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又哭又闹又笑,马文才还好,算是耐得住性子的,傅歧却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身边的大黑也在躁动怕是尿急,所以傅歧看了看现在,好像不会再寻死觅活了,就催促着赶紧走。
“这都大中午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傅歧的话一说,方家夫妻齐齐脸红。
“按道理,应该是要留几位用饭的,就算是粗茶淡饭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可现在家中的情况几位公子也看到了……”
方婶子羞惭地捂了捂脸。
“我们,我们对不住各位……”
“好了好了,你们家还是想着怎么保住这么点米吧,我们哪里缺你们家这口吃的,还有好几封信要送去衙门,帮着转交呢,我们也赶时间。”
傅歧说话向来直率,何况他说的也是事实。
“几位要去衙门送信吗?我在衙门里也认识几个熟人,不然我领着各位去一趟,把这事……”
方婶子一点也不恼怒,还好脾气的想要帮他们少费点口舌。
只是她话说到一半,傅歧的大黑突然叫了起来。
“大黑,你是怎么……”
傅歧纳闷地低头,大黑是驯养过的猎犬,平时绝不会乱叫。
就在犬吠后没一会儿,众人就知道为什么狗会叫了。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随着成年男子惊恐的叫喊声,喧闹成一片,在巷子里由远及近。
这巷子绝不是后世的小巷,说是巷,其实宽阔的很,但这些声音就像是被什么推动着向前,刚刚还在有些远的地方,刹那间就已经响在了近前。
“方大善人,您出来和我们说道说道!是不是有刁奴克扣了粮食!前几天那稀粥还能喝,这几天已经都快成米汤了,今早更好,干脆就是一锅水!”
一声怒吼响彻在巷子之中。
“就是就是,没有这样糟践人的!我们自己饿点没关系,口上躺着的老母和小孩还饿着,就等着喝这碗粥救命呢!”
“方大善人,您出来啊!”
“打死这些刁奴,把他们克扣的米粮搜出来!”
那些声音渐渐合成了怒吼,将夹杂在其中劝解的声音完全压了下去,听起来声势惊人,很快就已经到了门前。
哐当!
在方家夫妻惊恐的表情中,那扇刚刚才被马文才踹开的门,又一次被无数人拥挤着推开,好几个身材彪壮的汉子就这么闯了进来。
“祝英台!”
马文才脸色一变,伸手将身前不远处的祝英台护在身后。
“跟着我,不要露脸!”
傅歧也担心梁山伯吃亏,牵着狗就护在了梁山伯身侧。
“你,你们……”
方婶子抱着孩子的手直颤抖。
“你们居然闯进来了?你们之前说过……”
“那是方大善人说在外面施米,我们才不好意思进来吵闹到街坊邻居。现在有刁奴藏米,连口水都不给我们喝,自然要找大善人分辨分辩……”
那大汉眼睛在院子里一扫,立刻看到了院子里摆着的那袋米,眼睛一亮。
“我就知道有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祝英台被他这一下的急智和体贴撩的有些面上发热,不自在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尖。
马文才:(怒)居然敢在我面前眉来眼去!
祝英台:(反射性一怂)爹,我发誓不敢早恋!
第125章 痛定思痛
一句“我就知道有米”石破天惊,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犹如看见了蜜糖的蚂蚁、看到了腐肉的秃鹫,原本还迫于各种原因没踏进门来的流民,听到这话,一下子像是疯了一般挤了进来。
这阵仗莫说方家夫妻,就连见多识广的马文才几人也没见过,几人哪里还记得是士庶天别,庶人不能冲撞士人,此时一个个都只以保护自身安全为先,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眼红起来会做什么。
祝英台一下子就想起徐之敬的兄弟,也不知道他当时看到疯了一般冲过来的暴民,是不是如同她现在这般恐惧。
她面前还有马文才和傅歧护着,当年的徐之勉,又该多么无助?
他们只是出来送信的,就连马文才也只带了身手最好的追电,算起来人差的太多,要真动起手来,太容易吃亏。
好在没动起手。
“你们看,这米就放在院子里,明显是要拿出去煮粥的!肯定是什么缘故耽搁了!”
为首的彪形大汉一点都看不出“虚弱无力饿到要施米”的样子,反倒满面红光身强体壮,上前几步就抄起了米。
“走走走,咱们去把米下了锅,等下媳妇孩子就又有饭吃了。”
“田老二,你给我把米放下!那是我儿子救命的米!”
