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后,回到北狄的阿古达木前去迎接国朝派来平乱的军队时,发现来的竟是一群老弱残兵。不仅如此,国朝带去的刀枪也都是些将汰的废铜烂铁,先前答允的火器更是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阿古达木大怒,国朝这边挂帅出征的北征提督徐如松却直斥他狼子野心,天朝还肯出兵驰援已是仁德大度,随即祭出了他与吴岱等人勾结的证据,诘问他若非包藏祸心,缘何做这等阴私之事。阿古达木无言以对,后头态度大转,自称自己是受了汗王的胁迫才会如此,千求万求,要随徐如松赴京向天朝请罪。
此事传回京师,群臣震惊。
多日未曾露面的咸宁帝这日亲临早朝,痛斥吴岱等人的背国行径,严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堂会审,务必让吴岱等人将与案的一干人等都吐出来。
群臣亦是激愤,却又不禁心生畏惧,皇帝如今饮食起居几乎都在思政殿,事事要人服侍,又不问朝政,不曾想竟对外廷之事了如指掌。不过吴岱一事做得隐蔽,皇帝又是如何得知的?厂卫如今的本事已这样大了?
工部如今正在重建青宫,给太子授课的地方改在了西苑。谢思言授课毕,就被咸宁帝召去了思政殿。
“此番谢卿居功至伟,朕竟不知如何嘉奖才好,不知谢卿有何求?凡朕能力所及,皆可助卿家得偿所愿。”咸宁帝歪在软榻上对谢思言道。
第64章
谢思言道:“臣不敢居功。”
“谢卿怎也说起这等客套话来了, ”咸宁帝道, “朕自来赏罚分明,有功便要赏。”
谢思言仍坚持辞谢锡赉。
咸宁帝沉吟少刻,道:“那朕便先与你些金银绢帛之属,至于旁的, 容朕好生想想。”
谢思言申谢。
谢思言出宫后,厉枭去禀告沈惟钦:“世孙, 魏国公世子只拿了些金银珍玩, 并没得旁的封赏。”
沈惟钦正低头翻看自己近一两年来积攒的字画。
原先的沈惟钦学业荒疏, 书房里藏书少,字画更少。他后来觉着书房布置得太空了, 就买了些书翰卷轴挂起来,斗方、长卷都有。久而久之, 很是积了些。
他前几日听闻中秋家宴之后,咸宁帝将楚王召过去闲叙,楚王瞧见咸宁帝寝殿内挂着一幅风云龙虎长卷, 画工精丽, 笔势恣豪,一望即知非凡品。楚王询问这画的来头, 咸宁帝语带欣慰地说那是宁王去年给他赠的寿礼, 他喜爱非常,拿到手后就命人将之悬在寝殿内, 日日赏看。
楚王并没将之当成一回事, 但他却留了心。
咸宁帝对宁王的猜忌更甚于对楚王, 纵是为了摆出一副兄弟情深的姿态,这等举动也未免有些怪异了。
但一幅画能藏着什么玄机?
厉枭等了半晌不见世孙有甚吩咐,躬身告退。
“继续留意着皇帝那边的动静,”沈惟钦淡淡道,“下去吧。”
谢思言的反应是意料之中。从来没有自己索要封赏的道理,何况,谢思言若是张口就跟咸宁帝要了什么好处,咸宁帝只会觉得他此番揭破北狄的阴谋只是为了要赏,甚至可能还会认为谢思言跟北狄合谋演了一出戏,为的不过是挟功逼赐。
沈惟钦对画思想半日也没个结果,索性出了府。他这回将仲晁从北狄那件事摘了出来,仲晁非要当面谢他。他心知仲晁不是要谢他,而是要跟他计议联手之事。
这就是他帮仲晁的目的。势单力孤永难成事,在朝中,他需要一股扶持相协的势力。
才出府,他就瞥见不远处站了个碧色裙裳的女子,女子戴着帷帽,身形纤弱,瞧着有几分眼熟。
他并没当回事,回身欲上马车时,那女子快步走来,尚未近他身,就被护卫阻拦下来。
女子一急,掀起了面前的皂纱:“世孙留步,是我。”
沈惟钦听出是陆听芊的声音,上马车的举动越发快,甫一坐稳就放下帘幕,命从人将她赶走。
陆听芊六神无主,“扑通”一声跪下:“求世孙出手保下我公爹!世孙若肯援手,妾身与妾身夫家往后但凭驱策!”
