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并没旁的事情可闲谈的,就只好又就着津西院的那群孩子来聊。
沈瑜手头并没什么大事,对她而言,生意跟安置孩子,不过是半斤八两。
可看着宋予夺这专注的模样,沈瑜就难免有些困惑了,难道宋予夺也没什么正经事要料理?怎么看着眼下这情形,他倒是闲得厉害?
仿佛是看出沈瑜疑惑似的,宋予夺解释道:“我的确没什么正事。边关战事告一段落,我的腿又伤着,一时半会儿并不会离京。”
像他这样的将军,在外之时忙得厉害,可一旦回到京中后,霎时就闲下来了。早年他回京之后,还会奉命去练新兵,又或者同好友出门游玩打猎去,但眼下他的腿伤还没好,这些事情也做不来。
被他道破了心思,沈瑜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尴尬的笑来:“你这伤……还要多久才能好?”
“说不准,”宋予夺轻描淡写道,“许是一年半载,又或许是三年五年,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如此。”
褚圣手并没给他明确的答复,只是一直在根据他的状况来改变治疗的方法,而他也从最初的备受打击,渐渐地想开了。
毕竟事情已经这样,就算是哭天抢地也无济于事。
倒是沈瑜拧起眉头来,想说什么,可最后却也只是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及至回了修齐居,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两人分别,回了各自的房间去。
屋中已经摆了饭,沈瑜换了衣裳,卸了钗环首饰,松松地挽了个发髻,才开始吃饭。她正吃着,宋予璇上门来了。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宋予璇是已经吃过饭了的,她在一侧坐了下来,从丫鬟手中接过了茶盏,向沈瑜笑道,“午后我遣人来问,说是你出去看生意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不是为了这个。”
沈瑜大半时间都耗在了津西院,她大略向宋予璇提了提,着重讲了雁歌这桩事。
“吴家?”宋予璇吹开浮叶,笑了声,“我倒的确是知道的。”
年关时候,她生怕出什么差错,凡事都是费了十二分精神,亲自去弄明白。因此,对这吴家也算是了解。
“你说得没错,他家的确是南边来的大商贾,这些年来借着银钱,也算是攀了些关系。”宋予璇若有所思道,“如今他家四处走动的是大公子,倒是个有手段本事的,可奈何是个庶出。那小公子才是正室嫡出,又是吴老爷的老来子,大小就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疼宠着的。”
先前的猜测被证实了,沈瑜放下了筷子,问:“那你觉着这事能善了吗?”
“不好说,”宋予璇琢磨了会儿,说道,“你若是不放心,赶明儿我遣人到吴家去走一趟,借着赔礼道歉向他家长辈提一提这事,好让他们约束着这位小公子。”
毕竟雁歌的确是动手打了吴小公子的。
沈瑜迟疑道:“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
“只当是换个安心,不然以他那被娇惯出的眦睚必报的性情,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宋予璇顿了顿,又道,“再者,为了津西院的人出头,也不算小题大做。”
思及先前宋予夺提及的事情,沈瑜点了头:“那好,就劳烦你去料理了。”
宋予璇前些日子因着云氏之事心生芥蒂,疏远了沈瑜,如今想开之后,反而觉着有些愧疚,专程给沈瑜送了些小玩意来,当做是弥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方才散去。
折腾了一天,沈瑜躺下之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着津西院的事情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她竟然梦见了宋予夺。
先是他年纪轻轻就从军,到沙场上历练,而后是模糊不清的刀光剑影,还夹杂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黄沙血腥气。
黑云翻墨,压着黄沙浩瀚,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画面一转,又换成了两人在那枯藤下对坐交谈时候的情境,宋予夺认真地思索着该怎么去教导雁歌。
到最后,是宋予夺抬头看了过来,目光灼灼。什么都没说,可却又胜似千言万语。
直到醒来,沈瑜仍旧记着梦里宋予夺看过来的那个眼神。
沈瑜很少做梦,更没做过这样的梦,醒来之后看着床帐上垂下的流苏,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她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就因着这梦,接下来的几日,她再看向宋予夺之时,都觉着不自在。
