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眼底泛出一抹光,“鬼鸟?”
晏娘扭头望向不远处一片深浅相间的阴影,眼中的色彩变得浓稠起来,“精卫填海其实也是一个冤魂化禽的故事,精卫本是炎帝神农氏的小女儿,名唤女娃,一日女娃到东海游玩,溺于水中。死后其不平的惊魂化作一身蓝羽、白嘴壳、红色爪子的神鸟,住在北方的发鸠山,每天从山上衔来石头和草木,投入东海,试图将茫茫大海填平。”说到这里,她轻轻抬起一只手掌,冲漆黑的天空吹了一声口哨,声音刚落下不久,夜幕中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拍打翅膀的声音,紧接着,一只碧蓝色的小鸟从茫茫夜色中钻出,落在她细白的手掌上,眼珠子转动了几下,忽的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晏娘温柔一笑,手指在鸟儿背上摩挲了几下,说道,“精卫,去吧,去把它找出来,让我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鸟儿闻言,翅膀轻轻拍动了几下,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朝夜空飞去,程牧游和蒋惜惜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望不见它了。
“大人现在相信了吗?”晏娘走过去和程牧游并肩而立,同他一起望向苍茫的夜色,“之所以有这么多冤魂化禽的故事,是因为他们遭遇了太多的不平,心头凝聚了太多了不甘,只能‘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
“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程牧游木然说出这几个字,心头的悲凉已堆聚成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
如此像座石像般地肃立了一会儿,他忽然握拳,面色亦凝重得像铺上了一层寒霜,“查,这案子我一定要查,就如姑娘所说,哪怕最后没有任何结果,至少我不会因此事而后悔半生。”
晏娘凝神看他,过了一会儿,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丝笑,她转身向前,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两人说道,“夜深了,纵使要查案,也需得养精蓄锐,大人,蒋姑娘,咱们也该走了。”
程牧游捕捉到她语气的变化,连忙问道,“姑娘也愿助程某一臂之力?”
晏娘冷淡一笑,“我不是为了大人,只是想替某人填补上他心头的一个遗憾罢了。”
听她话中有话,程牧游便急不可耐地想追问过去,可就在这时,腰间滑下一样物事,坠在地上,发出清亮的一声脆响。
蒋惜惜忙走过去,将那东西捡起来,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冲程牧游说道,“大人,您看这穗子都破成什么样子了,不如让晏姑娘拿回去重新帮你做一只吧。”说完,也没经过程牧游同意,她便将那块石头塞进晏娘手心,冲她调皮一笑,“晏姑娘,劳烦你了。”
晏娘将手掌摊开,这才发现手中的那块冰凉的东西是块乌溜溜的石头,不过这石头看似普通,在暗夜中却发出七彩的光圈,像被一道浅浅的彩虹覆着一般。
她扬起眉毛,“黑曜石,还是最罕有的鬼金红眼黑曜石,大人的宝贝倒是不少。”
程牧游浅笑一声,“这是我娘的遗物,听说是她们家的一位远亲从吐蕃带来的。”
晏娘一手抓着石头,一手捂嘴打了个呵欠,“既是如此,那我要好好的打个络子,大人若是真将它弄丢了,恐怕要哭湿被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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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走到前堂,程牧游和蒋惜惜就听到里面传出阵阵说笑声,其中一个声音是程德轩的,另外一个两人却从未听过。
“大人,是老爷的客人吗?”蒋惜惜停下脚步,扭头冲程牧游问道。
程牧游看着窗户上映出的两个剪影,犹疑着对蒋惜惜摇摇头,一掀衣摆大踏步迈进前堂。走进屋内,便看到程德轩正坐在桌前,同对面的人高声谈笑着什么,他的身体将那人恰好挡住,令程牧游看不到那来客是何模样,只得走到桌子跟前,深深地鞠躬行礼,“父亲,今有贵客到来,儿子却姗姗来迟,是儿子失礼了。”
见程牧游来了,程德轩忙站起来,笑着冲他说道,“牧游,这位是门下侍郎钟大人,他这次是同我一起来新安督查盐船靠岸一事的,由于要事缠身,比我晚到了两天。”
程牧游心里一惊,脑中已经蹦出昨日在天弘寺遇到的那位钟小姐,心道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巧合之事,自己刚与那位钟敏有了龃龉,今日就遇上她的父亲。
可是此刻他也来不及多想,忙冲右前方行了一礼,“钟大人,后生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见谅。”
话音刚落,他已经被一双手搀扶起来,抬头,正对上钟志清那双细长却闪着光芒的眼睛,“贤侄何必多礼,我早听人说新安城这位新县令虽只上任一载,却已经破了无数奇案,更将整个新安的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位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
“他只是个小小的县令罢了,何谈治国,钟大人太抬举他了。”程牧游还未来得及答话,程德轩已经先替他谦虚起来,不过他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大大抒了口气,因为王继勋就是被新安府依律斩杀的,他本来还担心此事会影响到程牧游的仕途,现在听钟志清的语气,圣上似乎并未因此事责怪新安府,当下心中便释然了许多。
钟志清在程德轩肩膀上轻轻一拍,“老弟呀,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将来便不怕老无可依,不像我,膝下只有一女,连个可以继承家业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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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男人
一直到钟志清离开了新安府,程德轩也回房休息了,蒋惜惜才将方才一直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她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臂,一边冲程牧游问道,“大人,这个钟大人真的就是那个叫钟敏的姑娘的父亲?”
