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姑娘,这蛛丝怎么如此坚韧,怎么都挣不断。”
晏娘幽幽的叹了口气,语气讪讪的,“我忘记了,山蜘蛛的蛛丝与别的蛛丝不同,越是挣扎,它缠的就会越紧,反倒放松身体,不到一个时辰,它自己就会慢慢的散落下来。”
“一个时辰?那他们几个不是早逃得没影了。”程牧游望向山崖,果然如他所料,那几个人影不见了,光秃秃的石头上面,只有一轮黄黄的月亮,正在斜睨着下面被捆的紧紧的两个人。
“事已至此,大人再焦急也没有用,只能静下心来等着了,不过胡家人应该还没有把祭品带过来,说不一定一会儿我们还有机会。”
说完这句话,她就彻底将身子放松下来,轻轻的阖上眼睛,闭目养起神来。
虽然背贴着背,但是程牧游却感觉不到她身上的温度,晏娘的身体凉凉的,像是一块玉,也是,披着一张人皮罢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自己,山里不比外面,即便快要入夏,气温依然很低,可是,现在的他,却胸闷气促,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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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执念
程牧游试着把身体朝外挪了挪,可是,如晏娘所说,越动它缠得越死,蛛丝猛地一收,将两人绑的更紧了。他叹了口气,只得学着晏娘的样子,将身体完全放松下来,靠在她的背上,这才觉得身体松快了一点。
“大人,你的心跳得好厉害。”
背后传来一阵轻佻的笑,程牧游浑身一凛,肌肉都变得僵硬了。蛛丝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瞬间又将他缠死了,身体撞在一起,他背后又被一片寒凉贴的密密实实。
“放松,不然,我们永远都无法摆脱它了。”
晏娘还在笑,不过这次,他听不出她语气中嘲讽的味道了,便大大的松了口气,赶紧转移了话题。
“姑娘,这次我到汝州去,倒是有一点发现,或许姑娘会感兴趣。”
“哦?是什么?”
“这胡家人要复活的是一个老乞丐,名叫孙怀瑾,这老头儿懂的邪术不少,他身患恶疾,便想用别人的性命来给自己续命。”
“续命?这可是道家大忌,要受天道惩罚的。”
“若是被害者同意呢?”
“怎么会?”
程牧游淡淡一笑,“他以治病为名,用患者家眷的性命作为交换条件,来为自己续命。”
“以命换命?”晏娘歪着脑袋,“我倒是听说过,不过,亲人活了,自己却死了,这并不是一宗多么划算的买卖啊,世上又有几人会同意呢。”
“若是他们不知道呢?那孙怀瑾有一个铜钵,铜钵地下铺着一张黄纸,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黄纸,而是一张契书,上面写着患者的八字,但凡铜板落入钵中,就代表同意了他的条件,他以病者一条性命,换取患者家眷几条性命,多出来的命,就续给自己,你说,这买卖做的多划算。”
“后来呢?他这么神通广大,是为何被杀了,以至于胡家人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杀这么多人来将他复活。”
程牧游看着天上那轮泛着毛边的月亮,“据那个幸存者所说,就在孙怀瑾要将他杀掉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口哨声,清脆尖利,刺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放眼望去,看到浓白的雾气中,走来一个蓝衣蓝裤的老道,那道士长了一对老鹰一般犀利的眼睛,目光如炬,他径直走到孙怀瑾身旁,嘿嘿一笑,二话没说就掏出一把铁尺打在他的身上。孙怀瑾甚至来不及求救,就被这铁尺打得四分五裂,身体在半空中崩裂开来,碎成了几块。见到这么惨烈的情景,那个幸存者当场就吓晕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老道早已不见了,而孙怀瑾的尸身,也缺少了一个部位。”
“胳膊?”
程牧游点点头,“那孙怀瑾有一个徒儿,年纪虽轻,但是个驼背,所以他猜想,就是他那驼背的徒儿拿走了他的胳膊。”
“孙怀瑾的徒儿就是胡家的老太爷?”晏娘猜出了答案,不过,她忽然面色一凛,“大人,那老道是什么模样?”
