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瞅了一眼他单薄的身板,“进去再说。”
几人走进沈家的院子后,程牧游盯住沈青,“我专程来提醒你,最近一定要小心为宜,胡家人尚未全部归案,那孙怀瑾也脱离了青铜鼎,他们随时有可能对你不利。”
沈青蹙着眉毛,“他们为何这么恨我?不光因此杀了二喜,还杀了焦家大妹。”
“胡家人本来就和常人不同,这么多年来,他们一家几口就是为了复活孙怀瑾而活着,偏执的可怕,他们觉得是你把孙怀瑾的事情透露给官府的,所以便恨极了你,再加上现在胡家又死了几口人,这血债估计那孩子也归在你身上了,所以,他们一日未归案,你就要多加一日防范,我也会派人来你府中,确保你的人身安全。”
沈青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将院里那个浑仪的模型抱在怀里,轻轻拨动上面的几个竹篾,“大人,我有一个想法,再有两日就是月食之日,若没猜错,那天,就是孙怀瑾的回煞日,按照佛经的说法,回煞日是忌日之后的第五个七天,那个时间,魂魄乃中阴身,最易复活。而那一天,也恰恰是焦家大妹的头七,我认为,胡家人是故意选在那个暗夜无光的日子复活孙怀瑾的。”
“为何这么说?”
“若想复活一个人,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八索》中记载,西晋时,一个叫子修的人因失去妻子而不得安乐,于是便动用了很多法子要将妻子复活,他成功了,有一天晚上,他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镜前梳妆,背影和妻子一模一样,子修心中大喜,便走过去推开窗户,让月光流泻进屋中,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谁知月光照到女人身上,她竟呜呜大哭起来,嘴里说到:阎君见你思妻情切,被你的诚意所感,特命我还魂人间,只是他特意叮嘱,生魂回阳,两个个时辰不许见天光,否则,就是玉皇王母也回天乏术。说完这句话,生魂渐渐隐去,任子修如何呼唤,都没有再回来。”
“所以五天后的月食之日,就是复活孙怀瑾的最佳时机?”
沈青点点头,“月食之日,不光全天下一片漆黑,而且那些被孙怀瑾杀死的冤魂都会汇聚到他的身体里,从而令他复活的可能性比别时更大,所以胡家人苦苦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抓住这个最好的时机。”
程牧游横眉一锁,“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抓住孙怀瑾和胡家剩下的那个小男孩,可是派出去的人已经在山里找了几天了,还是没找到他们的下落,真不知道这两人到底藏在何处。”
“若是山林中没有,大人不妨想一想,他们会不会到城里来了?”
蒋惜惜听了半天,终于得以插上嘴,“带着个尚未复活的怪物来到城里?这不太可能吧?”
沈青摸着下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据我观察,那胡家人似乎对官府极有成见,当初胡靖丢弃王城的尸首,甚至要故意选在宵禁巡夜之时,就是为了在官家面前耀武扬威,再加上程大人说的,胡家人偏激至极,所以我想,他们一定会选择在新安城完成这件最重要的仪式。”
蒋惜惜被他这番话惊得心里一跳,她握紧了拳头,“也不知道他挑中的最后一个人牲会是谁?按照他们睚眦必报的性格”她停顿了一下,看了面前愁眉不展的沈青一眼,转而对程牧游说道,“大人,要不,我也留下保护沈公子吧,多加个人手,也多点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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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棺材
程牧游点点头,对身后的史今叮嘱了一句,“巡城的人也要增加,务必要在月食之日前找到他们。”说完之后,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又对沈青说道,“沈公子,你真的要去乔家借钱吗?尚未迎娶人家女儿,就去岳丈那里拿钱,似乎不合礼仪,万一因为这件事情影响了你的亲事,倒是有些得不偿失。”
沈青低叹一声,“沈某不敢隐瞒大人,其实,我与凤仪的父亲在前几日刚闹得不欢而散,若是现在让我去乔家借钱,我是无论如何也抹不下面子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沈青朝身后的书房深深看了一眼,回过头时,满脸的不舍化成了一个淡然的微笑,“家父留下了一些藏书,再加上我这些年买来的书,也有半屋子了,我想明天到市集上把它们卖掉,应该能凑齐一副棺材的钱了。”
听到沈青这句话,门外那个一直驻足聆听的焦小妹吸了吸鼻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迈着轻飘飘的步子朝巷子外面走去。
她摇摇晃晃的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着,听到巡夜衙役的脚步声,便找个墙角缩起身子,由于年纪小,再加上常年吃不饱饭,她身量比同龄人矮上不少,所以躲在阴影处,经过的几队衙役竟都没发现她。
