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嬷嬷笑了声,又问:“你这一年,在宋家过得可还好?”
其实这一年来,太后那里或多或少也是得到些消息的,就譬如宋予璇的转变,可她还是想听沈瑜自己说一说。
“倒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只是按部就班地做些事罢了,”沈瑜想了想,“替他家料理了些后宅的事,又整肃了生意。”
“他家?”花嬷嬷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措词,“我还以为,你现今应当已经将宋家当做自己家了才对。”
“我早就没家了,”沈瑜轻笑道,“我又不姓宋,也没在他家宗祠族谱上留姓名,自然不算是他家的人。”
说着,她又意有所指地提了句:“当年太后将我贬为妾,不就是这个缘故吗?”
花嬷嬷无言以对。
当年太后明着是贬了她,可实际上却是给她留了一条后路。如今沈瑜隐晦地提起,无非就是暗示罢了。
这丫头还是这么个性情,聪明,又执拗。
“看来你已经猜到我的来意。”花嬷嬷道。
“不敢说猜到,只是揣摩出三分。”沈瑜眨了眨眼,放软了声音,“嬷嬷,你也不要跟我兜圈子了,该是如何,便直接说了。”
沈瑜难得撒一次娇,花嬷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看着她,摇头道:“你放心,太后娘娘并没要逼你做什么。”
听了这么句话后,沈瑜终于得以喘息。
“先前,皇后娘娘进言,说是宋将军劳苦功高,如今年纪已然不小,可府中仍旧没个能操持后宅之事的夫人。”花嬷嬷说着这话,神情中带上些不屑,“所以请皇上决断,为宋将军择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才好。”
这话乍一听冠冕堂皇的,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可并没怀什么好意。
听到花嬷嬷这么说,沈瑜随即就反应过来。看来她当日是真把锦成公主给得罪惨了,时隔这么久,竟然还惦记着。
她如今在宋家过得清闲自在,如鱼得水,无非就是因为家中并没正妻。可若是一旦有了正妻,少不得就要立规矩了,若是运气不好撞上个严苛的,那她今后的日子可就不会再这么顺遂了。
倒也难怪锦成公主方才轻轻放下,她只需要在皇上面前搬弄两句就够了,再不会像早年那样,亲自跟她为难。
不过这事若是锦成公主办的,那还算是情理之中。可皇后掺和进来,怕是没那么简单。锦成或许是为了针对她,可皇后,应当是另有图谋。
此处并无旁人,沈瑜便索性问了出来。
花嬷嬷没料到她竟会想到这一步,沉默了会儿,方才道:“你猜的不错。”
事已至此,花嬷嬷索性便挑着能提的事情,向她讲了。
原来自打宋予夺回京后,陈家那边便一直试探着,想要同宋家结亲。陈家是贵妃的母家,又是三皇子的外祖家,若这亲事真定下来了,那于大皇子而言便是个威胁。
当年皇后会允准锦成公主嫁给宋予夺,无非也是想要借机拉拢宋家罢了,只可惜没成。如今宋予夺虽回来了,可锦成与他的婚事却是作废了的,自然是提都不能再提。其实皇后暗地里也后悔过,若早知宋予夺没死,还能闯下这样大的功绩回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锦成退婚的。
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眼看着陈家竟想着跟宋家结亲,她又怎么坐得住?索性就硬着头皮又去向皇上进言了。不管挑个哪家的贵女,至少不能是陈家的。
“这议亲之事,宋将军应当也是知道的,”花嬷嬷试探着提了句,“他可曾向你提过?”
沈瑜:“……没。”
花嬷嬷看着她叹了口气,神情中带着股说不出的意味,又道:“若将来宋将军真娶了正妻,你怕就要受委屈了。太后着我来问一问,你是还想早前一样想着离开呢,还是能让宋将军将你扶正?”
花嬷嬷用的是“能”,这个字就很有趣了,也就是说,她并不觉着宋予夺一定愿意将沈瑜给扶正了。
不单单是她这么想的,只怕薄太后也是这么以为。
毕竟有几个人会放着出身世家的贵女不要,扶她这么个无权无势无依仗的宫女为正妻呢?