程牧游冲她疲惫一笑,“都说冤家路窄,没想这次竟叫我们给遇上了。”
蒋惜惜嘟着嘴摇摇头,“可是这位钟大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倒是和那位钟小姐的骄横跋扈极是不同,而且他似乎同老爷交情匪浅,对大人也赞许颇多,想必就算是知道了昨天那件事,也不会为难我们的。”
程牧游喝了口茶,坦然说道,“管他为不为难,只要我们办事不出纰漏,让人抓不出错处就好。”
蒋惜惜点头,旋即又问道,“大人,那钟大人真的只有一个女儿吗?”
“那倒也不是,听父亲说,他的一门偏房倒也生了个儿子,不过毕竟不是嫡亲的,所以他最宠爱的还是那位钟敏。”说到这里,他望向蒋惜惜,“你平时都不怎么关心这些人事的,怎么今日倒多问了几句?”
蒋惜惜耸耸肩膀,“大人你看啊,平时我们遇到的那些人,但凡稍有些身家地位的,一个个眼睛都像长在了头顶上,恨不得用鼻孔看人。可是这位钟大人倒是和善得很,他可是门下侍郎啊,朝廷的二品大员,皇上的亲信,处事待人却如此谦和,不得不让我另眼相看。对了,他刚才离开的时候,我依您的吩咐将他送至街口,他竟还拉开轿帘亲自和我道别,甚至还记得我这个小衙役的姓氏,如此屈己待人,实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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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行至一处偏僻的宅院旁边便停了下来,钟志清掀开轿帘走出来,冲随行的护卫略一点头,便闪进旁边那道破旧不堪的院门中。
院子里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已经候了多时,见他进来,忙疾步走过来单膝落地行礼,口中说道,“大人,小的一收到您的口信便赶过来了,大人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钟志清右臂一抬,示意男人起身,他自己则前后看了看,缓步走到院落最深处,这才转身冲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的彪形大汉说道,“盐船已经在运河上行驶了半月有余,再有两日就要靠岸,可是你们却迟迟都没有动手,此为何故?”
男人躬下身子,压低声音冲他说道,“大人,不是小的们不想行动,是因为朝廷此次派兵随行,每一艘船上都有随行兵士不下十人,我们实在是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钟志清叹了一声,又蹙眉说道,“此事我倒也听说了,只是你们难道不能趁夜隔离开一只盐船,以多敌一,应该也是可行的。”
那男人狠狠跺了一脚,“大人不知,这些盐船上的兵士彻夜不睡,终夜灯火通明,而且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报一次数,我们根本找不到机会偷袭。更棘手的是,他们还携带了烟球上船,一旦发现敌情,便会朝敌船投掷火球,到时候,我们兄弟恐怕还没接近盐船,就已经尸沉河底了。”
钟志清眯起细长的眼睛,左手轻轻把玩着右手大拇指上的一枚血红色的玉扳指,如此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下定决心一般的转过身,对那男人说道,“如此一来,便只能等船只靠岸,我们方才能进一步行动了。”
男人身子重重一抖,“靠岸?”
钟志清冲他走近两步,斜睨着他头顶那颗在月光下莹亮闪耀的汗珠,嘴中哼了一声,“怎么,怕了?看来同你表兄想比,你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至少在胆识上无法同他相较。”
男人被这话唬了一跳,不过嘴里却依然含混不清地说道,“表兄他已被朝廷斩杀,脑袋在建州城门上挂了整整半月,脸皮都掉光了,才被人取下。所以现在兄弟们都怕了,不敢再再”说到这里,他怯怯地抬头看了钟志清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没有半点波澜,才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大人,我也总得为我这些兄弟考虑,他们家里也都有妻儿,若是真的被抓了,我可怎么”
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信封,钟志清冷淡的声音随之传来,“看看吧,看完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男人一愣,接过信封将它拆开,从里面掏出一张字迹潦草的白纸。他一目十行地读过去,越读心里越是凄凉,最后,这凄凉将他的心脏冻成硬邦邦的一块石头,半天都喘不出一口气来。
忽然,他身子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久久都无法直立起来。
“怎么了,心寒吗?你口口声声想要照拂关怀的好兄弟,竟然给我写了密信,说你办事不力,想顶替你做了这个位子,对了,”钟志清将玉扳指又转了几圈,波澜不惊地说道,“他还说,你的老爹老娘皆被他控制在手中,只要我一点头,他便将你们杜家的人斩草除根,绝不留下半点后患,并把你的人头呈上,让我在当今圣上面前立一记大功。你说,他是不是比你贴心多了?”
