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时正值夏季,万岁山上草木葱郁,冠如华盖,为寻人增添了很大的难度,所以我们在山上搜查了几日,还是没有发觉毓儿的行踪,官府的人这时便怀疑她不小心掉落到山崖下面了,毕竟山石峥嵘,奇峰怪崖甚多,且多被荒草覆盖,一脚踩空而跌落高崖的事情时有发生,并不罕见。
我听他们这么说,心也灰了一大半,不过毓儿是我的骨肉,我发誓生不见人死也要见尸,于是拿了不少银子交给那些搜山的衙役,让他们不要停止搜寻,我自己更是将家族上下能用的人全部找过来,接着在万岁山上找人。
如此这般,过了约莫有半个月光景,终于有一天,毓儿被找到了。
发现她的人是我,后来我时常在想,可能毓儿在天之灵也怜悯我这老父为她日夜奔波,心有不舍,所以才指引着我发现她的尸身。
因为她被抛尸的地方及其隐秘,是在一处断崖下面凸起的一块石头上,那断崖在山的背阴面,通往那里没有山路,只有穿过布满怪石和荆棘的野路才能到达,所以这几天,经过的人只是朝里面望一望,却从没想着要到那里仔细搜寻。可是,当我第一次从那个地方经过时,就觉的心里极其不安,伴随着这阵不安的,还有一股巨大的悲痛,所以,在没看到她的尸身时,我就断定她一定是在这附近,于是,便不顾众人的阻拦,执意朝布满野草的断崖走去。
石头上荒草萋萋,但是我管不了这么多,扑在地上一寸一寸的扒过去,可还是没看到毓儿的身影,就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我听到崖面下传出一个声音,是一阵细弱的叹气声,声音很轻,我却听得真切,是我的毓儿,我认得,这声音是我的毓儿的。
我心里一喜,以为她只是失足跌落下去,现在还活着,于是唤着她的名字走到崖边,探头朝下望。
可这一看不要紧,我差点失足跌落下去,若不是赶来的衙役即时拉住我的衣服,我恐怕早已成了万丈高崖下的一缕孤魂。
毓儿她就躺在离崖面几尺远的一块大石头上,由于那块石头是凸出来的,所以我将她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全部收在眼底,她这副样子,也成了这几年来我挥之不去的噩梦,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她,梦到她对我伸出一只手,用细若游丝的声音低诉她的痛苦和不甘,她说:“爹,我好疼,我的皮没有了”
“毓儿的皮被扒了?”程牧游定睛看着段知行。
“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因为石头上面,是一具光溜溜的血人,两腿蜷缩着,一只胳膊指向上面,一直到我看到了她旁边的那堆衣服,我才认出来,这就是我的毓儿。我的毓儿是最爱美的,皮肤像凝脂一样白嫩,家里人都说,她走在外面,简直就是玉春林的活招牌,可是,可是”他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痛哭起来,泪水从指缝中汩汩流出。
程牧游看着那具微微颤抖的苍老的身体,心里蓦然腾起一股巨大的苍凉,安慰的话在死亡面前显得太过多余,他只得站在段知行的旁边,等待他从痛苦的回忆中脱离出来。
终于,他不哭了,一双眼睛却显得呆滞无神,他看着眼前的程牧游,“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发现毓儿的尸身后,开封府的人在山上又寻了几日,并且抓了一个看山的人回去,可是,严刑拷打了几天,去发现无论是时间还是动机,这人都对不上,只得把人放了回去。对了,这人就是李绅,我见他被打的遍体鳞伤,这飞来横祸又是因我而起,便将他带回府里,让他做了一名院工。还有淑媛,她因为毓儿的死终日愧疚,郁郁寡欢,从那时起身子便不大好了,没过几月,便也随着她妹妹去了,我就这样,在一年之内失去了两个女儿。”
程牧游低叹一声,“那时我随军北伐,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是我的错,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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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娘亲
段知行摇头,“大丈夫志在四方,这与你又有何干系。不过毓儿死得过于蹊跷,所以除了家人,我并未对他人提起过她的死因,就连你的父亲和哥哥,也并不知晓她死亡的真正缘由,所以他们自然没有对你说起过。不过当时民间关于毓儿之死的各种说法,倒是传得沸沸扬扬,可能是官府的人透露出来的吧,这些说法倒是八九不离十,都说她是被人扒了皮,不过让我生气的是,他们竟然说毓儿是因为和好多男人有私情,才惨遭杀身之祸,我一开始气不过,便出去找人理论,可后来发现,握越是生气,反倒令那些嚼舌根的人愈发的激动,因为他们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我的辩解,反倒为谣言的传播更添了一把火。不过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关于毓儿的流言蜚语彻底的终结了,”段知行低沉的笑了笑,“我的毓儿虽然是死了,但是她的清白至少是保住了。
程牧游锁起两道浓眉,“什么事?”
