中主持除却做法事之外,还有何法可禳灾。主持想了一回说,这法云寺后山有一尊雕在崖壁上的佛陀像,常显神通,可徒步赶去参拜,心诚则灵。”
“世孙欣喜不已,问明地方,当即赶去。只是世孙为显虔心,未让我等跟从,自家独身前往,说要十步一叩首,故而一来一去,大抵耗时颇长,交代说回得晚些也是常事,不要我等去寻。我等久候不至,却谨记着世孙的叮嘱,不敢妄动。可世孙迟迟不回,我等放心不下,后头才沿路找寻,这便瞧见世孙倒在草丛旁,忙将世孙带了回来。我等失职,万死不足惜,求太后降罪!”
法云寺的方丈略通医理,上前为沈惟钦查看一番,大惊,太后问他出了何事,方丈道:“禀太后,世孙眼下恹恹,面色青白,似是为猫魈、猫鬼之流所惑。”
他见众人都不明所以,解释道:“《邵真人青囊杂纂》有云,‘猫鬼、老狸,野物之精变为鬼蜮,依附于人,人畜之,以毒害人,其病,心腹刺痛,食人肺腑,吐血而死。’猫鬼害人之说,自隋代而兴,皇后独孤氏曾为其亲弟独孤陀以猫鬼戕害,后隋文帝明令禁止畜养猫鬼,此事《隋书》和《北史》皆有所载。至若猫魈,亦是害人之属,据载,临安一女,为猫魈所迷,白日昏昏欲睡,晚间精神奕奕,又是梳洗打扮,又是喃喃自语,后得高人援手才解脱。”
众人惊异,询问如何破除,方丈思虑着道:“若是猫鬼,孙思邈的《千金方》中倒是记载了治疗猫鬼之疾的方子,可以一试。但若是猫魈作祟,老衲怕是爱莫能助。不过不论如何,均须做场法事引正驱邪。”
太后道:“那大师可识得什么个中高人?”
方丈沉吟少刻,道:“确有一人,此人法号淳寂,佛道兼究,可巧,现正在功德寺开坛论禅,太后可请此人过来为世孙瞧上一瞧。”
……
陆听溪立在法云寺一处偏僻客堂的廊上,看着飞快翻阅经书的谢思言:“你们两个究竟是谁坑谁?”
谢思言道:“可能是互相坑。”
陆听溪不解,问他沈惟钦为何要弄这么一出,谢思言转头对上小姑娘一双秋水明眸,迟疑一下,终究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迄今为止,沈惟钦是沈安这件事也只是他的猜测,因为没有万分确凿的证据,他也不能十足十地肯定。他曾三次试探过沈惟钦,但对方都是一副惘然不知的模样。
今日说不得可以为他解惑。
依照沈惟钦的计划,一会儿太后就会派人来请陆听溪过去,他不会让她去,寻个人代她便是。
沈惟钦当时与他说到这一环时,笑着道:“世子不要总将我往坏处想,若真想知道我的目的,说出来倒也无妨,我不过是想以此作筏子,帮祖父除掉朝中几个冥顽不灵的老臣。世子也知,精怪鬼魈之属,哪朝哪代都是大忌。这招虽险,但管用。”
“至于为何要陆姑娘出面,这个也简单,找谁不是找,太后长年崇信佛理,我让太后认为陆姑娘深具灵性慧根,太后自然越加亲近陆姑娘,陆姑娘往后在宫中岂非多了个靠山。”
谢思言忽然一顿,转头问:“那日为太后作的那幅奇画,是你自己的主意?”
陆听溪点头。她那日忽然被太后召入宫,虽不知内情,但觉是个机会。她从前没有跟太后近处的机会,那日入宫前就动了些心思,事先做了预备,在颜料里加了些东西。
太后近来郁郁,看在她是逗她开心的份上,纵知那只是她的小心思也不会怪罪于她。而今这样的局势,她若是能时常入宫,对谢思言是多有裨益的。她总不能当真日日坐在家里喂兔子。
她瞧见谢思言的面色,但觉仿佛有人抱走了他嗷嗷待哺的闺女一样,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她道:“你总不能养天竺鼠似的把我圈起来。我分明机敏得很,你看通州那回,我被堵了嘴都能朝你呼救。其实这回我亲去也是无妨的,到时候那些咒文,我胡乱念一遍就是。”
“不成。”谢思言断然道。
陆听溪抿唇。她觉得他简直当她是个琉璃人儿,总怕磕了碰了似的。
两人说着话,一阵步声近,谢思言飞快匿身于廊庑之间。
是内侍来传太后的话,说让陆听溪去道场一趟。陆听溪道了稍等,回了自己暂歇的客堂。少顷,一身段娉娉的少女戴着帷帽出来,随内侍离去。
客堂后头的小门开启,陆听溪见谢思言还没走,示意他快些离开:“若被人瞧见你在此便不好了。”
他却摇头:“等事了我再走。”
陆听溪问他派去顶替她的人会不会被发现,他看她一眼道:“我寻的是个跟你容貌和身形有几分相似的,再用些易容改装之术,不细看瞧不出。道场那边都是些没见过你的僧侣,她又戴着帷帽,法事毕就可以回了,故而无虞。”再说,沈惟钦纵发现不对,也不敢道出。
陆听溪突然打量他几眼:“其实我觉着,若非你身形与我相差太远,说不得捯饬捯饬,就能去顶替我。”
谢思言凑近:“你是说我们已经有了夫妻相?”
