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一怔,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紧起来,他想起刚才在浓雾中的那个东西,它贴着自己的后背,飞快的窜了过去,带给他一阵凉飕飕的寒意。
“晏姑娘,这铜鼎里面,真的是他吗?”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青铜鼎微微的颤动着,里面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就是因为听到里面有活物,所以晏娘才毫不犹豫的将它封印,只是,里面那个东西,真的是孙怀瑾吗?
“砰”。
青铜鼎被晏娘踹翻在地,鼎盖弹了出来,在泥泞的土地上滚出了几尺才停下。
黑魆魆的鼎口白雾缭绕,两人屏住呼吸,不发出声音的朝它靠近过去,目光紧紧的锁在鼎中的那团黑暗上面。
一双满是青筋的手慢慢的从里面探了出来,它们抓住地上的草根,艰难的将身子带出铜鼎。
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儿扶着腰艰难的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冲两人嘿嘿的笑着,笑得那具驼得厉害的身体都跟着抖动了起来。
“我们上当了,孙怀瑾看来已经能从鼎里出来了。”程牧游声色肃然。
“你敢骗我?”晏娘瞋目切齿,五根细长的手指一把卡住那老头儿的下巴,直掐的骨头咯吱作响。
老头的脸登时涨的通红,手臂胡乱挥舞着,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要被活生生掐死的时候,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松了下来,身体突然缺少了支撑,他向后一仰,翻倒在地上。
“说说看,那老道为何要杀孙怀瑾,我可不相信他是为了解救天下苍生。”她的声音变得又硬又冷。
老头儿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冷哼,“他当然不是,说来说去,他还不是为了我师父手里那几十条人命,他做的恶事,远远比师傅多得多,看他脖子上那条疤就知道了,那么粗的一截,全是冤魂留下的痕迹,他要不想尽办法为自己续命,早不知道死了几百次了。”
程牧游心思一动,原来,那老道真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他之所以杀孙怀瑾,不是为了济世救民,而是为了争夺他孙怀瑾口中的那块肥肉。怪不得晏娘方才那么生气,原来,竟是自己搞错了状况。
“我早看出来了,你们这些当官的,表面上一个个道貌岸然,实则还不是同我们这些亡命徒一样,手上沾满鲜血。”老头儿嘶嘶的冷笑。
“你憎恨官府,所以才故意将王城的尸体弃在街市,就是为了向官府示威,”程牧游眉头一皱,“等等,你的意思是,那老道是公家的人?”
“他当然是,他腰上挂着的是”
话没说完,头突然一歪,软绵绵的耷拉在肩膀上,他的脖子被晏娘扭断了。
程牧游大吃一惊,他扭头看着晏娘,发现她一只手还握着老头儿的脖子,眼睛却在看着自己,目光坦然,毫不掩饰。
如此对视了一会儿,程牧游率先将目光从她身上撤离,现在不是深究这件事的时候,或者说,在这个时刻,他已经意识到,她身后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复杂的多,沉重得多,他自己都不清楚,到了拨云见日真相大白那一天,他是不是承受的起。
“大人,”晏娘把老头儿的尸体甩到一边,慢慢踱到程牧游身边,“没话想问我?”
程牧游看着她,心情五味杂陈,然而只是一瞬,他脸上突然浮起一个淡淡的笑,英俊的脸庞慢慢的放松下来,“姑娘做事自然有自己的理由,现在恶人不得善终,程某也就放心了,只是,”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双浓眉骤然一拧,“胡家还有一个人跑了。”
“还有?”