“当朝尚书文大人的女儿死于非命,死因同毓儿一样,也是被剥去了人皮。”
程牧游心里一动,“原来那些年死去的女子,不止毓儿一人?”
“后面有陆陆续续发生了几起同样的事件,不过那时我想彻底从两个女儿的死中解脱出来,便不再打听闻问,专心发展玉春林的生意,只是偶尔听他人说起,汴梁城里有个专扒美人皮的魔鬼,瞅准哪个女孩子漂亮,便会偷偷跟在身后,扒下人皮带走。不过,这些应该都是传说吧,除了小孩子,谁会真正相信呢。但是官府到现在都没抓住那个人,我想,倒不是他们不上心,毕竟尚书大人的女儿也牵涉在里面,只是,那人实在是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找不到罢了。”
“岳丈大人,您知道文大人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吗?”
段知行盯着昏黄的月色,“我倒是听人提起过,说那文大小姐脾气骄纵,给自己惹来了祸患。”
“骄纵?”
“那天,她带着个丫鬟出门买水粉,是不是我家的铺子就不知道了,毕竟,我没有求证过。文小姐因为路不远,所以就没有乘轿,而是步行过去的。可是那小丫鬟笨手笨脚的,出了门没多久,就把水粉盒子打碎了,文小姐生气,骂了她一顿,让那丫鬟用自己的月银重新买一盒回来,那小丫鬟无奈,只得哭着返回店里,可是挑好东西出来后,就找不到文小姐了,她赶回家中,家里人说文小姐并未回来。”
“这岂不是同毓儿失踪那天的情况一样?”程牧游自言自语说道。
“没错,文小姐的尸体是在郊外的一口枯井里面被发现的,死时的状况据说也和毓儿一样,浑身血淋淋的,皮都被扒光了,就连头发都没有留下一根。”
“岳丈大人,我想冒昧多问一句,毓儿被扒过皮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还是平整光滑?”
段知行一怔,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毓儿的尸身如此光滑,仿佛那一身人皮是自己自然脱落下来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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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儿睡着了,他枕在段臻儿的胳膊上,两条白的像嫩藕似的手臂软塌塌的耷拉下来,随着臻儿手臂的摇晃轻轻的晃动着。
听到他呼吸声愈渐均匀,臻儿停止了摇晃,她小心翼翼的用手绢拭去迅儿额头上细细的汗珠,疼爱的在他鼓囊囊的脸蛋上轻抚了两下,“小家伙,一年没见,你真是长大了不少,哄你睡觉,摇得我手臂都酸痛了。”
她望向旁边的院子,那里烛光尚明,看来姐夫还在和父亲谈天,也不知道他说把自己的恳求忘了没有,今天在马车上,她请程牧游在父亲面前为自己说几句话,求他不要再把自己关在家里,除了亲戚和院中这些家丁仆役外,什么人都不许接触。自从六年前两个姐姐相继没有了之后,她就被关在父亲爱的牢笼之中,早已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虽然今天遇险的时候,她后悔过这次出逃,可是这只是在万分惊恐的心态下产生的转瞬极消的一种错觉,她现在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就像第一次吃到糖果的小孩儿一般,更加不能拒绝它的诱惑。她知道程牧游虽然和父亲见面的次数不是很多,但是这位姐夫从小就博学多才,文武双全,虽是晚辈,但是父亲对他却很是佩服,所以,他的话一定会有分量。
只是,这个分量和父亲对自己旺盛的保护欲比起来,估计也就没有那么重了。
她叹了口气,也罢,至少程牧游话说到此,父亲多多少少会有所考量,肯定不至于完全没有作用,将来自己在他面前再提到这件事,至少不会被他一口回绝,这就足够了。
正想着,旁边院子里的烛光一点一点的暗了下去,人声也渐渐散去,看来谈话结束了,程牧游也回偏房休息了。
段臻儿深深的吸了一口湿热的空气,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将怀中的迅儿抱到床榻上。小孩子容易体热,何况是在这个闷热的夏夜,迅儿贴身穿的那件衫子都湿透了,黏糊糊的贴在他圆滚滚的肚皮上。
臻儿怕他热坏了,赶紧拿了把蒲扇过来,坐在床边轻轻的帮他扇风,一边将他额头上的几绺碎发拨上去。
“母亲娘”
迅儿发出含混不清的几声嘟囔,翻转了个身,将身体冲向墙面。
臻儿心里一动,原来,这小子也会想念自己的母亲,他定是做梦了,梦里,他还是那个躺在母亲怀抱中咿呀学语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心念一动,不对呀,大姐去的时候,迅儿还不到一岁,根本不是记事的年龄,怎么会对他的娘亲有印象,又怎会在梦里呼唤她的名字呢?
