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情,半年前,桦姑看上了栖凤楼隔壁的一块地皮,然后不知用了什么龌龊的手段迫使那块地的主人同意将土地出让给她。依大宋的律例,转移地权需要到官府备案,可是当时程牧游虽然刚刚上任,却对桦姑这个人的行径有所耳闻,他一次次避开了她派来的人,以致那地皮到现在都闲置着,没有办法开工建楼。
程牧游略一沉吟,“此事容我再考虑下……”
“大人,这就是您大笔一划的事儿,还有什么要考虑的,”桦姑边说边拿出了一张契约放在程牧游面前,“地契我都带来了,就劳烦大人行个方便了。”
程牧游盯着那张地契不动,俊雅的身姿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过了很久,桦姑脸上终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她将地契又朝程牧游推了推,轻轻唤道:“程大人,时间也不早了,侍御史张大人的女婿还等着我去吃酒呢。”
程牧游终于抬起头,脸上堆起一个浅笑,“桦姑既然有事,那就可以先走了。”
“那……那这张地契……”
“我不批。”他声音干脆,像玉珠子砸落在地上。
“买房卖房都已画押,大人您怎么可以……”
“桦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吗,我说了我不批。”程牧游看着对面瞠目结舌的女人,起身掸了掸袖子,然后望着门外,“天色也晚了,桦姑还是尽早回去吧,省的误了吃酒。”
桦姑冷笑了几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里抓着地契朝门边走去,可是刚走出几步,却又不甘心的回过头,老鹰觅食般恶狠狠的盯住程牧游,“新出之犊,可惜新安城现在还轮不到你做主,这笔账咱们慢慢算。”话毕,她就大踏步朝前走去,将迎面跑来的小厮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一边。
程牧游没有理会她的恶言,他冷冷的看着桦姑远去的背影,然后将目光转到朝自己飞奔而来的那名小厮身上,“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小公子……小公子不吃晚饭,在屋里哭得快背过气去了。”那小厮说着自己也快哭出来了。
“不吃就饿着,都已经入学堂了,哪里还能这么娇惯。”程牧游最看不得迅儿像小姑娘般柔软的性格,所以从不在琐事上对他妥协。
“大人,小公子不是在耍性子,他一直说蒋姑娘出事了,所以着急的饭都吃不下。”
程牧游走进屋里时,迅儿正趴在床上哭得将枕头都濡湿了,见程牧游进来,他急忙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爹爹,快救救惜姐姐,她快没命了。”
程牧游将他抱到怀里,蹙眉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惜惜姐姐满脸是血,躺在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她的脸好白,眼睛微微的张着,不知道是活着还是已经……”说完,他就抱着程牧游的脖子大哭起来,嘴里不停的说着,“爹爹快去救她,爹爹快去救她。”
程牧游把迅儿交给奶娘,然后疾步走出房间,冲守在门口的史飞史今兄弟俩喊了声“备马”。
“大人,还是我们俩去吧,迅儿只是做了个梦,您便要亲自去寻蒋姑娘吗?”
“迅儿的梦绝非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上次小莩的事情就已经证实了这点,再说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惜惜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她以前从没有这样过,”程牧游捏紧了拳头,“我必须要亲自去一趟玉泉镇才能安心。”他看了身后的两兄弟一眼,接着说道,“我叮嘱过惜惜让她不要暴露身份,所以到了荆家你们也切不可说漏嘴,记住了吗?”
史飞史今拼命地点着头,三个人趁着夜色离开新安城,一路朝着玉泉镇的方向奔去。他们到达的时候已是深夜,一场大雨毫无预兆的从天幕中飘落下来,将三人浇的浑身湿透。史家兄弟护着程牧游躲到一处废弃的祠堂下面,望着里面长满苔藓的青砖发呆。
“这雨来的不急,但是越下越大了,大人,我们暂且在这里待一晚上,明早再去荆府里查看吧。”史飞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拧了又拧,探头探脑的向四处看了看,“可是这祠堂太破了,连处能生火的地方都没有。”
“破虽破,却能看出这里也曾经盛极一时,你们看这粉墙黑瓦、高脊飞檐、斗拱廊柱无不大气辉煌,华丽典雅,”他说着解下身上的斗篷,又朝里走了两步,“光它的基石就有六尺高,大门宽阔轩敞,里面的套院有三间,房屋数十,还种满了松柏,还有那照壁……”他突然停了下来,一脸讶异的的望着前方粉白色照壁下面那个婉约的身姿,“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照壁前的女子回过头,目光聚集在程牧游身上,悠远而深邃,“程大人,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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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王莽之谶
程牧游接过晏娘递来的干粮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然后问道,“晏姑娘来玉泉镇是为了拜访故人?”
