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临神色冷下。他谢宗临何曾被这样胁迫过?
横竖已是不打算做亲了,谢宗临也没甚顾忌,冷呵一声,起身飘然而去:“那陆大人慢慢坐着喝茶,我便不扰了。”
谢宗临一出来就转去了鹭起居等儿子。不一时,儿子披着貂鼠皮大氅回了。
“自己弄出的烂摊子自己去收拾,”谢宗临寒声道,“当初你给陆家送信物时,我没有阻拦,就是想看看你今日如何自处!不把你逼到一定份上,你就不会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可是给足了你机会,是你自己没能抓住,那我也是无法。”
“无论陆家回头如何闹,我都不会帮你收拾,你自己头疼去吧。这就是你不听我言的下场!你既没能做到,一会儿还要依照前约,将你手里的田庄、铺子全部交于我,往后用银子,都要来求我。”谢宗临威势凛凛端坐在太师椅上,冷笑抱胸。
谢思言将手炉交于小厮添炭,转回头道:“那看来父亲对我们去年之约记得深刻。”
“这是自然,我说了,我谢宗临从来说一不二,只要你能做到一年内跃居正三品,不论他陆文瑞如何刁难我,我都一概忍下,舍了我这张老脸不要,也会求得他将女儿嫁来!可如今证明,你当初不过是逞强夸口。你先前冒然与了陆家信物,而今非但落了你自己的脸面,还让国公府跟你一起蒙羞!将来你祖母问起,你好生想想如何应答吧。”谢宗临冷笑连连。
“我听闻陆大人来了,父亲便那样将陆大人一人留在书房?”
“那又如何?是他自己不肯走,难道要我低声下气?这可是你自己捅出的娄子,你乐意招呼便招呼去。”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忽闻宫中内侍来传旨了。
谢宗临也不觉意外。咸宁帝为显自家仁厚,每逢年尾,都会颁下一批锡赉来,犒劳勋门。谢家作为阀阅中的头一份,这礼自是年年不落,他已习以为常。
闻听宫里来了人,陆文瑞身为朝廷命官,不好躲着,也出来拜听。
往前头去的路上,谢宗临父子与陆文瑞撞了个正着。谢宗临先行一步,走到了前头,谢思言跟陆文瑞叙礼几句,这才跟上。
到了宣旨的内官跟前,谢宗临想起陆文瑞方才说要弹劾他,怕他在内官面前胡说,靠近压低声音道:“陆大人还是冷静些好,等接了旨再继续说道先前之事。赶明儿我就着人去把信物取回来。”又朝儿子投去一个冷然眼神。
那意思似乎是在说,都是你一味逞能,给老子惹来一堆麻烦!
这回来宣旨的是崔时的徒弟冯木。待人到齐,冯木展开手中的五色丝绢帛,笑眯眯道:“魏国公世子听旨。”
谢思言上前一步。
谢宗临一愣,不是例行的年节赏赐吗?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储宫素承宗社万万年无疆之统,素隆国家万万年太平之福,自古帝王之君天下,未尝不以教太子为先务……吏部郎中、左春坊大学士谢思言,名动班行,光生纶綍……兹特封为詹事府詹事,秩正三品,以旌贤劳、诲储宫,钦哉。”
冯木宣旨罢,捧上绢帛,躬身道:“恭喜世子爷。”
谢思言接了圣旨,命人给了冯木个大红封,回头看向自家亲爹。
第65章
谢宗临一口气没上来, 几乎厥过去。
他一把拽开儿子,问冯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冯木还是头一回见儿子高升之后老子是这么个反应的, 怔了一怔,笑道:“这……原先的詹事府詹事致仕了, 您可晓得?陛下就直接将世子爷从左春坊调去了詹事府补缺。”
他有些关于皇帝此次拔擢谢思言的揣测, 但不好当众说出, 否则岂非显得他妄度圣意。不过他觉着这魏国公怕是高兴坏了, 以至于情绪瞧着有些失控。
谢宗临有些语无伦次:“但纵是詹事致仕……也……犬子……犬子年纪尚轻,怎能担此重任,这……陛下……”
冯木笑吟吟:“国公爷莫要太激动,世子爷才德兼举,这是满朝上下都看在眼里的, 自是补缺的不二人选。”
谢宗临脑壳一阵阵跳着疼, 摆手命人先送走冯木,转回头就狠狠将目光砸在儿子身上:“你给我过来!”
父子两个就近去了谢宗临的外书房。
甫一阖上房门, 谢宗临就劈头盖脸询问儿子来由。
“这哪里有甚来由, 皇帝觉着我适合, 就让我坐上这位置了, 如此而已。”
谢宗临恍然想起前些时日, 儿子让他看的那幅画像, 又联想起近几个月北狄之事, 隔空戳儿子:“北狄之事是你向皇帝揭破的?”
