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萧衍刚刚登基不久,百业待兴, 因为罢黜了一大批前朝的旧臣,无论是朝中还是地方上都有大量的空缺,正如前两朝那样,为了平衡各方的势力,萧衍曾经不拘一格提拔过不少人才,也因此设立了五馆,而这些被抬入士籍的庶人, 大多是因为政绩或出名的贤德才名而被选中之人。
也正因为他们的优秀,不但让原本属于他们的荣誉被人巧取豪夺, 也给他们惹上了杀身之祸。
这桩丑闻被揭发出来时, 全国震惊, 而后那些窃居高位者大多举家逃逸, 更坐实了他们的卑鄙行径, 而朝中以极快的效率恢复了那些被窃取名位者的身份, 却发现大部分人家都找不到了。
不是每个人都像梁山伯那么优秀,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察觉到自己长辈的死是出于谋害,那些与梁新一般年轻有为的受害者留下的遗孤,大部分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或成了奴隶,或穷困潦倒,以至于朝廷将真相告知他们时,绝大部分人还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笑话。
这种“沉冤得雪”的故事历来是受到老百姓拍手称快的,更别说之后发生的事情犹如传奇话本一般,于是各郡各州都有了“穷女婿惨遭悔婚、悔断肠原是士人”、“贫贱女流落风尘、得恩书浴火重生”之类的故事。
其中最传奇、流传最久的,还是梁新父子的故事。
尤其是梁山伯,抛却他早逝不说,这个父母早逝却一直奋发向上、最终完成人生逆袭成为有为县令的年轻人,简直就是大部分平民百姓希望自家儿女成就的人生模版。
当然,能不死最好了。
新任的鄞县县令姓钱,二十出头,是一个低级士族出身,再一问,居然也是会稽学馆的学生,勉强算得上同出一门,这县令又会钻营,于是就伏小做低攀上了马文才,非要一路领路加作陪。
马文才和梁山伯对这座坟比谁都熟,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颇为有趣。因为知道是假坟,这趟来祭祀之行就有些轻松,除了必须办好皇帝的差事把祭文在坟前烧了,倒颇有些有些“旧地重游”的轻松。
马文才是带着皇命在身的,一路都要向受害者所在的州县和司徒府传递“恩书”,让他们修改士簿并正名,所以等到了鄞县时,那“传奇”已经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梁山伯和马文才去“上坟”的路上,原本冷冷清清的上山路却人来人往,都是带着香烛纸钱之类来祭奠的人,除此之外,还能见到不少身着纨绔的士人,大约是听说皇帝赦封的忠义之人在这里,过来看看热闹、顺便在坟前吟诗作赋一番的闲散士族。
等到了九龙墟的顶部,看到了那座被明显修缮过的坟茔,更是有一圈人围着个老农,在听着什么。
梁山伯和马文才都是穿着素服前来,毕竟是来祭拜的。钱县令是出自会稽学馆,对这位“前辈”也挺尊重,多年来清明还曾上坟,这一次也传了一身白色麻衣,都不怎么显眼。
于是那群说的热火朝天的人,谁也没发现来了几个“大人物”。
“咱们梁县令啊,是日能断案、夜能通神,白天专门在人间为百姓伸张正义,晚上则为天神鬼卒处理冤屈。知道九龙墟里困着的那个蛟龙吧?那蛟龙已经修炼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差一年就要飞升成龙了,这九龙墟就是他最后一劫,被凡人就这么算计了,蛟龙当然不甘心啊,于是夜间托梦给梁县令,最终脱困而出!”
坐在衙门的老农说得眉飞色舞:“就因为这个,九龙堤成了九龙墟,我们这些种田的终于有了活路。梁县令也因为襄助蛟龙化龙有功,被天帝召去天上当官了……”
一群闲人听完了这般大戏,都齐齐喊了个“好”字。
“想不到,‘梁县令’还挺有名。”
马文才笑着打趣,看了眼“裴山”。
梁山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约莫是,死了容易被惦记?”