方婶子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喝,抱着孩子就上去夺米。
“那是我家的米,你这是在抢!”
“坏了,这女人要吃亏!”
傅歧见那彪形大汉一动胳膊,心中就喊不妙。
果不其然,方婶子往前一扑,那壮汉就动了手,手臂一挥,方婶子连人带孩子一起跌在了地上。
“方娘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拦着方大善人积德行善呢?这也是给你们家孩子积德不是吗?”
那汉子见不少人看他动手,大概也有些后悔,不过那米却是攥在手里紧紧的。
“摔了你是我不对,等会儿大家都喝上粥了,我来给你赔罪。”
“是是是,方娘子,他就是个粗人,你别动气啊!”
“方娘子,别气,回头我们帮你揍他……”
一群人纷纷做着和事佬,一边骂着田老二,一边安抚方家婶子。
毕竟大部分人都知道衙门里有不少皂吏都是看着方家娘子长大的,他们倒不敢把人得罪狠了,惹了那些真正凶狠的皂吏。
更多的,是催促着那汉子把米拿出去。
那“方大善人”只来得及把自己娘子扶起来,连个屁都不敢放,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提了米就要走。
“马文才,我好憋屈。”
祝英台在马文才身后,攥着拳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快憋屈死了……”
其实憋屈的又何尝只有祝英台一个?马文才几人站在那里,看着难道不憋屈吗?
他们一个个又不是透明人,怎么这么多人就看不见他们?
不过是欺软怕硬,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惹不能惹罢了。
‘既然不是真正的愚民,知道哪些人不能惹就好。’
马文才心思一动,脚步就迈了出去。
“等等,把那米放下。”
可惜那些人哪是傻子,马文才喊了,却一个个都充耳不闻。
直到追电“匡仓”一声拔了刀,追到了门前。
“我家公子叫你们把米放下,你们没听到吗?”
“方大善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几个被拦下的刺头儿见到那刀银亮厚实,一看便是钢刀,胆子一颤,不由自主地回身去看搀扶在一起的方家夫妻。
“你们怀里抱的那袋米,可不是方天佑的,是我的。”
马文才又向前一步。
这一步不疾不徐,从容适度,将他高门士族的风范展露无遗。
马文才腰间的珩铛佩环声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悦耳的轻响,这一声轻响不但回响在众人的耳中,也像是荡在众人的心里。
有玉!
士人!
“我,我们不明白,您这样的贵人,怎么,怎么会来方家要米……”
一个中年男人面露疑惑地看了看方天佑,又看了看马文才。
“这米明明就是方家的。”
方天佑正要说什么,手臂上却一痛,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娘子掐了他一把。此时方婶子眼中的可怕神色让人触之生畏,方天佑原本就是个性子懦弱的,被自家娘子这么一瞪,那头又低下去了。
“方家自然不欠我们米,但他的外甥李思田欠我的钱。他外甥是我在稽学馆的同窗,欠我的钱还不了,给我打了个欠条,让我来这里找他舅舅家要债。”
这话说的真真假假,都是方家的老佃户,自然也知道方天佑这冤大头自己孩子都没送去读书,却把姐姐家一家养着,还让外甥去读书的事情。
听说还是读书人,未来说不得要当官的,敬畏之色更甚了。
“我们一行人找到这里,原想着方家家境殷实,不过是几百贯钱而已,怎么就还不了了,何况方家也答应替外甥还钱了。结果他还真不是哭穷,我们搜遍上下,就找到这么一袋米,没办法,只能先带着这袋米回去。”
马文才诓骗起这些灾民来,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何况这话也合情合理,否则这么一群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士子,怎么看也不是方天佑家攀得起的,怎么就出现在这里?
还是一口南地口音,不是来要债,这些南方人何必要跑这么大老远,到这刚刚遭灾的险恶之地?
几百贯?
一群佃户听得倒吸凉气,不敢置信地看向方大善人。
听说过他是冤大头,却没想过这么冤大头的。
一贯千文,十贯就是一万钱了,这几百贯……
一群佃户把脚丫子都拿出来算了,都没算清是多少钱。
这么大一笔巨债啊,他就替外甥认下了?