他见儿子不语, 知是默认, 连道了几声“好”, 只觉脑壳更疼了。他儿子可真本事,阿古达木那件事那样隐秘,他儿子是如何窥破的?莫不是……
“父亲不要胡思乱想,儿子不会办糊涂事。父亲有工夫琢磨这些,不如好生想想一会儿如何面对陆大人,”谢思言一眼不错地盯着谢宗临,“父亲方才既说还记得去年之约,那想来是不会狡赖的,对吧?”
谢宗临忽觉自己脑袋蓦地大了一圈。他方才跟陆文瑞把话说成那样,而今难道要转回头跟他服软赔礼,求他将女儿嫁来?
……
谢宗临如今只想一头晕过去了事,但真晕晕不过去,假晕又落面子,往后他在儿子面前还有何颜面摆出严父姿态?只好咬牙去见陆文瑞。
他步入大厅时,陆文瑞正阴沉脸端坐着,也不饮茶,瞧见他来,气得肝疼,面色越发不好看,起身道:“令郎而今高升,魏国公怕是更瞧不上我们这穷家小户了。魏国公适才说要取回信物,哪有这样好的事!贵府今日若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
陆文瑞一句话未完,却见谢宗临忽而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哪里就是穷家小户了,陆大人过谦了。京师上下,谁人不知陆家乃是重裀列鼎的诗礼之家,若得与陆府结亲,那当真是三生有幸。却不知鄙族是否有这等荣幸?”
陆文瑞当场懵了。
谢宗临这是因着儿子被破格拔擢的事,高兴得脑子坏了?
谢宗临恨恨切齿。他贯来强硬,也最鄙夷前倨后恭,可今日却不得不舍了这张老脸,来跟陆文瑞低这个头。虽则心里一直宽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但这样自打脸的事做出来,他还是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全毁在了这上头。
他见陆文瑞没甚反应,以为他是没听清他说的甚,又复述一遍,末了道:“陆大人随便选,让谁去贵府提亲?”
陆文瑞终于回神,冷声一笑:“我不知魏国公又打的什么主意,我只想说,我们高攀不起,您往后爱诓谁诓谁去!至若信物,你们要取回来可以,但必须致歉,且得说清楚,为何坑我们这一遭!”
谢宗临面色瞬冷,气得唇边髭须都在抖。
他谢宗临何时受过这等鸟气!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过……罚酒还是免了。他能在阖府上下、尤其是儿子面前树威立势,凭的就是说一是一的作风,若是这回出尔反尔,他往后要如何自处。思及此,他越发想缝了自己这张嘴,当初怎就那么多嘴,定下个什么一年之约,如今可好。
陆文瑞见谢宗临又露出适才那副冷然神色,方觉他正常些:“魏国公若是实在不愿,我就拿了那信物拉魏国公去御前评评理。”
谢宗临其实不怕什么御前评理,皇帝是不会愿意管这种臣子家事的,只是想到陆文瑞如此态度,他却还要想法子将两家婚事拉回来,就恨得直磨后槽牙。
勉力缓了辞色,他强自挤出一抹笑:“都是误会,陆大人息怒,在下先前若有得罪之处,请多见谅,一家人尚有拌嘴之时,何况是准亲家。陆大人回去尽管跟贵府老太爷计议,何人提亲、聘礼几何,这些尽管提,谢家必尽合贵府之意。”
……
陆文瑞回府跟老太爷复命时,还梦游一样。
谢宗临那是鬼上身了?不然为何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后头竟还想请他在府上用晚膳……
听了儿子的陈说,陆老太爷也觉新奇。他也跟谢宗临打过几回交道,若说他是因着儿子的执意坚持才转回头向陆家服软提亲的,那为何如此之快,变脸跟翻书一样。
陆老太爷跟陆文瑞父子两个思想半日也没个结果,索性暂且丢开。陆老太爷道:“如今魏国公世子晋为詹事府詹事,将来便是帝师,太子又倚仗他,回头还不知有何等造化,这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只是谢家那边若真来提亲,你预备如何答复?”
陆文瑞沉容道:“谢家百年名门,谢家世子也是年少有为,但谢宗临态度反复,我心中着实气不过。”
陆老太爷手中核桃团转半日,沉吟着道:“但你不能因着你的一时意气,让溪姐儿错失一门好亲事。谢宗临虽骄横,然魏国公世子瞧着倒是对溪姐儿一片诚意。虽则高门媳妇不好当,但有世子护着,想来也无碍,论起来,这门亲事是咱们高攀。而今魏国公世子高居东宫属官之首,更是如此。可着京师世家寻过去,哪一家也找不出这样嫁过去就是正三品大员夫人的好亲事。”
“但儿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况且,若谢家态度一软,咱们就应下,那谢家会如何想?再则,父亲又如何得知谢家世子对溪姐儿就能忠贞不渝?”