这妾室扶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是小门小户也就算了,可对于宋家这样的世家而言,却并非是三言两语能决定的。换而言之,就算是宋予夺自己有意想将她扶正,也得先说服了宋家的长辈才行。
一个不妨,只怕就要重演当年宋老将军为云氏与侯府闹僵的事情了。
薄太后并不曾直接下懿旨,也是这个缘故。
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就算是给宋予夺指婚世家贵女,那也得提前知会过才好。若是直接下旨让宋予夺扶正一个妾室,那简直是扫宋家的脸面。
眼下宋予夺的亲事比早前还棘手,皇后与陈贵妃相争,薄太后也不大想插这个手。所以她直接让花嬷嬷来向沈瑜讲明白了,该怎么做,由她自己来选。
“当年太后令我到宋家为妾,无非是想全了皇家的颜面,也让我帮扶长房一二。”沈瑜想了许久,缓缓说道,“如今三姑娘已经能独当一面,宋将军也回来了,我也算幸不辱命。这今后,就不掺和了。”
对她这选择,花嬷嬷也没太意外,只是又叹了口气。
“既然宋将军已在议婚,我也会尽快离开。”沈瑜拿定了主意,“劳烦嬷嬷代我向太后娘娘谢恩,也多谢嬷嬷提点。”
薄太后能如当初所言,允她离开,就已经很好了。而花嬷嬷也向她透露了不少内情,没让她一无所知地蒙在鼓里。
“好,”花嬷嬷嘱咐了句,“只是若离了宋家,你将来怕是不易,需得早做打算,多加小心。”
沈瑜点了点头,开玩笑道:“倒是不知,跟我方才在那正厅之时的处境,哪个更为不易些?”
花嬷嬷摇头笑道:“你啊……罢了,横竖都是你自己选的路。”
第60章 言辞交锋
商议了正事,沈瑜又与花嬷嬷闲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她没有再回正厅自讨没趣,而是着人去向宋予璇传了话,自己到马车上去等候着。
今日之事,远好于她先前的预料。
薄太后给了她选择,让她自己来决定是留还是走,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至于旁的事情如何,那就跟她没什么干系了。
宋予夺如今正在议亲,这事倒也是出乎意料。
不过细想之后也很正常,毕竟他正是适婚的年纪,至今后宅也没个夫人,眼看着又要加官进爵,想要同他结亲的人必定不在少数。
云氏对这些事向来不闻不问,应当是西府的老侯爷与侯夫人在操持着。这事牵扯了不少,所以知情人口风都很严,没确准之前是不会传出什么消息来,以至于她竟是从花嬷嬷口中得知的。
沈瑜倚着车厢,闭目养神。
花嬷嬷说,宋予夺是知晓此事的,可他却从来没提过半句。是因为此事不能外露吗?还是说,有旁的什么缘由?
她琢磨了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
宋予夺是怎么想的,她左右不了,也没多大干系。
先前约定的时候,是说如今他刚回京,正在风口浪尖上,若是此时离开未免有些引人注意。所以最好是留个一两年,替宋家操持生意事宜,等到将来事态平息之后再说。
可他如今既然已经在议亲,那她就得尽早离开了。
不管将来的新夫人如何,是严苛还是温和,她都不想去给人眼里揉沙子。
或许是知道她在这里等着的缘故,宋予璇并没有留太久,向安平长公主祝寿之后,只略动了几筷,便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在回程的路上,宋予璇倒是也好奇地问了沈瑜,可那事沈瑜是断然不可能告诉旁人的,只能歉疚地寻了个借口,敷衍了过去。
宋予璇看出她的为难,笑了笑,知情识趣地没再追问下去。
回到宋家之时,已是午后,沈瑜与宋予璇分别,回了修齐居。
她先前水米未进,此时饿得厉害,向青溪道:“先拿些糕点来,给我垫垫肚子,先前的豆沙糖糕还有吗?再让厨房下碗酸汤鸡丝面,放些小葱切些姜,快些就好,旁的就不用了。”
青溪原本还好,如今都要被她给说饿了,笑道:“好,我这就去。”
说着,她便直接去小厨房那边传话了。
沈瑜自己穿过庭院,回了房。
先前去见安平长公主时,她没顾得上穿披风,冲了会儿风,只觉着手脚冰凉,后来上了马车,也只有已经发凉的手炉,故而这一路上也未见好转,直到现在也没能缓过来。
方一进屋,她就立即进了内室,又让小丫鬟另换了手炉来。
桌案上摆着的青白釉如意耳香炉中燃着安神香,轻烟袅袅,极浅淡的香气在内室中氤氲着。
沈瑜拥着锦被怀抱手炉,嗅着安神香,发凉的手脚慢慢地好转。
外间有动静传来,她以为是青溪,并没下床,只是问了声:“豆沙糖糕拿来了吗?我还有些渴……”
她这话只说了一半,见着宋予夺后,生生地止住了。
宋予夺手中还端了碟她方才要的豆沙糖糕,想来是青溪要过来时遇着了他,索性托他顺道带过来了。
虽然青溪现在并不敢在她面前多说什么,可像这样做点小动作,还是有的。
沈瑜以往懒得跟她计较,如今不动声色地舔了舔牙,准备过会儿等宋予夺走了,就跟她算账去。
宋予夺将糖糕放在了床头的小几上,又道:“要喝茶吗?”