晏娘耸耸肩,下巴朝祠堂里一努,“可是他已经举家南迁了,连祠堂都破败成这个样子了,我这趟算是白跑了。”
程牧游低头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我刚才见到姑娘还在在纳罕,你一介女子,怎么会大半夜形单影只的出现在这玉泉镇呢。”
晏娘没有接话,她托着下巴瞧向远方,邱兴山的影子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黑苍苍的一片,无边无沿。
“大人觉不觉得这雨中有股怪味儿?”良久之后,她突然冷不丁的来了一句。
“怪味儿?”史今接过话茬,他伸长脖子朝着大雨猛嗅了几下,“下雨不都是这样吗?一股子土腥气。”
“这玉泉镇的雨似乎格外的腥,”晏娘嫌恶的用扇子在鼻子前扇了扇,然后叹了口气,“怎么挥都挥不去呢,这死人的味道。”
“死……死人?”史今猛地听到这么一句,差点把干粮掉到地上,“晏姑娘,此话怎讲啊?”
晏娘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瞎说的,就是听镇上的人说这里最近不太安生,白事不断。”
史今一惊,转头望向程牧游,“蒋姑娘,蒋姑娘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史飞狠狠地在他脚面上踩了一下,史今疼得吸了口凉气,却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又多嘴了,连忙蹭到一边不再作声。
“蒋姑娘出事了吗?”晏娘看向程牧游。
“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程牧游知道瞒不住,索性坦然的看着晏娘,“惜惜被我派来玉泉镇来查一件案子,可是已经过去三天了,却没有一点音讯,我和她有过约定,遇到危急情况切不可单独行动,必须禀明我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所以我怀疑她出事了。”
“蒋姑娘来这里难道是为了荆家的那件盗粮案?”
“晏姑娘也知道这案子?”
“荆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镇上谁人不晓呢,”她站起身,慢慢的踱到檐廊前面,目光投射到层层雨雾中,“大人,这么多粮食,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呢?”
程牧游站起来和她并肩而立,“姑娘可有高见?”
晏娘摇摇头,“没有,不过,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
“什么?”
“‘王莽之谶’。”
“那是什么?”
“王莽篡位后,有人曾给他算过一卦,说他面向不吉,能食人,亦能为人所食。王莽不信,杀了那个人,可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却验证了那位先生的话。地皇三年的夏天,蝗灾导致中土大饥荒,并发生了人食人的事件。三辅大饥,人相食,城廓皆空,白骨蔽野。”她面无表情的叙述着这段惨痛的历史,“王莽下诏打开官仓赈济灾民,可是那些人饿了太久,竟然一夜之间吃空了几十座粮仓,更有甚者,被粮食胀爆了肠胃,活活撑死在粮仓之中。”
“可是玉泉镇虽因水灾供粮不足,却也远远没到饥荒的程度,况且这些粮食本就是用来赈济灾民的,又怎么会被他们一夜之间吃光了呢。”程牧游不解的问道。
“荆家的粮食当然不是被灾民吃光的,但是上百旦粮食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也只在饥荒的时候发生过,所以我才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处。”她伸手到外面试了试,“大人,雨小了一些,晏娘就先回去了,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来客栈找我,离荆府两条街便是。”晏娘说着就走进茫茫雨雾中,雨水打湿了她的鬓角,她却擦都没擦一下,窈窕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于街角处。
史今将最后一块干粮塞进嘴里,“真是巧,在这里也能碰到这位晏姑娘。”
史飞瞪了他兄弟一眼,“你倒是挺笃定的。”
“不是吗?”史今看着程牧游挠了挠头,“不是的话为什么咱们总能遇到她呢?”