“儿子前些日子遇见保国公,与之闲谈时,听他说起他家跟魏国公府议亲之事。言语之间,似是暗指魏国公世子并非京中众人所传的那般女色不沾。说不得魏国公世子在人前是一派怀瑾瑜、握兰桂的高洁之态,背地里却收着通房、养着外室,只是寻常人不知罢了。若真是这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败坏德行,溪姐儿且不能嫁他。”
陆老太爷皱眉:“什么收通房养外室,你又没瞧见,莫胡言。”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后来打听了,魏国公确实曾跟保国公提起过议亲之事,保国公当时欣然应下,后头却不了了之,父亲难道不觉怪异?魏国公府那样的门第,保国公府如若攀上,不知能带来多少利处,说到底他家也是高攀,但保国公为何没将女儿嫁去?”
陆老太爷手里的核桃又转了几圈,面色微沉:“要不这般,谢家那头若是来了人,咱们就暂且看看他们的诚意,再说旁的。至于你说的那件事,我会着人打听一二。”
三日后,谢家果真来人登门提亲了。谢宗临请来保媒的是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首辅邹益。这位邹大人是谢思言那一届会试的主考,跟谢思言也算是颇有渊源。谢宗临也与之相熟,请他来也是顺理成章的。
陆家阖府上下懵成一片。
那邹大人如今已是位列从一品,虽隐隐有被次辅仲晁架空之势,但官做到邹大人这个份上,已可说是朝中德隆望尊第一人,陆老太爷素常也只是在朝会上见过这位,寻常是见不着的,遑论寒暄攀谈。
谢宗临请来这么一尊佛,既为两家做了脸,又向陆家施了压。
陆家众人前来见礼寒暄之后,都拘谨立着。邹益得了谢家的授意,自始至终善气迎人,笑着说他是来保媒的,不是来摆官架子的,又说了谢思言许多好话,末了道:“魏国公世子如今已是正三品詹事,异日的造化必定比老夫大,这等骐骥才郎,实是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选,贵府还待犹豫什么?切勿错失。”低头喝茶润喉。
他一个日日在文牍之间打转的哪里知晓如何保媒,这词儿是魏国公世子写了他背下的。魏国公世子也真是不含糊,一篇将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文章倚马可待,他看罢,直是惊叹满篇咳珠唾玉,后生可畏。但又总觉这词哪里透着怪异。
陆修业在旁侧听了一回,出来时询问小厮可觉着那词有些怪异。小厮想了一回,点头:“是有些,有点像……像馥春斋新近贴出的宣传单子。”
陆修业一拍脑门:“对对对!我说怎么听着那措辞有些熟悉。我前几日才瞧见馥春斋贴的一张单子,上头宣讲的是他们年底新到的一批货如何好,还说什么正旦前后有批货要降价售卖。”
陆修业轻哼:“我瞧着那单子上的图画得别巧,还特特拿了张回来给妹妹看,问她如今技艺如何了,能否画成这般,那小妮子还白了我一眼。”
陆修业口中的小妮子正在书房里作画。画了几笔,又搁了笔,支颐沉思。
陆听溪给馥春斋交过几次画稿,因她画得不快,一年下来统共也就拿了三四百两的外快。馥春斋新近贴出来的单子底图是她画的,但上头招徕客人那些话并非出自她手。她后来看了铜版刻印出来的成品,惊叹于写词人的头脑,揣度着是否东家亲自操刀。
用做宣讲之用的单子画稿最值钱,却也最难画,她一时还想不出该如何布局。
甘松叩门进来,细声道:“姑娘,邹大人走了。老太爷跟老爷都说还须再考量一二,说一个月之后给答复。又婉言请邹大人跟魏国公带个话,让魏国公抽个工夫来咱们府上一趟。”
陆听溪知道祖父跟父亲这意思便是在迟疑。她母亲前日找到她,拐了七八道弯问话,见她听不懂,末了径直问她,可曾从魏国公世子那里听过当初谢家与保国公府的婚事没成的缘由,又将她父亲此前在祖父面前说的话委婉地与她说了。
她听闻是保国公府徐家那件事,尴尬一下,已是再三帮谢思言说话了,但她母亲仍旧存疑。她总不能如实告诉母亲说当初跟谢思言在一处的那个人酒是她,只能说自小一起长大的,相信他的人品云云,可这些显然没甚说服力。她觉着这件事还是得谢少爷来处置。
甘松不无感慨:“若是一月之后两厢计议妥当,就可看日子下定过礼了。说不得明年三月之前姑娘就能出嫁。”
陆听溪执笔的手一顿。
日子确实过得快。她实则还对闺中待字的日子颇多留恋。
……
正是赏梅的时节,叶怀桐请陆听溪去叶家在宛平的庄子附近踏雪寻梅。宛平距京颇近,叶氏思及女儿兴许很快便是待嫁之身,也比平日更纵着她些,倒是准了宛平之行,只自己抽不开身,遂让自己身边的吴妈妈带着她去。
叶信在京畿置办了好几处田庄,叶怀桐一个北方人却仍喜欢玩雪,每年冬季都要去庄上耍子。叶怀桐也快定亲了,甫一见到陆听溪,就抱怨不住,直道嫁人真麻烦。
陆听溪道:“你再满口怨言,我就跟舅舅说你打算逃婚,让他绑了你,等出嫁那日再放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