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林子轩略一犹豫后,索性讲话都讲明白了:“我回乡之时,发现伯父身患重病,恐命不久矣……”
林子轩是觉着,不管当初有什么恩怨在,这消息总是要告诉沈瑜的,以免万一她将来知道之后会后悔。
可没等他把话说完,沈瑜就又道:“这些事,你不必向我提。”
她已经将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林子轩又怎会不明白,当即就闭了嘴。
他原是想着,既然已经知道了,就得将这事告诉沈瑜,至于她究竟会选择如何做,那就是由她自己来决定的了,他并不准备干预。
可却没想到,沈瑜却已经到了连听都不想听的地步。
林子轩少时与沈瑜相熟,可如今多年过去,年岁改变的不知是音容相貌,还有脾性。当年沈瑜对长辈算得上是逆来顺受,只是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她变成如今这模样。
因着沈瑜那话说的毫不留情,所以一时间,气氛便显得尴尬了起来。
“方才是我冒昧了。”林子轩道。
沈瑜略微摇了摇头,并没答言。
林子轩转而问道:“说来,我这些日子不在,大夫人的病情可还好?”
他话中的这个“大夫人”,指的自然是云氏。他刚从家乡回京城,尚不知晓这将军府发生的事情。
“夫人已经不在这将军府了,”沈瑜低声道,“她说自己命不久矣……想要在临死之前,回南边去看看。”
林子轩倏然抬头看向她,神情愕然,似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这模样实在是反常,沈瑜立即就注意到了:“怎么?可是有什么问题?”
林子轩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大夫人已经走了?”
“是,”沈瑜点点头,“四日前离开的。”她又追问了句,“你方才那模样,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林子轩叹了口气,若是换了旁人来问,他未必会说,可对上沈瑜这探究的目光,他到底还是妥协了。
“你方才说,大夫人是因着命不久矣,所以想要离京,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林子轩顿了顿,说道,“她是因着离京,才命不久矣的。”
沈瑜搭在桌边的手蓦地收紧:“此话怎讲?”
“你应当知道,大夫人因着沉疴旧疾身体不好,”林子轩将药箱收拾了,“那是因着当年中毒之后的余毒没能拔清,直接伤了她身子的元气,所以才让她变成如今这副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模样。”
“是。”沈瑜应了声。
她先前的确听人说过这事,可那时她以为云氏是在匪寨之中遇害,如今想想,那毒可真说不准是谁下的。
“她若是在京中留着,以药物供养,倒还能多些寿数。可一旦离京,舟车劳顿,再断了药,只怕……”林子轩并未把话说完,可其中未竟之意却是不言而喻,他拧着眉道,“我早前已经将这话向大夫人禀明,她怎么还执意要离京?”
明知是死,却还是要走。
作为知晓那些陈年旧事的人,沈瑜能够理解,可林子轩却不能。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也不必介怀,”沈瑜轻声道,“今后你也不必再来东府这边费心诊治了,也算是省了些功夫。”
她虽这么说,可林子轩仍旧难以理解,他这些年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病人,可像云氏这样求死的,却还真是独一份。
眼看着沈瑜脸上已经带了倦色,他便也没再打扰,起身告辞了。
这一趟诊治,林子轩带来的消息算不上轻松,先是家乡之事,又是云氏之事,以至于诊治后,沈瑜反而比他来之前愈发地精神不济了。
他前脚刚走,青溪后脚就进门了,疑惑道:“将军来做什么了?”
“什么?”沈瑜勉强提起精神,问了句,“你说谁?”
青溪诧异于她竟不知,随即道:“方才我从外面回来,恰遇着将军从这边出去,他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我就也没敢多嘴……您不知道?”
沈瑜霎时清醒了不少,迟疑道:“你确定他是从这边出去的?方才我与林大夫闲聊,并没见着他。”
青溪重重地点了点头,与她面面相觑着。
沈瑜彻底愣了。
也就是说,方才宋予夺来了,八成是听到了她与林子轩的闲聊,所以并没进来。
那么他听去了多少?