“我是说你换上女装肯定和我一样好看!”陆听溪竟忽然有些期待,谢思言五官生得精致,肤色又白,拾掇拾掇没准儿真是个大美人。就是眼神太冷了,身形也过于挺拔。
“说真的,你何时换上女装、化个浓妆让我长长见识?”陆听溪兴奋摇晃他手臂,“你若是不会妆扮,我帮你!届时咱们就可以做一对好姐妹一道去馥春斋买胭脂水粉了!”
谢思言一脸冷漠。他这未来媳妇不是想跟他拜把子就是想跟他做姐妹,横竖是没想过跟他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事,大抵他往后还要加紧熏陶才行。
……
道场上,沈惟钦深埋着头,撑肘斜坐在蒲团上,须臾抬头,目光定在淳寂大师身上。淳寂正启奏三天、告盟十地,踏罡进表,倏而一阵劲风起,吹得符咒经文漫天弥散。
沈惟钦但觉一阵眩晕,身子微晃,倒在地上。
第61章
沈惟钦再度醒来时, 正躺在一处厢房模样的禅堂内。
他慢慢坐起, 缓了片刻, 转头瞧见淳寂就坐在一侧打坐, 又见屋内再无旁人,想张口询问, 却又觉喉咙干哑。淳寂见他醒转,起身给他倒了杯茶, 踟蹰少刻,道:“施主,老衲尽力了。”
沈惟钦缄默,啜了几口热茶, 片时又道:“是不是来的人不对?”
淳寂道:“大约是。不过也兴许是老衲道行不足……”
沈惟钦叹息:“我低估了谢思言对她的看重。”转向淳寂, “那么可还有下次机会?”
淳寂思量一回,道:“难。不过施主若想……”
沈惟钦摆手:“罢了罢了,天意。既是几番不成,那就不必费劲了。”
淳寂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
楚世孙第一次来找他,还是在封地武昌府时。彼时楚世孙问他若是一个人失了记忆,如何寻回, 他给了他一个护身符,与他说机缘到了,遗失的记忆自然就回来了。后头那护身符不知怎的破损了, 楚世孙让他再给他一个, 他说世间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不必再补一个。又过了几日,楚世孙再度寻来,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与他说了一桩奇事。
世孙自道,自打他上回大病初愈,就觉自己似被一亡灵附身。那亡灵没有前尘记忆,不肯离去,总扰他清静。世孙想将之甩脱,故而欲为其寻回记忆。他阅遍古籍,给世孙出了两次主意,一次是寻见这亡灵生前最爱最重之人,令其为之画像一幅,随后将这画像交于他,让他做场法事试试。但这个筹划出了岔子,并没成。
第二次便是眼下这回了。让这亡灵生前最爱最重之人亲临道场,他再拟道家之法,飞符召将。但这回也没成。听世孙这话的意思,倒似是这回到场的人不对。
“不成就不成吧。劳烦大师出去只跟外头的人说我身上魇魅之术已破。”沈惟钦道。
淳寂颔首起身,又叮嘱:“世孙而今身子羸弱,须多加静养才是。老衲开了几副方子,已着人去煎药,世孙连喝一月后方可停药。”
沈惟钦淡淡应声。
待淳寂出去,他靠在一个万字不断头的绛色迎枕上闭目养神。
今日这一出,他提前准备了许久,也犹豫了许久。这件事需要陆听溪的配合,但小姑娘而今对他敌意甚重,又兼有谢思言盯着,并不好办。思前想后,他最终决定事先去找一趟谢思言。一则,谢思言心思重,他觉着他这样大大方方说出来,反而能让谢思言放心,不在其中作梗。二则,他能瞧出谢思言功利心颇重,看在他能助他平步青云的份上,他也不应当出来坏他的事,他只是让陆听溪来露个脸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三则,谢思言一直揪住他不是沈惟钦的事不放,他这般明明白白地以交易的法子将他的筹划说出来,大抵能在一定程度上打消谢思言的疑虑。