男人忽的狠狠握拳,猛地砸向地面,“这个狗杂种,枉我将他当兄弟,他却要要我杜家所有人的性命。”手背吃痛,他的知觉似乎也跟着回来了,他看着面前那个身长玉立的男人,双膝跪地,冲他磕了三个响头,“钟大人,杜汝愿一辈子效忠大人,唯大人马首是瞻。狗吃谁家饭,就守谁家门,从此,杜汝便是大人的一条狗,再也不会违逆大人的命令。”
钟志清满意一笑,手指终于停止了把玩玉扳指的动作,他微微俯身,将杜汝搀扶起来,轻声说道,“你表兄曾与你说起过十六年前的那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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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泄愤
叫了几声都没有应答后,钟敏面色一凛,抓起梳妆台上的一把象牙梳子朝环翠的脑袋砸去,口中怒骂道:“小蹄子,你耳朵聋了,我嗓子都要吼破了,你还像根木头似的杵着不动。”
环翠身子一抖,忙走过来,战战兢兢地问道,“小小姐,您有什么要吩咐的?”
钟敏晲她一眼,下巴朝镜子一抬,“你看看我这张脸,白吗?”
环翠忙陪着笑说道,“小姐肤质细腻,比玉石还要白净呢。”
钟敏呵呵冷笑了两声,“你也知道我脸上没有半点血色?那方才为何不给我多涂抹些胭脂?看来你不仅是耳聋了,眼睛竟也瞎了。”说罢,她便抬手照环翠腰间狠拧了一把,直拧得她嘴里“嘶嘶”得吸着凉气,却仍是不敢躲开。
“小姐,我这就这就给您上妆”环翠强忍住泪水,抓起胭脂盒打开,拿起细簪子挑上一点儿,用水化开,抹在手心里,便朝钟敏脸上涂去。可是刚触到钟敏的皮肤,她肚中突然“咕噜”一声,紧接着,腹中似有什么东西猛地一动,将肚皮朝上撑起。
小腹中硬硬的一坨,纵使隔着皮肉,环翠都能感受到那东西冰冷异常,而且,它还在小幅度地颤动着,像是在呼吸一般。
她手一抖,手掌重重按在钟敏脸上,脂粉奁亦被她撞到地上,脂粉散得到处都是,鲜红色的粉末,触目惊心。
钟敏看着腮帮那两块红得怪异的印痕,面无表情地慢慢站起身,一双冷冽的眼珠子死死盯住已经吓得六神无主的环翠,嘴角翘了几翘,终于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她一把抓住环翠的头发,另一只手卯足了劲朝环翠脸上狠狠扇过去,一下接着一下,没有多久,环翠的脸蛋已然红肿起来,嘴角亦流出一丝血迹,她口中小声地乞求着,却任由钟敏抓住自己的头发,半点也不敢反抗。
“让你故意把我画成这样,让你故意把我画成这样,我现在也要将你的脸打红打烂,让你无法见人。”
钟敏一边说一边打,疯了一般,一下狠过一下。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听到里面的声音,吓得面色惨白,可是却不敢进屋阻止,甚至连喊人都不敢,生怕自己遭受和环翠一样的命运。她们最了解钟敏的脾性,这位钟家大小姐平日里话虽然不多,但其实内里是个最阴沉的,一旦气急了便会打人,而且下手极狠。府中曾有一个老嬷嬷把钟敏最爱的一件裙子洗坏了,竟被她打断了一根肋骨,多亏钟志清势大权大,将此事压下,才没让官府的人将钟敏带走。
不过环翠这个人,由于从小跟着钟敏,早已摸透了主子的脾气,再加上她溜须拍马是一把好手,所以竟从未被钟敏打过。可是今天竟然连环翠都没逃过她的毒手,她们两个那是更不敢进去劝解了。
好在这个时候,院门被推开了,钟志清走了进来,听到屋里的声音,他急忙推门走进去,将已经站立不稳的环翠拽过来,另一只手则拦住还想扑将上来的钟敏,口中劝慰道,“好了好了,你看她这个样子,再打下去,可能要出人命了。这还是在你舅公家里,你多少给我收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