看着衙役渐渐远离,焦小妹颓然的躺倒在地上,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姐姐临死前的样子,她跪在那几个森森的人影前,一遍一遍的磕头乞求,她说:“放了我妹妹,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所以,在他们生生的斩断姐姐的胳膊时,她只是死死的咬着嘴唇,叫都没叫一声,直到生命的光彩从她的脸上一点点的流逝殆尽,她也只是看着焦小妹,鼓励她再坚持一下,鼓励她等待救援的人的到来,鼓励她好好的活下去。
抽泣声再也压抑不住,从喉咙中断断续续的溢出来,焦小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汩汩流出:姐姐为了救自己而死,可是到现在,她却连一口棺材都没办法为她筹备,只能任她暴尸荒野,一想到这点,她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疼得不能自已。还有沈青,虽然他毅然决然的要为姐姐置办棺木,可是她知道,这半屋子书,几乎是他的命,她们姐俩已经受他恩惠多年,不能到这个时候,还这样的为难他。
在这个微凉的夏夜,这个刚满十岁的女孩子甚至想到了死,前路无望,她无法背负着这样的愧疚继续活下去,那么,或许死亡,才是最好的选择,一了百了,她可以解脱了。
焦小妹看准了旁边的一尊石狮子,握紧了拳头,奋力朝前一跃,小小的身躯在半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直直的撞了过去。可是几天滴米未进,她的双腿软的像棉花,根本使不出力气,在离石狮还有几尺远的地方,“扑通”一声栽了下去。她不忿,又一次起身向前,可就在这个时候,狮子旁边的小巷里突然传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一具乌黑的棺材从巷子里面缓缓的滑了出来,在月光的照耀下,它浑身油光程亮,将焦小妹不知所措的身影浅浅的映在棺盖上。
焦小妹嘴巴微微张开,她看着那具棺材,愣了好半天,这才“嗵”的一声跪倒在地上,额头砸的石板路“咚咚”作响。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定是你显灵了,不忍我姐姐暴尸野外,所以送来了这幅棺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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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凤仪走进沈家的院子时,发现灶房里面火光闪烁,白烟从门口滚滚飘出,里面还夹杂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她吓得放下篮子,跑进灶房,到了里面,才看见沈青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捂着鼻子,在一口铁锅中奋力的搅拌着什么。
乔凤仪把他从灶房中揪出来,她面前的沈青,发现他满身满脸都被熏得焦黑,头发也被烧焦了几簇,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乔凤仪摇头,“沈青,你到底是在做饭还是准备点把家给烧了?”
沈青又磕了几声,眼泪都咳出来了,乔凤仪在他背上拍了几把,又递了碗水过去,他咕咚咕咚全喝下肚子,这才喘着气解释道:“今晚就是焦家大妹的头七了,我想这孩子生前也没吃过几顿好的,便想着给她做顿好饭,送她上路,可是可是”他回头看了眼被熏得漆黑的灶房,“我现在才发现,女人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竟然能应对的了这么多的锅碗瓢盆,以前是沈某小瞧你们了,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了。”
乔凤仪被他说得掩口一笑,心里某个角落却被他的话狠狠的戳了一下: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没想到,本质却温暖而柔软,对邻居家的孩子都如此上心。她接过沈青手里的锅铲,“我虽然没下过几次厨,但是也学着做过几道小菜,应该不会给女人丢脸,你跟进来偷师几招吧。”
灶房在乔凤仪的手下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她先将那些被沈青烧糊的锅铲洗涮干净,然后就像变戏法似的,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做好了五道菜品,色香味一应俱全,看得沈青瞠目结舌,到了后来,竟情不自禁的为她鼓起掌来。
“凤仪,你真的很厉害,我以为你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做菜却做得有模有样。”
乔凤仪将最后一道红烧鲤鱼铲进盘子,斜他一眼,“我是没怎么做过饭,但是吃一吃,瞧一瞧,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做的了,”她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所以,若是婚后你请不起小厮丫鬟,倒也不用着急,我做的饭,至少还饿不死人。”
沈青嘴上“是是”的说着,说到最后,突然觉得她这话似乎哪里不对,于是有些茫然的抬起头,“你是说,即便我去找赵先生,即便我今后会过得更加落魄,你还是要嫁给我?”