不想最后还是变成这般局面。
在道场上他就觉着来的不是陆听溪,但他说不得,况且法事已经开始。他晕厥前就知道这回大抵是做了无用功,但醒来还是禁不住又问了淳寂一回。丢失记忆令他万分不安。
他为了演今日这一出,服了些伤身的药,又兼功亏一篑心中气恼,则才厥了过去。
这回当真是他自作聪明了,他就应当直截了当,径直将陆听溪押来便是了。
既是再三不遂,那他索性丢开这桩事便是。他的尴尬身份始终是个巨大的恚碍,在此事上越多纠缠,于他越是不利。审慎起见,他在淳寂跟前都未道实情。
那么,寻回记忆之事就此打住,往后就当自己就是沈惟钦,做沈惟钦该做的事便是。
经此一事,太后倒是记住了为沈惟钦驱邪的淳寂,时常传他入宫讲禅。只淳寂挂锡于西山功德寺,与皇宫相去颇远,来去不便,太后就准其暂居西苑。
咸宁帝佛道兼信,西苑本就住着许多僧道,也不多一个淳寂。这帮僧道得了太后的命,三不五时地为咸宁帝斋醮祈福,但咸宁帝的病况并无一丝起色。
这日轮到谢思言授课。近午时,东宫诸讲官方才散去。谢思言与一众讲官依序而出。下了丹墀,正跟赵景同说话,转头就瞧见沈惟钦自斜侧里过来。赵景同而今也在左春坊中挂职,算是给谢思言打打下手。他心里也约略知道自己这个状元是如何来的,居于谢思言之下也不觉委屈,反倒是松了口气。
两厢寒暄一回,沈惟钦一字未多言,回身径去。
谢思言微哂。
法云寺之行后,沈惟钦给他递了封信,信中只八个字:背义在前,休怪倒戈。
仿似示威。
谢思言不以为意。那日道场之上,沈惟钦本要交于陆听溪念诵的确实是伏恶引正的经文,但这也并不能证明沈惟钦就不是沈安。沈惟钦越是这样转弯抹角,他越是觉得他在掩饰什么。
赵景同见谢思言往右转,以为他走错了道,追上提醒那不是出宫的方向,却听谢思言说他要去探视皇帝。赵景同顿了下。
如今皇帝这副光景,不定何时就宾天了,朝野上下要么是紧着讨好太子要么是费心趋奉楚王,谢思言居然还要在授了一上午课后专程去探视皇帝,倒令他们这些同为臣子的自叹弗如。
赵景同趋步跟上:“那不知大人何时得空?下官想请大人吃酒。”
谢思言道:“申时之后。”
赵景同大喜,知这意思便是答应了,客套几句,作辞而去。
谢思言到得思政殿外,向崔时问了皇帝近况,崔时连叹他着实有心了,引他入了内殿。
咸宁帝而今半身不遂,胃口倒还好,谢思言到时,他正用午膳。他招呼谢思言跟他一道用膳,谢思言婉拒,只看他吃喝。咸宁帝食餍喝足,让谢思言坐到他榻前。
君臣闲话间,谢思言将近一月以来外廷的动静一一说给咸宁帝听。他告退出殿时,咸宁帝道:“楚王临政未久,爱卿还要多加辅弼才是。”
谢思言应了一声。
酉初二刻时,谢思言到了擎杯楼。赵景同敬了他两杯酒,单刀直入:“我听闻北狄使团近日将抵京,眼下并非往年朝贡的时节,他们提前来朝,大人认为,他们是打的什么算盘?”
朝贡的时节是定好的,别时来朝,使团入不得关。北狄提前递呈了奏疏,恳求准允提早来朝之请,朝中又为此争执了一番,但楚王最后还是允了北狄的奏请。
两人说着话,几个手执琵琶、长箫的艳衣女子鱼贯而入。谢思言冷了脸,问他这是做甚。赵景同道:“吃酒时哪能没几个唱的助兴,这几个……”
谢思言的目光难得地落在其中一个女子。赵景同眼前一亮,忙唤那女子去谢思言跟前伺候。谢思言示意身边小厮将那女子拦住,莫近他身,又低声吩咐小厮几句。
谢思言没与赵景同说几句话便走了。
他转去了馥春斋。须臾,适才那个唱曲儿的女子被带了过来。他以目光指向她腰间的包银狼牙吊坠:“这坠子哪里来的?”
那女子但闻他嗓音虽冷,却如贯珠扣玉一样悦耳,一时心旌摇荡,腔调愈加柔媚:“这是奴家随手买的,这种坠子如今在奴家周围一众姊妹中颇为时兴,官人若是喜欢,奴家便赠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