他活着当县令的时候,去讨欠条还要被赶出来,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李大叔说的都是老黄历了,我今儿也要说一个你们不知道的。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坟茔后面有个被修过的痕迹?其实这道缝曾经打开过,而后又合上了……”
说话的是一个渔夫打扮的中年人,说话间中气十足。
马文才听到他到这个,脸色便是一黑。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哪个敢打开梁县令的坟茔?”
一时间,七嘴八舌。
梁山伯担心自己假死会被“扒出来”,心中忐忑,却听到了故事越发往志怪的方向发展了。
“……大家都知道,梁县令到死都没成过亲,他救过的那个蛟龙后来成了曹娥江的龙王,可惜他连到阴间都无人陪伴,于是在水中挑选了一位溺亡的美人,为他定了冥亲。这缝儿就是龙王将美人儿送入坟冢时的痕迹。”
那渔夫挤眉弄眼。
“要说那美人儿也是可怜人,原本是许了一户大户人家为妻的贵女,结果路上遇见水贼作乱,为了不受辱投了江。她溺死后,尸身顺流而下,被这龙王挑选做了梁县令的鬼新娘!”
梁山伯脸色一白,有点担心马文才的情绪,对身边的马文才说:“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百姓,你莫……”
“我知道了,你说的可是吴兴太守之子娶的那位祝家女?”
“哇,那可是士族之女,即使是冥婚,也是高攀了吧!”
“呸呸呸,我们梁县令也是士族,要不是那姓张的偷了其父的士族身份,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听说山阴和吴县被篡夺了身份的倒霉蛋都已经恢复了身份,说不定马上就要到这里!”
有消息灵通的立刻反驳。
这里大多是朴实的百姓,认为他们家故去的县令配得上最好的姑娘。而他们知道的早逝的出身最好、最漂亮的姑娘,就是上虞祝家庄的那位贵女,自然就要把他们凑成一堆。
只是如此一来,梁山伯和马文才,一下子就成了“新欢”和“旧爱”的关系,还一个是“未亡人”、一个是“鬼丈夫”……
呃,气氛莫名诡异,旁边的钱县令突然觉得很冷。
大概是听到这样的鬼故事有些发怵,发怵,哈哈。
什么释放蛟龙上天的故事在梁山伯刚死时就已经传了好几年,早就有无数人听过,这关于“年轻县令娶冥妻”的故事就格外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钱县令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等反应过来,突然神色一惊。
“吴兴太守之子……”
他心中大吼。
“娘啊,那不就是身边的马侍郎吗?”
任何一个男人听着自己的早逝的发妻被人和一个死人、还是一个男性亡者扯到一起,都会气死吧?
更别说他这还是来上坟的,听说两人还是同窗。
钱县令觉得不是有点冷了,是有点想跑。
“马侍郎,他们说的太荒诞了,下官去制止一下……”
钱县令艰难地说着。
“不用。”
马文才前世听过更过分的,这一世好歹没有谁把他“欺男霸女”扯出来,话语间也都是祝家女没福气云云。
“都是些闲言闲语,如果太过郑重其事,反倒适得其反。”
梁山伯见马文才没有发火,只是脸色冷了点,心里也松了口气。
“抱歉。”
他露出愧疚地表情,对马文才说:“我也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样的氛围无论如何都让马文才轻松不起来,所以他没有回应梁山伯的话,只是命令身后的侍从拿出要祭祀的东西,干脆冷着脸命人叱开人群,进行正事。
那香案和祭器一摆,再听到钱县令的祝祷之声,之前还在一旁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变得极静。
再怎么蠢,也知道这是之前说的那些“天使”到了,而听钱县令的语气,这主祭的人是梁山伯之前的同窗同门、朝中的大官马侍郎,这么年轻的侍郎,又是领了皇命来的,这人得是多大的“贵人”?