“这老头儿的孙子,胡靖的儿子,他和孙怀瑾一起跑掉了。”
***
狭窄的老山道,弯弯曲曲,阴森可怖。月亮被涌来的黑云遮盖,只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透出一层含混的暗色光晕来,风在高高的树顶摇晃着,发出一阵阵缓慢低沉的沙沙声,衬托着夜的静谧。
山路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埋首赶路,那是个垂髫小孩,头顶扎着两个圆圆的发髻,身材圆润微肥,胖胖的脸蛋上嵌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年画上的娃娃似的,可爱灵动。只不过,他脚上腿上沾满了泥巴草根,右边的鞋底也烂掉了一半,一看就是经过长途跋涉,走了很久的山路。
前方有几点豆大的灯光,在夜风的吹动下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小孩儿看着那几点灯火,嘴角噙出一个诡谲的笑,他朝旁边的树丛里轻轻喊了一声,“前面有户人家。”
草丛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从里面探出来,五指蜷曲,指尖在泥泞的山路上试探着动了几下,朝小孩儿的方向挪了过去。
月亮终于冲破了云层的束缚,不过,它刚刚探出头,就被下面诡异的一幕吓得重新缩回了脑袋:一只像蜈蚣似的东西正跟在一个孩子的脚边,在山路上蹒跚爬行着,可是,仔细望过去,却会发现它并不是虫子,因为它的体型远比蜈蚣大的多,身体有一人那么长,像是一根被粗糙的人皮包裹起来的肉条。脑袋是一个白眉白须的古稀老头儿,脸皮皱的像核桃,嘴角扯向耳朵,凝固成一个僵紧且诡异的笑。身体两侧,那八根在地上徐徐爬行的东西也不是蜈蚣的步足,而是八条胳膊。
------------
第二十七章 相伴
胳膊苍白僵硬,长短粗细不一,用起力来极不均衡,所以它爬起来显得颇为怪异,虽然速度不慢,但是一脚深一脚浅,晃晃悠悠,甚是可笑。可即便如此,它还是跟在那孩子身后,沿着崎岖的山路,费力的朝前面一座闪着烛光的院落爬去。
“笃笃笃。”门被敲响了。
院中的人打开门,看到那个小孩子,略有些吃惊,毕竟月黑风高,深山老林,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形单影只的站在门外,着实有些不合常理。
“这小孩儿,怎么自己一个人到山林里来了?”
小孩抬起头,苍白的脸蛋飘上一个虚弱又有些邪气的笑,“现在是一个人,再过几日,就不是了。”
院中的人还在品味他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凉风一动,一个黑影突然从小孩身后窜出来,朝他扑了过去。
将染满鲜血的手从最后一具尸体中拽出来后,那像人又像蜈蚣的东西抖了两下身子,甩甩脑袋,八条手臂贴在地上不动了。
小孩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停在一口放在墙边的棺材旁,他朝那棺木踢了一脚,嘴里嗤笑道:“这家人的老人倒是懂得未雨绸缪,这么早就把棺材给自己备上了,只不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棺材是有了,却没人为他敛尸下葬,实在是好笑。”
身后的东西发出一串“呜呜哇哇”的怪叫,小孩儿回过头,盯着它看了半晌,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如此一来,那沈青就再也逃不掉了。”
***
史今走进内院时,蒋惜惜正站在一株合欢树下,对着一蓬蓬红雾一般的合欢花发呆,偶有花瓣飘下,落在她的头顶,她却不为所动,依旧这么怔怔的站着,仿佛画中的女子一般。
“大人睡了?”史今怕惊到她,压低嗓子问了一句。
蒋惜惜回过神来,“睡了,他和晏姑娘在山里找了两天,身体已经劳累之极,回来就睡着了。”
史今“哦”了一声,抓抓脑袋就准备离开,可刚走出两步,就被蒋惜惜叫住了。
“史大哥,我走的这段时间,府里可曾发生了什么吗?”
听她如此问,史今又走了回来,他站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开始自己的长篇大论,“你走的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可多了去了,大人为了你汴梁新安两头奔波,我们哥俩也着急,一边儿要防着朝廷派下来的那些人,一边又担心那于家公子真的把你娶走了,还有啊”
“史大哥,”蒋惜惜打断他,“我想问的是,晏姑娘和大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
史今一愣,眨巴了几下眼睛,“你去蜀地的消息,大人只告诉了我们哥俩,让我们对外谁都不要说,我当时奇怪来着,因为朝廷派下的那几个人三五不时的会来府里一趟,名为商量婚事,实则就是为了监视你,你这么一走,他们人来了,新安府可该如何交代呢?可当我把疑问告诉大人时,大人只淡淡一笑,说他自有打算。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因为你不在,我便想着由我来送迅儿去书院,可是还没走到府里,就看到一个女人拉着迅儿的手从石阶上走下来,而大人,就站在门口,目送他们两人离去。”
“那女人是谁?”
“是你。”史今说着露出一个鸡贼的笑容。
“我?”
“她和你长得一模似样,不是你又是谁?”