“他的脖子上,有一条麻绳一般粗细的疤痕。”
身后突然没了动静,空气像被冻住了一般,一呼一吸之间透露着十足的艰辛。
过了一会儿,程牧游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这冷的吓人的沉默,“姑娘,我在想,那老道会不会就是那本怪书的主人,我原以为他是个双手染满鲜血的杀人魔王,现在看来,他不光杀人,也救人,实在是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晏娘还是没有说话,但是程牧游感觉到身上的蛛丝又一次收紧了,隔着衣服将他的皮肤勒出一道道血痕。他惊慌的回头,看到晏娘直挺挺的立在身后,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浮出一片淡淡的银光,仔细看去,像是一块块细小的鳞片。可是,还没容他分辨清楚,银光就消失了,她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那缠的紧紧蛛丝也慢慢的松弛下来。
“我的话惹姑娘生气了?”
听不到回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姑娘心里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有一个放不下的人,这我都知道,我不懂得怎么劝人,但是今天,我想给姑娘讲一个故事。二十一岁那年,我随军前去北伐,宋辽于益津关北二十里激战近一日,血流成河,宋军伤亡惨重,史书称‘千殁’。其实,我本来也是那千殁中的一个,只不过,在辽军将箭射向我的那一刻,李建隆将军舍命替我挡了那一箭,他死了,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而我,却活了下来,苟且活了下来。我心里后悔万分,终日以酒解愁,那时的我,常常在想,若是活下来的是他而不是我,或许后面的仗我们就能赢回来,就不用再牺牲这么多的兄弟,而我,也不用受尽他人的指责,不用在每每想起将军时,就难过的不能自已。直到回师汴梁,我遇到了李将军的母亲,她从他人处得知我就是那个被他儿子舍命救下的人后,非但没有责备我,反倒将我认成义子,时不时邀我去家中相聚。就是在她的安慰劝解下,我不再颓废难安,渐渐的振作了起来。”
“你能走出来是你的事,并不不代表每个人都能解开心结。”晏娘不耐烦的打断他。
“你错了,我的心结到现在都没有解开,那场战役我军败得那么惨,李将军又因此而死在异乡,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但是,我至少能做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不再去责怪自己。”
晏娘的身子轻轻一动,“责怪自己?”
“李老太太告诉我,若生者因为死者的离去而终日陷在自责之中,那么死去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安心的。他说,没见到我之前,她每日都会梦到自己的儿子,在梦里,李将军愁眉不展,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羁绊他的离去。李老太太说,那东西其实是我的执念,生者执念太深,会拖住逝者的脚步,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日生活在痛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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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搏斗
沉默了良久,晏娘发出“嗤”的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
“信也好,不信也罢,姑娘自己去掂量就好。我只是提醒姑娘,不要再多做一件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
“我的事你知道多少?”晏娘声音又冷又轻,里面威胁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在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从你刚才的反应,我猜出你恨极了那老道,也猜出他和你之间有尚未了结的血仇,但我既然敢当着你的面说出来,就不怕你对我动手。”
“程大人,聪明的人往往会死得很惨,这里是深山老林,又有几个凶嫌与我们同在此地,我就算杀了你,也大可以把罪行推到那几个人身上,反正他们也不会活着走出这片林子。”她幽幽说到。
程牧游爽朗一笑,“死在这里倒也不错,山高水长,环境清幽,我倒是有些求之不得呢。”说完之后,发现身后的人没了动静,心里不禁有些发虚,以为她真的动了杀念。刚要回头,晏娘却轻轻的“嘘”了一声,随后轻轻闭上眼睛,屏息凝气的聆听着什么。
程牧游竖起耳朵,他也听到了,山崖后面的山林中,传来的低低的吟诵声,中间还夹杂着戚哀的痛哭,带头的人正在喃喃的说着什么,他听不懂,却也能感觉到那是一些及其黑暗和邪恶的东西。
伴随着这些异动,山林中的一切似乎都寂静了下来,鸟叫蝉鸣都消失了,就连风也静止了,整片山林现在都被死气吞没,天地好像在一瞬间融为一体,重新化为史前的混沌。
“不好,我们还是晚了一步,人牲已经被用来献祭了。”晏娘低叹了一声,眉宇间的愁云凝成一团,她望向密林深处,纤细的身体就像是一座清冷而美丽的雕像。
伴随着她的叹息,蛛丝从两人的身体上滑下,在地上堆聚成厚厚的一层。
见蛛丝松散下来,晏娘二话不说,飞也似的绕过山崖朝密林跑过去,程牧游捡起地上的长剑紧跟在她身后,可是没跑上几步,便看到树林中涌出一股浓雾,铺天盖地、遮天蔽月,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就将整座山林笼罩的密密实实,连头顶的月亮都望不着。
白雾寒气逼人,一触到皮肤就黏在上面,很快凝成了一层白霜。
程牧游想起来了,当时在邱兴山那个埋了无数孩童尸骨的深坑旁边,他也曾遇到过这种怪异的雾气,死气沉沉,冰凉刺骨,不像是水雾,而像是那些不甘步入轮回的冤魂。
可是,那坑里埋着的可是数百个孩童,难道被孙怀瑾用来续命的人,在数量上竟然也有几百不成?