“你们若不信,我这还有李思田请他舅舅还钱的书信。”
马文才冷笑一声,抬手伸向身后的梁山伯。
梁山伯刚刚读的信还没收起来呢,两人合作无间,后者弯了弯腰,似是遵从“主人”命令一般将信件放在了马文才手上。
这般做派架势,顿时又让众人心中怯了一怯。
马文才是何等心细如发又善于抓住机会之人?别人一怯,他脸上傲气更甚,将那信件一展。
“这便是李思田欠债的信了,谁要看看?本公子话先撂在这里,你们谁要和方家有关系,也一并把这钱还了,公子我今天来是先礼后兵,三天之内拿不出欠我家的钱,我就带上官差,把这里的人统统抓到牢里去。”
“谁跟方家有关系!我们只是方家的佃户!”
那抱着米的彪形大汉吃了一惊,将手中的米赶紧抛下:“我们也只是受了方家赈济,在这里糊口而已!”
“这话谁信?”
马文才见没人敢上前要信,想来也没人识字,慢条斯理的把信收回去,嗤笑道: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可看到了,外面那人不少吧,想来这么多天也吃了不少米。你们吃下去的米,可都是方家欠我家的。我这刚才也搜了,他家就剩这一袋米了,不信你们也去搜搜……”
马文才一席话说的佃户们将信将疑。
“你们若不是和方家有亲有故,谁家脑子不好,自家里连口吃的都不留,也要养活别人的媳妇孩子?我看你们怕不是方家的手足,就是方家的至亲,要不怎么情愿饿死自己的妻儿,也要养着你们?”
马文才越说越是“恍然大悟”,扭头跟追电说:“你带些官差,去这些方家的‘亲戚’家里搜一搜,要是有钱粮就带回来,别是方天佑跟我哭穷没钱,把钱粮都藏在亲戚家了,能挽回点损失是一点。”
没人把马文才的话当假话,士族的严苛本就是这样的。
谁管你是谁,能把钱收回来就好,民不与官斗,还真能把士人怎么样不成?
“放屁!我家里的钱粮都是我辛辛苦苦攒下的,跟他方家有什么关系!”
有脾气火爆的,当场就闹了起来。
这一闹,方天佑面如死灰,整个人精气神一泄。
方天佑还记得这个人,他当时想要散米,就是因为这佃户饿晕在他家门前,哭着说自家断了粮,又没钱买粮,一家上下七口都要饿死……
他说家里租的田被淹的干干净净,连屋子都没了,现在又说家里钱粮都是辛苦攒下的……
若被淹了的屋子,怎么存钱粮?
既然有钱粮,又怎么饿晕在他家门口?
方天佑身子直颤,一时间竟觉得天旋地转,方婶子觉得身上突然一沉,扭头看去是自家丈夫瘫在了她身上,可怜她一手抱着孩子,一个胳膊靠着相公,本就是个弱女子,被压的几乎无力支撑。
可就是这样,她还是咬牙撑着,不想让这些佃户看了笑话。
“你们都跟方家没关系?”
马文才听他这么说,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点过。
“你呢?你?还有你?”
被他点过的人一个个猛地摇头摇手,恨不得把脑袋都摇下来。
“方老七,别人跟方家没关系,你可是有的!你祖父和方家老爷子是堂兄弟,怎么也算是方家人吧!”
“呸,王六,这话可不能瞎说,远房远的都没说过话的堂兄也算是亲戚,那皇帝还不知有多少门王爷兄弟呢!我家要是和方家有亲,我能种他家田,方天佑当我老爷?”
“方老七你不厚道,你要不是跟方家有亲,能种他家最好的上田?你那水田就在渠边,一年的粮食,啧啧啧,抵人家两年的!”
“我呸,呸呸!那渠是我家挖的,三代都是我家种!上好的水田也是我家浇出来的,跟方家有什么关系!方家租给我家老爷子的时候,那也就是块中田而已!”
被叫方老七的恼羞成怒,各种污言秽语骂个不停。
马文才听得直皱眉,越发明白方家留下的都是一堆什么烂摊子。
他自己就打理祖母的田产,自然知道租借出去的田地,极少有一块田能租给别人几代的。
不光是为了收更高的租子,而是一家人种一块田种久了,就对那块田产有了感情,若是日后有个歉收什么没交租要想租给别人,说不得就要闹出人命护田。人最怕的就是把不是自己的东西视为己有,所以即便是再厚道的地主,很少有长租超过五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