沈惟钦本已拣了本路上要翻的书打开浏览,闻言微顿,唤来厉枭吩咐几句。
陆听芊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回,须臾就见厉枭阴沉着脸过来跟她道:“酉时再来。”
落日时分,陆听芊坐在京郊一处庄子的敞厅内,蹀躞不下。
她虽则不喜吴詹,但经此一事,也知晓了些利害。自打她公爹下狱,她在吴家几个房头面前就抬不起头来,老太太甚至担心吴岱一事连累整个吴家,想让她跟吴詹搬出去住,跟吴家撇清干系。
于是她这阵子也顾不上跟吴詹使小性子,筹算着救吴岱的事。她已去娘家求了,但祖父说兹事体大,陆家也暂且无法。她就让祖父去跟谢家求助。谢家怎么说将来也是吴家的四门亲家,总是不能坐视不理。
祖父就问她打哪里知道谢家将来要跟陆家结亲的,她说是有一次回娘家的时候无意间听她娘提起的。祖父还叫来她娘斥责一顿。又严令她不得说出去,还申斥她一通,说这等事他会寻机帮忙斡旋,不让她去搅扰谢家。
她觉得祖父就是怕谢家不豫,届时悔婚。她也不信祖父说什么会帮忙斡旋的话,她算看出来了,临到这会儿,娘家也是靠不住的。祖父母如今最宝贝的孙女就是陆听溪了,还不是因为陆听溪婚事好。若她当初嫁了楚世孙,又岂会沦落到而今这步田地?
她思来想去,还是来找了沈惟钦。
她总是觉得,沈惟钦当初虽决绝地推了亲事,但他没娶她,也没娶陶家女,并非独独针对她。若是沈惟钦当真厌恶她,当初咸宁帝当场赐婚时,他为何不出言阻拦?沈惟钦后头也是默认婚礼筹备的,她跟他差一步就成礼了。
故而,她遇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沈惟钦,她觉得她开口相求,沈惟钦很可能会答允。只是终归有些犹豫,于是今日方来。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得外头人声响起。
她回头看去,房门应声而开,透过窗棂漏撒进来的夕照投在沈惟钦漠无神情的脸上,分明是暖光融融,无形之间却生发出森寒诡谲的阴怖。
陆听芊又提了一遍救吴岱的请求,沈惟钦乜斜她:“我可以救下你公爹,但你往后得监视吴詹的一举一动。”
陆听芊觉得这非难事,一口应下。
沈惟钦摆手:“没旁的事了,至于具体要如何做,厉枭会告诉你。”
陆听芊却犹豫着不肯离去:“听闻世孙前阵子中了魇魅之术,不知是否大好了?”