乔凤仪回头看他,眼里是少有的温柔,“我已经嫁过一次人了,对方值不值得嫁,我自然懂得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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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头七
沈青心里感激,一时间胸口堆聚了千言万语,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呆呆的站在她旁边,望着她嘿嘿的傻笑。
乔凤仪被他看得不自在,忙走到院里,将自己带来的篮子拿起来,“这里面是一些香烛纸钱,今晚应该能用的上,”她朝门口看了看,眉头微微蹙起,“外面那两个衙役是程大人派来保护你的?”
沈青点头,“蒋大人这几天也在,不过她这会儿出去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官府担心孙怀瑾会对你不利?”
沈青怕她担忧,轻轻笑了笑,“官府已经派人在山里找了几日,都没有他们的行踪,我想,他们一定是逃走了。新安城现在防守严密,谁会这么傻,回来自投罗网呢,所以,你就不要担心了。”
“你前几日还着急焦家大妹无棺材落葬,这件事解决了吗?”
沈青砸吧着嘴巴,“棺材倒是有着落了,只是焦家人死活不说那具棺木是从哪里得来的,我也就不好多问,”他耸耸肩,“不管怎样,大妹现在不用被送去铁石栏,我这心里也就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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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惜惜带着一队衙役从新安府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她刚踏出门槛,就看到晏娘迎着自己走了过来,于是笑着朝她走去,“晏姑娘,来找大人?”
晏娘点头,“蒋姑娘这是要去沈家吗?”
“按照沈青的推断,今天应该就是孙怀瑾复活的最好时机,所以大人要我们务必保护沈青的安全。”
晏娘看着正在朝下方坠落的夕阳,“今天是月食之日,届时,天光将全部被黑暗吞噬,阴气会达到顶峰,确实是死而复生的好日子,只是,”她咬着牙冷笑了一声,“被复活的那个东西,恐怕只是空具血肉之躯的一个怪物罢了。”
“晏姑娘也知道今天是月食之日?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还是从沈青那里,小的时候我爹总说,月亮会被天狗吞掉,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大家都会敲锣打鼓的,将天狗驱走。但是沈青却说,月亮只是暂时被遮蔽住了光芒,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现象。可是晏姑娘一介女子,怎么也懂得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道理?”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就记下了,”晏娘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快些去吧,别误了时辰。”
说着,她就朝门内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蒋惜惜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她,“晏姑娘,你乔装成我的时候,谁都没将你认出来,只有大人能认得出你,这……”她低头咬了下嘴唇,随即冲晏娘展颜一笑,“这很好,真的很好。”
“什么?”晏娘一心都在孙怀瑾复活这件事上,一时竟没听出她话中的深意。
蒋惜惜冲晏娘眨眨眼睛,脸上多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说出来心里轻松多了,他能这样对一个人,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的朝等待她的那队衙役走过去,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晏娘耸耸肩,“这丫头,说话只说一半,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她快步走进衙门,看到程牧游正一人立于公堂之上,便走了过去,“大人,派去的人还没有消息?”
程牧游转过身,冲她摇摇头,“那座山很极深,里面地形复杂,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我的人能出来已是万幸,更别提寻人了。”
晏娘心念一动,心说那些衙役倒也罢了,她一回来便命右耳到山里找人,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它也没有消息,实在是一桩怪事。
见她脸色不对,程牧游警惕心顿起,“晏姑娘,你在想什么?”
晏娘看向门外,天快黑了,夜色正一点点的向新安城汇集过来,她犹豫着说出自己的结论,“大人,难道他们这些天一直躲在城里?”
“沈青和你想的一样,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安排人在城里巡视,可是,”他皱着两道周正的眉毛,轻轻的摇摇头,“还是未曾发现这两人的行踪。”
“那倒怪了,山里没有,城里也找不到,难道他们真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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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菜碗筷刚摆好,桌上就伸上来几只脏脏的小手,焦小妹拿筷子在那些手背上面轻轻的敲过去,“去去去,这是给大姐享用的,她还没吃,你们急什么。”
“大姐大姐不是”一个小孩吸溜了下鼻子,指了指放在院中央的那口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