好在接下来生意上的事情接踵而来,让她顾不得去多想什么,左耳朵被虞丽娘灌满了胭脂水粉,右耳朵又被点青时时念着丝绸庄,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筹划着的小生意,可谓是忙得厉害。
这一日,她已经将自己的小生意规划出点眉目来,正准备拿出来让点青帮着参详参详,就见着青溪急匆匆地进了门。
跟在沈瑜身边这么久,青溪早就改了毛毛躁躁的性情,渐渐地也学了点喜怒不形于色,可如今却是满脸的一言难尽与欲言又止,倒是让沈瑜有些好奇了。
“你这是怎么了?”沈瑜笑了声,“说来听听。”
青溪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回禀道:“方才门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一对夫妻找上门来,想要见您,声称是您的父母。”
沈瑜到宋家来这么久,可是半句没提过自家的事情如何,就好似爹娘早就过世了一样。至少青溪一直是这么想的。可却万万没想到,如今一年多过去了,竟然会有人上门来认亲。
青溪觑着沈瑜的神色,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她霉头。
可沈瑜却并没有发脾气,愣了愣后,嗤笑了声:“行。”
第66章 六亲不认
对于亲生爹娘找上门这件事,沈瑜说不上是意料之外,还是想象之中。
毕竟纸包不住火,当初太后下懿旨令她当了宋予夺的如夫人,这件事也引得不少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而她到宋家后,虽没人敢在她面前搬弄是非,但也拦不住旁人私下议论。
这一来二去,保不准就有知情人心有疑虑,将消息传回家乡那边去了。若非是家乡离京城远些,消息闭塞,只怕也不会拖了一年有余,他们才找过来。
时隔十年光景,便是有什么爱憎也都淡了,再听人提起他们,沈瑜心中倒没什么波澜,只是觉出些麻烦与不耐烦来。
“可要请他们进来?”青溪觑着她的神色,掐了把手心,小声提醒道,“若是让他们在外等太久,万一传开了,只怕不好听。”
沈瑜到宋家这么久,可却从未提过自己的籍贯与亲人,如今却有看起来穷困潦倒的生身父母找上门,任是谁,只怕都是要觉着她凉薄忘本的。
青溪倒是信得过沈瑜的品性,知道此事怕是另有隐情,可旁人哪顾得上那么多?
“不急,”沈瑜撑着额,出了会儿神,而后吩咐青溪道,“去将点青请来,我有件事想托她替我办。”
都这时候了,她竟然还有闲心见点青。青溪不由得急了,可对上沈瑜平静的眼神后,却愣是什么话都没敢说,只得按着她的吩咐去办。
沈瑜垂下眼,掸了掸衣襟,继续看着桌上的账本。
她倒是想得开,青溪却是急急忙忙地将点青给请了过来,路上还将此事给讲了。点青快步走着,嘴上却说:“这事你也不用急,阿瑜必定有自己的打算。”
点青在宫中呆了许多年,什么样的情形都见过,一听沈瑜如今这反应,便知道她当年进宫之时怕是跟爹娘闹开了,以至于这么些年过去还没放下。
不然以她一向和善的性格,又怎么会对他们不闻不问?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点青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瑜将账册推到一旁,漫不经心地说:“演一场戏。”
等到她三两句将计划给讲完,点青与青溪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
短暂地沉默了一瞬,点青叹道:“你又何必非要如此?让他们进来见一面,给些银钱打发了,也就罢了。”
她倒并非是向着沈瑜的爹娘说话,而是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理。毕竟沈瑜这做法委实是有些出格,纵然是做成了,保不准旁人会在背后如何非议。
毕竟如今这世道,“孝道”二字,就足够将人给压死了。
“我十三入掖庭为婢,”沈瑜平静地说道,“因着当时我爹娘要让我给镇里的王老爷当第七房小妾,好拿二十两聘礼,给独子治病,再送他去念书。”
治病压根用不着那么多银钱,他们是想送独子到学堂去,但家中却交不起束脩,可巧王老爷到乡下来看地之时见着了沈瑜,提出拿二十两聘礼纳她为妾,所以他们便动了这个心思。
“可我不愿,”沈瑜再提及旧事,语气平淡得很,仿佛是在讲旁人的事情一样,“恰逢那时开春,宫中要招一大批粗使宫女到掖庭去差使,一人给五两银子。我便想了法子挂了名,留了那五两银子给他们,进了宫。”
沈瑜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说完了,并没去提那时自己究竟是怎么个处境,又是如何铤而走险逃出来的。
如今再想想,那应该是她此生办的第一桩大事了。
那位王老爷年纪不小了,家中正妻又是个剽悍的,还有过打杀妾室的传闻。她知晓爹娘动了那样的心思之后,接连几夜都没能睡着,白天还要帮家中干活,好不容易才给自己寻了条生路。
至于入宫之后,又是如何吃苦受罪,命悬一线的,就又是另外的事情了。
横竖都是她自己选的路。
沈瑜道:“当年我留了那五两银子,足够治病用的。打从那时起,我就跟她们再无关系了,如今又来与我认什么亲?”