沈惟钦面色愈加冷淡:“你若是废话这样多,那当我适才的话未曾说过。”
陆听芊只好闭嘴告辞。
收到谢家老夫人的帖子时,陆听溪是有些惊讶的。
谢老太太素常来陆家走一遭都是稀罕的,怎会忽然请她跟母亲这些做小辈的去吃茶?不过谢家老夫人的面子是不能拂的,她们理当好生准备。
翌日,在叶氏的带领下,陆听溪应邀去了魏国公府。
才坐下跟老太太叙了几句话,老太太就以出去赏花为由,将她支了出去。而今这个时节哪来的花,陆听溪觉得老太太这是要跟母亲说什么话不想让她听见,就顺势随着丫头退了出来。
才在一处专供游息的抱厦内坐下,就瞧见一个丫鬟捧了个大托盘过来。托盘内是各色点心,有藕粉桂花糖糕、山药枣泥糕、黄米面枣糕,还有各色渴水,林檎渴水、香糖渴水、五味渴水,另有些道不出名目的吃喝,陆听溪一时但觉目不暇接。
她才尝了几口,就见周遭丫鬟自觉退下,谢思言身着一袭黛蓝色交领窄袖曳撒、腰系阔白玉鸾带、足踏粉底皂靴,迤逦而来。她微微一怔,谢思言穿衣素爱风流飘逸,往日里总穿阔袖的直身或道袍,曳撒形制利落,多作骑装与武官的朝服,她几乎没见他穿过。不曾想,他穿上竟是别有一番风致。
“吃食可还合胃口?”谢思言落座她对面。
陆听溪点头,做贼似地悄声问他来做甚,就听他扬声道:“来找你。”
陆听溪沉默,咬了口糕道:“我知道,你小点声,别把旁人招来……我是问你来找我作甚?”
“来问问你想不想我。”
陆听溪吃糕的举动一顿,她总觉得谢少爷今日有些不对劲,遂另起话头:“多谢你先前送我的中秋礼。”
谢思言中秋送了她一套鸽血石头面。他说她肤白容娇,正配鸽血石。由于过于贵重,她不愿收,谢思言就说她若不收,他回府后就随便揪个丫鬟转手送了,她一股气恼涌上,拿了东西就走,也没跟他道谢。
“怎总跟我言谢,你此前不是已经跟我道谢好多回了?”
陆听溪不语。
她此前每回想到他帮了陆家多大的忙,又想到他隐瞒不告的行径,就觉心绪复杂,禁不住再三跟他道谢。道谢多了,谢思言就微诧地问她不就是送份礼何至于此,她才知道她误会了。
她随即将她的揣度跟他说了,又问他为何要瞒着她,他端视她良久,竟矢口表示帮陆家跟她外祖家脱难的人不是他。她后头再行追问,他就不肯说了。她觉得她的揣度大抵是没错的,只是谢少爷实在太过倔强。
谢思言给自己倒了杯桂花渴水,往太师椅里一靠:“你瞧我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如何?”
陆听溪正要说很是隽逸飘洒,谢思言已经自顾自接了下去:“我也觉着极好。那你觉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吃食如何?”
陆听溪刚要张口,他又继续道:“我也觉着甚好,这些都是我亲自为你预备的。你瞧那天际的霏霏云霓,像不像你赧然时的酡颜?”
“夕阳融辉穿透你云鬓间的玛瑙宝石,仿佛你撞入我的心潮波心一样容易。”
“‘情到深处,红笺为无色,’雨恨云愁,风情月意,我的喜怒哀惧,我的苦笑忧思,因你而起,因你而灭。”
“‘青春都一饷,’无论浊世浮名还是浅斟低唱,我都不放眼里。此生唯一放不下的,独你而已。你是霓霞,你是瀚星,你是不世的骊珠,辉映我晻晦的世界。”
……
陆听溪吓得手里的糕都掉了,双目圆睁。
谢少爷大马金刀地坐稳,就开始念词,好像是在先生跟前背书一样。从容不迫地接连诵出,竟有一种别样的诡异感。
谢少爷念完最后一句,杯中的渴水也饮尽。
旁侧扶疏花木轻动,一片衣角一闪而逝,只留花叶轻轻摇荡,仿似只是熏风拂煦而过。
谢少爷搁下手里的金素太乙莲叶杯:“好了,现在咱们可以说点别的了。”
……
陆听溪走后,谢老太太即刻将孙儿叫了过去。
“我费尽心思给你准备了今日这一出,你就是这样敷衍了事的?!”谢老太太气恼万分。