稍微一想,沈瑜就愈发地头晕了,咬牙摆了摆手:“算了。”
横竖这事她一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就别杞人忧天了,说不准宋予夺压根就没听到什么,只是临时起意回去罢了。就算真有什么事情,那也等宋予夺找上门来再说,她何必想太多为难自己。
不过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在晚上宋予夺过来时,她就有些懵了。
“这是予璇自己做的糕点。”宋予夺拎了个食盒,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她虽没说,可这其中确实有不少甜食,我想这应该是给你的。”
毕竟他不爱吃甜食,这点宋予璇还是很清楚的。
沈瑜怔了一瞬,随即无奈地笑了笑,叹了口气:“好。”
若是以往,宋予璇送什么东西,都是会差人直接送过来的。可如今却要辗转通过宋予夺,想来还是介意着之前的事情。
两人心知肚明,宋予夺又道:“你不必介怀,等到过几日她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了。”
沈瑜淡淡地应了声,沉默片刻后,见宋予夺还未离开,便出言问道:“将军还有何事?”
也说不清为何,沈瑜如今再见着宋予夺,总是回想起那夜她从风荷园回来之时,宋予夺在檐下站着,斜风细雨将他半侧衣衫都打湿的情形。
她觉着,宋予夺多少应该是知晓些当年旧事的,所以难免会伤怀。相比之下,倒是一无所知的宋予璇能活得更轻松些,哪怕是怨着云氏一人,也好过去面对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日恩怨。
“当年之事你应该已经知晓,”宋予夺猜到云氏会向她说什么,便嘱咐了句,“别告诉予璇。”
沈瑜颔首道:“你放心。”
烛光微跳,映在宋予夺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莫名让人觉出几分伤感来。沈瑜倒也能理解,毕竟任是谁有这么一对爹娘,都是要伤感的。
或许是夜间情绪使然,沈瑜鬼使神差般说道:“其实大夫人到如今才离京,应当也是因着可以放心的缘故。你回来了,而三姑娘也已经能立得住。”
云氏是宋老将军明媒正娶进门的正妻,名字是开宗祠记在族谱上的,更是有诰命在身。
换而言之,她就相当于绑死在了宋家。
她没法离开,又因着当年之事,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不闻不问,可心中却多少是有些牵挂的。譬如当日宋予夺“战死沙场”,她一病不起已是存了死志,而最后却是被沈瑜用宋予璇的亲事给扭转回来。
沈瑜略提了提当日之事,可宋予夺却并没有什么动容。
“你不必替她辩解什么,”宋予夺低声道,“我自己心中有数。”
沈瑜垂下眼,淡淡地“哦”了声,这事倒的确是她多管闲事了。
其实她本不是多话的性情,只是见着宋予夺这模样,莫名觉着可怜,所以没忍住安慰了两句,可却是弄巧成拙了。
宋予夺是话都说出口了,才意识到沈瑜这并非是替云氏辩解,而是想要安慰自己,愣了愣,神情中带上些懊恼来。
“午后我来了一趟,只是恰巧林大夫在为你诊脉,便没进来打扰。”宋予夺问道,“恕我冒昧,无意中听了两句……你家中可是有什么难事?”
他是有意换个话题,缓解一下气氛,可如今弄巧成拙的却又成了他。
沈瑜神情一冷,但也不便发作。
毕竟宋予夺什么都不知道,想来只是恰巧听林子轩提及,说她父亲病重,便离开了。如今再提起来,也是关怀的意思。
“没什么,”沈瑜倒也没遮遮掩掩,“他们如何,与我并没什么干系。”
一见她这模样,宋予夺就知道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了,略挑了挑眉。但见沈瑜并不愿提及,知情识趣地没再追问,只嘱咐她好好养病,便离开了。
沈瑜翻了个身,轻轻地咬着唇。
她早些年逆来顺受,便是长辈有什么不对的,也会悉数承受下来。可如今却再不是当年的性情了,自打入宫起,她就下定决心斩断跟那些人的关系牵扯。
纵然是他们都死了,那跟她也没什么干系。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宋予璇自己别扭了一段时间后,便想开了,仍旧是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沈瑜养着病,调停着几个铺子生意的事情,及至开春后,终于等来了一直要等的人。
“门房那边传了话,府外有位姑娘想见您,”这一年多来,从没人上门来寻过沈瑜,故而青溪也觉着稀奇,“那姑娘说与您是旧相识,叫做点青。”
青溪来回禀时,沈瑜正在盘账,听此,直接将账本一推,算了一半的珠算也不管了,起身道:“快请她进来。”
第63章 新生意
当初离宫之时,沈瑜曾与点青有约,说她若是将来出宫后没旁的去向,尽可以来宋家寻她,却没想到她竟来得这么快。
意外之余,就尽是惊喜了,沈瑜现在的确是缺人手缺得厉害。