正想着,身后忽地刮过来一阵风,微凉的,在这湿热的夏夜中,犹如一条蛇擦着她的背部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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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印子
伴随着这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身后的窗子也开始“夸啦夸啦”的响动起来,窗棱仿佛要断掉一般,发出难听的“咯吱”声。
怎么平地忽然起疾风?
臻儿现在来不及多想,她怕惊扰到迅儿,连忙走到窗边,想将正在大开大合的几扇窗户关上。
可是,手刚触上窗户,她却看到院中站着一个人影,那人从头到脚一身素缟,连面孔都像笼罩在一片白色的烟煴中,看不清楚,唯一的一点色彩,是她拿在手上的那只纸糊的灯笼,一点红光嵌在灯笼中间,鲜翠欲滴,就像一滴尚未凝结的血珠。
臻儿虽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是单从身形,她也在瞬间就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大姐”她哭着,慢慢的将手抬起来,“大姐,你是不是是不是放心不下迅儿,所以想回来瞧瞧他,你放心,他被姐夫教的很好,诗词背的比我都熟,将来将来必能成大器”
那人影没动,也没有说话,可是几扇窗子开合的力道却更大了,“砰砰”的砸向窗棱,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
“大姐,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未了,你告诉我,我帮你,你别吓到迅儿啊。”
段臻儿能感觉到对面那个人影散发着强烈的恨意,只是她不明白,大姐是因为二姐的事情郁郁而终的没错,可是归根结底,被扒皮,被恶人残害的那个人是二姐啊,为何大姐会魂魄不散,无法安息。
两个人就这么窗里窗外的凝望着,过了一会儿,风散了,几扇窗子也终于归于宁静,臻儿抬头望向前面,她看见灯笼里的红光渐渐暗去,像是要消融在夜色中一般,她禁心里一惊,知道大姐要走了,刚想推门追出去,大腿却被抱住了,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用手扶住窗台才勉强站稳。
“小姨,小姨,我梦到母亲了,我梦到母亲了。”
迅儿伤心的抽泣,泪水将她的衣衫都弄湿了。
段臻儿再次望向院中,发现那人影已经完全不见了,这才蹲下身来,将迅儿抱在怀中,“迅儿别哭,迅儿莫怕,小姨在这里陪着你,”她把迅儿脸蛋上的泪水擦干,“不过迅儿应该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吧,又怎么会梦到她呢?”
“我不认得她,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脸,可是我知道她就是母亲,就是我娘。”
这声娘把段臻儿的心都给叫碎了,她把迅儿抱在怀里,在他脸蛋上左右狠狠亲了几口,“娘不在了没关系,迅儿还有爹爹,还有小姨,还有好多好多疼你的人,你别难过,好不好?”
迅儿点点头,又紧紧抱住段臻儿的脖子,在上面轻轻的摩挲着。
“对了迅儿,在梦里,你娘可曾对你说过什么没有?”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段臻儿还是心里不安。
“她一直都没有说话,就握着那只灯笼,一动不动的站在我跟前。”
“那灯笼,迅儿以前可曾见过?”
“怎么会没见过,就是我们程家的灯笼嘛,祖父家里有好多呢。”
***
李绅把段府里外几道门都检查了一遍,这才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刚准备推门进房,却发现程牧游从外面走进来,于是赶紧迎上去,“姑爷,是不是下人们照顾的不周到,您缺什么,告诉我,我去给您拿去。”
程牧游略一摇头,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然后指着对面的凳子,“坐,我有些事想向你请教。”
李绅也坐了下来,“请教我?姑爷您说笑了,有什么吩咐的您尽管说就是。”
程牧游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想问问你六年前的那件事。”
李绅的身体一下子矮了半截,“六年前,姑爷姑爷说的是二小姐的事?”
“没错,听岳丈说,当年你是万岁山的看山人。”
李绅点头,“不错,都是老爷好心,看我遍体鳞伤,做不得看山的活儿,就收留了我,”他抬起头,“可事姑爷,当年的事真的和我无关啊,官府拷打了我几日,最后还是放人了,姑爷不会不会还在疑我吧。”
程牧游淡淡一笑,“你不用紧张,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我来是想问问你,那几天,你可在山上遇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