那些情诗一样的话,是早就打好的稿子。她凭着早年的模糊记忆将当年谢老太爷跟她说过的一些情话写了下来,对孙儿谎称是自己临时想到的,让他背下,届时照着说便是。孙儿起先不愿,后头与她讨价还价半日,自己改了一半的措辞,见她老大不高兴,这才住手。
她今日派了人盯着,与他说不将这些跟陆听溪背完,她下回就不请陆听溪来府上吃茶。她这孙儿不过扫一眼就将词记全了,却不曾想这般敷衍。
谢思言不紧不慢道:“祖母大约还是不了解她的性情,比这更缠绵的话我都说过,但没甚用处。听溪跟旁的姑娘不同。”他没说出来的是,祖母写的那些词儿,他若是不改,根本说不出口。他一眼就知那些是祖母年轻时从祖父那里听来的。
谢老太太默然片时,拍拍他的肩:“那成,你自己琢磨。横竖人不跑就成。”
谢思言冷哼,小姑娘喜欢她与否,他无法掌控,但跑是绝跑不掉的。
詹事府的詹事老迈,提请致仕,东宫辅臣上的事,楚王不能自己拿主意,转去问咸宁帝的意思,咸宁帝当即表示准许致仕,且要提谢思言升任詹事府詹事补缺。
楚王惊骇不已,詹事府詹事可谓东宫属官里的最高长官,累代惯例都是非年高德劭者不可胜任,咸宁帝竟让谢思言一个年轻后生担任?
不过太子又不是他儿子,何况这是咸宁帝的意思,他照做就是。
又至年底,但今年这个年底却不同于往年。陆文瑞谨记着谢家去年答允至迟这个时候来陆家提亲的事,然一直未瞧见父亲的来信,他就知道谢家还没来,越发觉得谢家怕是诓了他们,于是以述职为由,风尘仆仆地回了京。
甫一抵京,他回了趟家就风风火火地直奔魏国公府。不想扑了个空,门房说魏国公尚未回。陆文瑞越想越恼火,又转去太常寺门口堵谢宗临。
坐在马车里望着外头的飞絮大雪,陆文瑞就不禁想起了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从六科班房出来,被谢宗临语带轻嘲地调侃了一通。他怎生瞧不出,谢宗临不过是因着自己儿子看上了他女儿,还巴巴地凑上来,觉得落了面子,心下不快,这才来刺他。
谢宗临官位比他高,又是超品一等爵,他只好忍着。但这回他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了,谢家竟连这等事都敢玩笑,实在仗势欺人!
不知过了多久,谢宗临终于打衙门里出来。陆文瑞一瞧见他,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下了马车就上前道:“谢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宗临知晓陆文瑞是来说甚的,他也正好想去一趟陆家。陆文瑞既先一步来了,那去谢家坐下来将事情说开也好。
……
回了国公府,谢宗临将陆文瑞带到了自己的外书房。命小厮给陆文瑞上了热茶,谢宗临慢悠悠道:“陆大人消消气,若没记错的话,令爱如今也还不到十六,纵入不了我谢家门,也还是能嫁个煊赫高门的,祝一切顺遂。”
陆文瑞咬牙:“小女的婚事被硬生生耽搁一年却要如何说?总要给个说法!谢大人莫要欺人太甚,逼急了我,上奏弹劾也是有的!”
谢宗临不以为意:“陆大人消消火,儿女婚事何必摆到外人跟前说?婚事不成仁义在,闹得太僵,两家面上都不好看。”
陆文瑞面色阴能滴水。谢宗临他儿子又不怕被耽搁,当然不痛不痒!莫说一年,纵再过十年八年再议亲,照样有一群青春豆蔻的世家小姐挤破头做这个世子夫人。
“魏国公今日若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便不走。”陆文瑞连称呼都改了,势要为自己女儿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