沈瑜掀开了锦被,下了床:“我自己来就好。”
他腿伤并没好,到哪儿都得拄着拐,虽说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沈瑜也没法心安理得地支使他去端茶倒水。
再说了,也不合适。
沈瑜趿拉着绣鞋,倒了杯茶来,并没再回床榻上,而是在窗边坐下。她捧着杯盏,却并未喝茶,只漫不经心地问道:“将军特地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她这话音里透着疏离,神情模样更是淡淡的,与先前主动找过去同他商议的时候判若两人。宋予夺打眼一看,就知道她这是还介意着先前不欢而散那事,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算他二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事,可到底是发生过的。
宋予夺此番算是见识到她的记仇,但也没辙,只无奈道:“你此番去安平长公主府,可还顺遂?”
沈瑜点点头:“长公主并没为难我。”
若她说的是有为难,那宋予夺还能说上两句,帮她分析一二。可她如今这么轻飘飘地一句,就把话给说死了。
沈瑜低头小口喝着茶,唇脂沾在杯盏上,在白瓷之上显得格外显眼。她知道自己的态度很恶劣,可宋予夺并没想她想的那样甩手离开,反倒在一旁坐下来。
宋予夺又问:“安平长公主邀你去,是为了何事?”
在他看来,沈瑜这是记仇,所以不肯好好说话,那就只好他放低姿态多问些了。这事的确是他有错在先,所以他愿意来俯就。
可若沈瑜一昧不讲道理,仍旧要如此,那他也没旁的法子,就只好算了。
毕竟他脾气再怎么好,也不想耗在没结果的事情上。
好在沈瑜并没再像先前那样。
“是说了些事。”她饿得厉害,也没什么耐心跟宋予夺绕来绕去打机锋了,索性挑明了,将能说挑挑拣拣说了,而后道,“就是这么着。”
沈瑜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可话中的信息量却实在大得很,宋予夺愣了愣,方才道:“谁说我要定亲了?”
而且怎么她就要提前离开了?
“嬷嬷是这么说的,”沈瑜反问道,“你不是已经在同陈家姑娘议亲了吗?”
宋予夺皱着眉:“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我早就已经回绝了。”
先前年关,他到西府那边祭祖,参加家宴时,祖母的确隐晦地向他提及过此事,说他该正经定一门亲事,安定下来了。可那时他并没答应。也因着这件事,他晚上回来就直接去了沈瑜那里,追问她的态度。
沈瑜微怔,随后才意识到这差错出在何处。
其实这事上,宋予夺说什么用处并不大。难道就因着他说一时半会儿不想议亲,侯夫人就会放任不管,由着他去?
就算明面上不提,背地里必然还是要替他筹谋的。
“再有,”宋予夺拧起眉头,“我这婚事如何,跟皇家又有何干系?”
用得着皇后来替他费心吗?
话虽这么说,可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大半都是靠着姻亲来建立的,他这婚事难免会被人盯上。
不单单是沈瑜这么个宫女做不得自己的主,连他这么个大将军,也要被人左右。
沈瑜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了些同情。
青溪端了热腾腾的酸汤鸡丝面来,一时间,内室盈满了香气。
她将碗筷放下后,就又立即出了门,给沈瑜与宋予夺留出单独相处的机会。
沈瑜饿得厉害,也没管宋予夺还在,低头喝了口热汤。汤里切了姜,几口下肚,仿佛就将肺腑之间的寒气给驱走了。
垫了肚子,沈瑜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向宋予夺道:“宋将军,你这亲事是势在必行,在所难免,我也管不着。只是若你定了亲,我便是要随即离开的,虽说我如今是为宋家打理生意,可新夫人却未必……”
听她这么说,宋予夺反倒笑了,他打断了沈瑜的解释,斩钉截铁道:“你说的的确有道理。这么着,但凡我有意定亲,那宋家与你就再无半点干系,绝不让你为难,可好?”
沈瑜想要的就是他这么句承诺,当即点了头,但却并没注意到这承诺中的漏洞——
难道宋予夺无意定亲,她就跟宋家有关系不成?
沈瑜一向算是能言善辩,可宋予夺兵书看了不知多少,又多年实战,自然也不差。
眼下这一仗,倒是宋予夺占了上风。
从安庆长公主那里回来后,沈瑜自觉是得了定心丸,也没再多想,专心准备料理生意事宜。
但不出三日,就又发生了一桩大事——慎王妃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