程牧游扭头看着身后的祠堂,依稀可见牌匾上面刻着的“沈氏祠堂”四个大字,“等回了新安城好好查查这个沈家,看看它到底和晏娘有什么关系,总不会又是个巧合吧。”
“程大人,怎么亲自过来了。”荆云来从门内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荆尘锦和一众仆役,“未能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荆老客气了,荆家出了这样的大事,我自然是要亲自来一趟的,况且粮食被盗事关民生,破不了案也无法向荆老和镇民们交代。”程牧游边说边和荆云来走进宅院,两人沿着通廊一路向前,经过佛塔时,程牧游侧过头,脚步也慢了下来,“早就听闻府上建了一座佛塔,没想到规模如此宏大,荆老果然是向善之人,想必这神佛不仅住在荆府,更是住在您的心里。”
荆云来哈哈一笑,“这佛塔当年是为了我那亡妻而建,并没有其他深意,没想到被人越传越广,倒着实让我羞愧啊。”
“荆老说笑了。”
正说着,佛塔的院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荆云来挥了挥手,将她唤到自己面前,对程牧游说道:“这是小女钰儿,锦儿身体不好,所以府里大小事务都是钰儿一手打点。钰儿,快来拜过程大人。”
“程大人,”荆小姐手放在身侧作了个揖,接着冲身后的一个小丫鬟轻声说道,“去拿几件干爽的衣服,请程大人他们换上。”
荆云来这才发现程牧游三人的衣服上有隐隐的水渍,他抱歉的笑了笑,“我是老眼昏花了,想必大人昨夜赶路时遇到了大雨,将衣服都淋湿了,这样,钰儿,你亲自带程大人他们去客房,让丫头们多烧热水,伺候几位大人沐浴更衣。”
“那倒不必了……”程牧游想着蒋惜惜失踪的事情,心里正在焦急,所以连忙拒绝。
“大人是新安城的父母官,若是因为我荆家的事情着了病,我如何担待得起,你放心,我已让下人安排妥当,等大人梳洗完毕我们就去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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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人相食
程牧游和史家兄弟跟着荆小姐来到一处精致的宅院,这里古树参天,红墙黄瓦,华丽中尽显大气。
“荆家不愧是巨富,连客房都修建的这么气派。”史飞感叹道。
“荆小姐,荆府所有的客人都住在这间宅院吗?”程牧游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当然不是,父亲乐善好施,经常对无家可归之人提供住所,不过他们都住在宅子南边的那件院落中。程大人是荆府的贵客,自是不能和他们同处一地的。”
“原来如此,”程牧游低头想了想,“那……”他刚想再问些什么,却见荆小姐走到一株桂树旁,轻轻地抚摸着它粗糙的树干,眼里的清冷化为一抹柔情,一颗清泪。
过了很久,她仿佛才想起身后的三人,赶紧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略带歉意的说道,“让程大人见笑了,这树是我母亲亲手栽种的,每每看到它,都会伤感不已。”
“人之常情,又何必要道歉,”程牧游走到她身边,抬头看着苍翠欲滴的叶子,“谁心里没有难以割舍的回忆,没有不能忘怀的故人。”
“大人也……”荆小姐看着程牧游的侧脸,却突然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尖叫,她看见树干的后面突然多出了张惨白的脸,脸蛋上面嵌着两颗乌黑的眼珠子,里面盛满了幽怨。
程牧游一下子挡在荆小姐前面,他眯着眼睛朝前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回过头,发现那个看似冷淡的女子正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袖子,身体瑟缩成一团。
“荆小姐,你看到了什么?”程牧游不好触碰她的手臂,只能任她拉着自己,柔声的询问着。
荆小姐鼓足勇气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拽着程牧游的胳膊,不禁脸蛋一红,赶紧松了手,她侧过头又朝树干后面看了看,发现那张脸已经不见了,仿佛溶解到了空气中一般,于是稍稍定了定神,“没什么,刚才有好大一只蜘蛛在树枝上趴着,让大人见笑了。”
史飞史今闻声赶了上来,他们连声问道,“大人,出什么事情了?”
“没事,”程牧游低声说道,“我们赶紧收拾一下,然后到谷仓去吧。”三人别过荆小姐,随着几个丫头到客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