“史大哥,你正经一些。”蒋惜惜有些急了。
史今于是笑道,“我当时也唬了一跳,可是迅儿却冲我吐吐舌头,用手指点了点那女子的胳膊,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晏娘。”
蒋惜惜恍然大悟,“原来这段日子,一直是由晏姑娘假扮成我的样子”
“说来也怪,你俩虽然身形相似,但是长相嘛,”他盯住蒋惜惜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郑重的下了结论,“长相还是晏姑娘漂亮点,可是,不管是府上的衙役,还是朝廷派下来的那几个人,竟然都没将她认出来,就连我,也是在迅儿的提醒下,才辨别出来她是晏姑娘。”他摇了摇头,“不过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她就这么扮作你的样子,在新安府住了下来,一直到于家事发,朝廷的人回去了,她才离开。”
听到史今夸晏娘比自己漂亮,蒋惜惜心里猛地一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袭上心口,酸里夹杂着疼,让她浑身难受,久久都无法平静下来。
“那晏姑娘在新安府住的这段时间,可曾可曾发生了什么吗?”
史今皱着眉头,眼睛望着天想了半天,终于两手一摊,“没有啊,就平平淡淡的,和大人迅儿朝夕相伴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平平淡淡、朝夕相伴。”她在心里细细体味这八个字,想和想着,眼睛突然一酸,眼圈登时泛红了。
史今从未见过蒋惜惜这样,他心里的蒋大人,从来都雷厉风行、来去如风,是个潇洒自恣意的人,现在她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一幅小女儿的神态,到把他吓住了,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琢磨着自己究竟哪句话没说对,把她的眼泪都给逼了出来。
好在这时,有人解了他的围,房门被推开了,程牧游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两人,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正好,你们两个都在,陪我去趟沈青那里,我有些话要叮嘱他。”
听到他的声音,蒋惜惜忙擦了擦眼角,和史今一起道了声“是”,跟在程牧游身后出了新安府。
沈家的大门开着,院里却没有人,三人屋里屋外的找了一遍,却仍没看到沈青。
“难道他去了乔家?”蒋惜惜看着这间冷清的宅院,自言自语道。
“爹,爹,求求你,求求你,别把姐姐送到铁石栏去啊”
“焦大叔,现在头七都没过,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
“办法?再过几日,人都臭了,你还不胜让我现在把她送过去,至少还能落个体面。”
------------
第二十八章 回煞
门外突然传来阵阵喧闹声,其中一个声音是属于沈青的,闻言,程牧游连忙朝院外走去,蒋惜惜和史今跟在他身后,一同出了院门。
走到外面,看到几个人在狭窄的胡同中闹成一团,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抱着一卷草席,草席里面,隐隐露出一双苍白瘦小的脚,他身后,一个小姑娘正扑在地上,抱住男人的脚踝,哭的泣不成声。而沈青也拉扯着那男人的袖子,嘴里争辩着,“焦大哥,我一定能凑到钱,给大妹买一口薄棺的,她已经死得这么惨了,你再把她这么赤条条的丢在铁石栏,于心何忍啊。”
中年男人被拉得走不动了,他闭上眼睛,泪水在脸上的皱纹里折了几道弯,慢慢的从下巴滴落,“都怪我没本事,生前连饱饭都没让她吃上几顿,死后更是连副棺木都置办不起,闺女啊,你别怪爹,下辈子,找个好人家投胎去,不要再看错眼了。”
“焦大哥”
“沈公子,你也不用瞒我了,为了这门婚事,你余的钱也没几个了,婚后还有的是你花钱的地方,你就让我把她送过去吧,穷人家的孩子,生前没富贵可享,死后也就别讲究了。”
沈青见他还是执意要走,心一横,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我可以找乔家借些银子,后天,不,明天,明天就给你拿过来,你就信我一次,求你了,焦大哥。”
男人的脚步停下了,他回过头,“沈公子,你你大可不必这样”
“若不是我,她也不会死,你就当为了让我心安,给我个偿债的机会吧。”
男人还在犹豫不决,就在这时,程牧游抓准时机走上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焦亦,你就别让他为难了,我怕,你把孩子放到铁石栏,他还得亲自去给搬回来,棺材的事情,沈青一定能解决的,你就先把孩子抱回去,等着他的消息吧。”
县令大人亲自当说客,焦亦当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他抱着那卷草席,半信半疑的看了沈青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朝自己家中走了过去。
见他和孩子们走进家门,沈青这才擦了擦眼睛,清清嗓子,冲程牧游行了一礼,“大人,不知您来这次来找沈某是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