点青当年入宫,是因着爹娘都不在,被叔伯为难。自以为算是不幸的,如今听了沈瑜的遭遇,方才知道自己已比旁人要好了许多。
毕竟,沈瑜可是被生身父母逼得无路可走,担惊受怕之下,又该是何等心凉?
也难怪她一点余地都不留。
自此,点青再没劝她半句,点头应了下来:“好,就按你说的办。”
宋予夺的腿伤迟迟未好,大半时间都消磨在家中,偶尔有好友相邀,才会出门去一聚。
他从慎王府归来,天色尚早,马车在正门前停下,他才一掀车帘,就见着了门口零零散散围了些人。
宋予夺没立即下车,而是遣小厮去探看。
侍戈应声而去,很快就又折返,向他回禀道:“将军,正门那来了对老夫妻,说是咱们府中那位如夫人的生身爹娘,想要见她。门房差人去回禀了,可如夫人迟迟没给回复,他们也不敢放人进去,那位老夫妻又不肯离开,吵闹了几句……”
而后便有人围上来看热闹了,毕竟百姓们对这些家长理短的事,总是津津乐道。
听了侍戈这话,宋予夺随即拧起眉来,他从没听沈瑜提过自己的爹娘,也没去问过,只当是他们早就过世了。哪想到他们竟然会这时候找上门来,还闹成了这模样。
侍戈跟在宋予夺身边多年,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也知道自家将军是在意府中那位如夫人的,再说话时,言辞间便偏帮了沈瑜。
“这敢找上门来认亲,应当不是骗子。”侍戈低声道,“可纵然是真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的,不然怎么会在正门闹成这样。”
宋予夺下了马车,没出声,可却也认同了侍戈这话。毕竟若他们是好的,沈瑜这一年来也不会不闻不问,只字未提。
眼看着宋予夺要过去,侍戈连忙跟了上去,低声劝道:“您若这时候过去,怕是要被缠上了,那对夫妻看起来并不好相与,不如还是等如夫人料理了再……”
“你哪来那么多话?”宋予夺打断了他,脚步未停。
侍戈只得闭了嘴。
不过宋予夺的到来并没吸引什么主意,因为他还未走到跟前,府中就有人出来了。不单是那对老夫妻立即迎了上去,连围观的都兴致勃勃,往前凑了些。
宋予夺原是想过去的,可看清之后,却又停住了脚步,并没再往前挤。
出来的是两个女子,一个是沈瑜身旁的侍女青溪,另一个则是打扮得很是富丽。
她身上的衣衫是浮光锦制成的,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鬓发上更是插了珠花金步摇,一抬手,又露出两个玉镯来。
在寻常人看来,这就是世家夫人的气派,任是谁,都要觉着这就是那位如夫人。
可宋予夺却是看得眼皮一跳,要知道沈瑜从来不会这般打扮的,就算是当初元夕夜出门之时,穿戴都娇艳了些,也不是这种专捡着贵重的首饰插满头的作风。
等到那人提起头来,宋予夺才算看清了她的相貌,的确不是沈瑜,而是前些日子从宫中出来的那位沈瑜的好友。
宋予夺眉头拧得更紧了些,没想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他倒是觉出不对劲来,可那对老夫妻却没顾得上那么多,直接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过去,扯着她的衣衫述旧情,再抱怨抱怨这些年受的苦。
宋予夺远远地看着,磨了磨牙。
十年没见,沈瑜的相貌固然是变了,可这当爹娘的,也不该认错自己的女儿啊。更何况他们还哭得情真意切,仿佛这些年始终惦记着沈瑜一样。
那妇人鬓发斑白,抬手抹了把泪,哽咽道:“阿瑜,你既是出了宫,怎么也不给我们捎个话?这些年,我跟你爹可都一直想着你,盼着你出宫呢……”
她兀自哭诉着,却没注意到自己拉扯着的人就没开过口,神情中也带上些嘲弄来。
先前沈瑜说这计划之时,点青还觉着有些不靠谱,毕竟哪有认不出自己女儿的爹娘来。
如今真被沈瑜言中,她心中实在是百感交集。
原来这爹娘见了身着华服满头珠翠的,就急着来认亲了,也好在众人面前卖个惨,压根没顾得上细看她的相貌。
“这位夫人,”点青见着火候差不多,他们翻来覆去说的也就那么些话,便抬手拂去了那妇人的手,微微一笑,“您怕是认错人了?”
那妇人眼泪都还没收回去,被点青这么一问,这才抬头看向她,神情愕然。
倒是沈父弯着腰咳嗽了声,将拄着的拐杖狠狠一戳地,叹道:“阿瑜,做人不能忘本,你如今飞黄腾达了,难道就不认爹娘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