想到这里,他心里蓦地蹿起一团怒火,反手将长剑护在身前,迈着坚定的脚步走向山林深处。
耳边萦绕着不甘的哭泣声,这声音像是一条条冰冷的蛇,钻进程牧游的耳朵,将他的耳膜震得隆隆作响,再也不能听到其它动静。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白雾,越积越多,好像一双白色的大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面,彻底遮蔽住他的视线。
程牧游稳住心神,提剑在身边划来划去,虽然听不见看不见,但是他却感觉到了某样东西,它潜伏在浓雾之中,不怀好意,虎视眈眈。
“唰。”什么东西贴着他的背部飞快的跑了过去,程牧游猛地转过头,剑锋贴着它的身体擦过,差一点就能刺中它了。可就在这时,头顶落下一道风,一个笨重且尖锐的东西从天而降,朝他的脑袋直砍过来。
侧身、弯腰,身体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弧,又重新直立起来,在战场上同辽军肉搏厮杀学到的功夫如今终于用上了,在斧头落下来的那一瞬间,他利落的窜到那人的背后,剑尖抵住他强壮的身体。
浓雾未散,他只能看清楚那人的半个背影,但是,却还是认出了他。
“你就是那个剃头匠,在王城的茶摊对面经营生意,怪不得我和王城的一举一动都被你所掌握,原来你就近在咫尺。”
胡靖吼了一声,身子向后重重一挫,程牧游来不及反应,长剑深深的插进他的胸膛,脱离了手掌。胡靖借势,猛地转过身子,拾起地上的斧头,狠狠的朝他砸了过去。
程牧游一惊,没想到他不惜以命相搏,不过,他还是身子一偏,灵巧的躲过利斧的袭击。胡靖撞到一株大树上,长剑又朝他身体里面推进了几寸,他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子晃动了两下,又吼了一声,竟转过头,再次朝程牧游扑过来。
程牧游刚想扭身避过,没想,两条手臂突然被人在身后箍住了。
“相公,快,快砍他。”
胡婶子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来,那女人整个吊在程牧游的身上,用全身力气箍住他的手臂,不仅如此,她还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登时就扯下一大块肉。程牧游发出一声闷哼,试图将她从身体上甩下来,女人却越缠越紧,面目狰狞吓人,和以往那副温婉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胡靖看到有了帮手,登时来了精神,他把斧头拾起来举过头顶,对着程牧游狠狠劈下来。
斧刃闪着寒光,在浓雾中划出一道白弧,千钧一发之际,程牧游转过身子,将背后的女人对向胡靖。
他想收手,却已是来不及,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嚎,身体被自己的相公劈成两半。她滑落到地上,脑浆迸裂,肠子肚子流的遍地都是,可是一双眼睛却仍未闭上,灰色的眼白里掠过一道光,随即黯淡了下去。
“轰”的一声,胡靖栽倒在地上,他已经耗费掉了所有的力气,胸口的那把长剑刺穿了他的心肺,鲜血将他浑身浸的湿热。他现在就像一只煮熟的虾,蜷曲在妻子的旁边,嘴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大人心善,让你们在地府做一对亡命鸳鸯。”
浓雾渐散,不远处,晏娘站在一口半人多高的青铜大鼎旁边,她的手里,抱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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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蜈蚣
“她就是人牲?她还没死?”程牧游心头一阵窃喜。
晏娘黯然的摇了摇头,“祭祀已经完成了,”她朝鼎后面一指,程牧游看到,那里俨然还有一具小小的尸身,也是差不多的年龄,只不过,她少了两只手臂,看起来是那么的瘦小,那么的无助。
“这帮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程牧游捏着拳头走过去,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踢了那青铜鼎一脚,“他们要复活的东西就在这里?”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人数不对啊,孙怀瑾那个驼背的徒弟又在哪里?”
“我到了之后,发现这孩子被挂在树梢上,将她解救下来的同时,把青铜鼎封印住,不让里面的东西出来。可是由始至终,都没有再见过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