自从她当初来到宋家,打理肃清之后,余下的几个铺子的掌柜都是老实的,不会再出什么纰漏。但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去做些生意,一年到头盈余也就那么些,中规中矩无功无过。
可要想将生意给做好了,那就得需要有能耐,又有决断的人来才行。
先前她指了虞丽娘来接手胭脂铺子,便是看中了她的手段与心思。这虞丽娘虽为女子,可在这胭脂水粉一道上,却是比她那丈夫要强了不知多少。
当初那绸缎庄,沈瑜一直留着,便是在等着点青的到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点青都担得起,毕竟她可是尚宫局出来的人。
只不过沈瑜又有些不确准,怕点青不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她一样,出宫之后不回家乡。对于大多数到了年纪放出宫的宫女而言,她们都会选择回乡去,而后听从爹娘的意思寻一夫婿,相夫教子。
点青来得这样早,沈瑜算了算日子,发现她这应当是一出宫,就寻了过来的。
青溪去传话,令人请点青进来。沈瑜也没在屋中坐着干等,索性迎了出去,在花园中遇着了进府的点青。
点青已经换下了宫装,穿了天蓝色的衣裙,长发也不必再像先前在宫中之时按制式梳得规规矩矩,斜斜地挽了个垂云髻,鬓角还有一缕碎发垂下,簪了根珍珠缠丝的步摇。
她跟在引路丫鬟身后,不疾不徐地走着,神情舒缓。及至看见沈瑜后,眼神一亮,还未开口,脸上便带出三分笑意来。
沈瑜与她对视着,抿唇笑了:“许久不见。”
“可是有好久了,”点青手中还拎着个包袱,端详着沈瑜,“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么个模样。”
沈瑜打发了那丫鬟,亲自引着点青向修齐居走去:“你如今这模样,仿佛是比先前在宫中之时要好些。”
“岂止是好些,是好了这么一大截。”点青开玩笑似的拿手比划了下,而后摇头笑道,“出了那宫门,总算是不用再担心说错话做错事,一个不妨就将小命都赔进去,自然是要好许多的。”
在宫中,虽说衣食无忧,可承担的风险却是不小。尤其是像她们这样无权无势的宫女,运气不好犯在哪个贵人手中,就真是性命堪忧。
就好比当年陈贵妃与皇后为难之时,点青自问做不到沈瑜那样,在贵妃面前还能面不改色地辩解,也没什么攀高枝的妄想,所以一到出宫的年纪,便忙不迭地离开了。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是这个道理。”
这一年来,沈瑜在宋家过得顺风顺水,尤其是在东府,没人会不长眼色地来触她霉头。相较之下,在宫中那十年,实在算得上是如履薄冰了。
跟在沈瑜身旁时,点青就不再像先前那般谨小慎微,扫了眼这园子里的景致,随口道:“这园子看起来倒是别致。”
“这是仿着南边的园林样式来的,”沈瑜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并没多说,随即又问道,“你这是一出宫,你过来我这里了?”
“是啊,”点青看出她的心思,“早在我入宫之前,爹娘就已经过世,我也没什么兄弟姊妹,如今也没回去的必要。至于那些同村的叔伯弟兄……不见也罢。”
说着,她撇了撇嘴,神情之中满是嫌弃。
沈瑜是过来人,一见她这模样,差不多就猜了个七七八八,轻声道:“的确没什么回去的必要了。”
两人就这么闲聊着,转眼就到了修齐居。
点青的目光在门口立着的那巨石上停留了一瞬,注意到其上数不清的剑痕后,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小声道:“这宋将军,如今可是在家中?”
“是,不过你不必担心,他大多时候都是在书房之中……”
沈瑜这话才说了一半,便卡住了,因为刚一进院门,她就见着了在廊下坐着的宋予夺。
许是因着今日难得的好天气,宋予夺竟出了门。
说嘴打嘴,沈瑜一时之间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连她身侧的点青都有些哭笑不得。
“青溪,请客人先到我房中稍作歇息,我过会儿就去。”沈瑜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去向宋予夺报备一声。她行至正房廊下,在几步远的距离停住了脚步,向宋予夺道,“将军,这是我先前在宫中之时的一位故交,如今刚离宫,所以来我这里暂住些时日。等到妥善安置后,就……”
“既是你的朋友,那就是宋家的客人,”宋予夺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向沈瑜,“尽管住就是,不必特地知会我。”
自从将事情说开定下约定后,两人便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些旧事,仍旧是沈瑜操持生意,宋予夺治腿伤,偶尔会出门去会一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