他们之前说的再欢,也不敢在真正的“贵人”面前造次。
唯有一些会稽本地的士人,大概猜出了这位“马侍郎”是谁,也越发小心翼翼。
等皇帝亲撰的祭文被取出来时,人群终于跪倒一片。
梁山伯也跪立在自己的坟墓前,看着这位面容冷峻的同窗好友捧着那篇祭文,认真的在他坟前诵读。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肩头,仿佛有一道金光笼罩着他,让他的面容如此的庄严肃穆。他那清冽而骄傲的气质,并没有使他变得阴柔,却多了一种动人的风姿。
恍惚间,梁山伯发现不但是自己有了变化,不知什么时候,这位同窗好友眼中曾经的激愤、阴鸷,还有那莫名的自卑之气,也渐渐消失殆尽了。
如今的马文才,风华正盛、前途大好,有红颜知己作伴,也有知交好友相随,既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也能左右别人的人生。
马文才是他曾经最想活成的样子。
然而现在的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再来一辈子,他也活不成马文才的样子。
他学不会他的风骨,也学不会他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骄傲。
诵读声渐渐飘远,四周的百姓和围观者面目肃然。马文才的庄重之气感染了所有人,而一路过来,无论是去谁的坟前祭拜,马文才都是这样的严肃,不像是祭祀,倒像是超度。
而他的前世、今生、甚至与来世,也确实被马文才“超度”了。
***
马文才和梁山伯结束了这趟会稽之行,很快便回到了京中。
马文才刚刚得到重用,虽然说是为了避开萧宏的风头,但如果离开朝堂核心太远,恐怕会得不偿失。
梁山伯也明白马文才归心似箭的想法,一路虽然都在赶路,却十分配合。
离建康越近,他的心情也越发急切。
如今他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虽前途漫长,却也已经有了希望。
他最在意的出身已经不是他内心的藩篱,而他未来的出身,他也有了自己的展望,两人最大的差距已渐渐被弥补。
甚至于,他在听到那些有关他和“祝家女”的野史乡闻时,心上也会升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蜜。
就像是偷偷窥见了什么羞耻的秘密,却不能宣诸与口,只能独自细细品尝。
他怀着这样那样的忐忑,抱着这样那样的决然,在回京后不久,便鼓足勇气、下定决心,换上了自己最齐整的衣冠,前去寻找祝英台。
马文才一回京就回宫述职了,所以祝英台倒先见到了梁山伯。
他二人也有数月未见,待见到梁山伯寻来,祝英台也十分兴奋,从屋中抄出一枚什么,兴匆匆地向他奔去。
“梁山伯,你可算回来了!”
“祝英台,我有话……”
两人异口同声,而后梁山伯无奈地笑了笑,好脾气地说:“无妨,你先说吧。”
就这么直白地开口,说不得吓到她,还是先酝酿酝酿。
梁山伯心中百转千回、搜肠刮肚,祝英台笑语盈盈、眼神璨璨。
“梁山伯,给你这个!”
她有意要吓唬吓唬他,特意还祝福了马文才什么都不能说。
祝英台兴致来了经常弄出个惊喜,梁山伯习惯使然地接过帖子,定神一看,手上一抖。
“梁山伯,就等你们回来了,欢迎来吃我的喜宴啊!”
惊不惊喜?!
意不意外?!
第370章 天之骄子
江无畏不是个无缘无故能和别人合作的人, 哪怕那人是她的救命恩人, 若没有任何保证,她也不会将最后的底牌亮出去。
让祝英台娶她,与其说是她信不过别人的承诺, 不如说是用这种关系把自己绑在他们的利益共同体上。
当然, 她对自己的魅力也有自信,自忖不必用什么手段, 也能让祝英台对她交心。
马文才人虽然离了京,但是在京中留了人手, 为了防止萧宏那边横生枝节,这些人一直保护着江无畏的安全, 也帮着江无畏处理临川王府的那些宝贝。
裴家人是做走私出身,黑市和赌场都是通吃,那些东西别人不好脱手,裴家游侠儿却有的是办法。江无畏乐籍出身,也知道规矩,每脱手一样宝贝, 该给的都给的丰厚, 双方都皆大欢喜。
只是萧宏没死之前, 江无畏一颗心提着, 在那个节骨眼上也不敢立刻让他们履行诺言,如今萧宏已死, 她那些从宝库中取出来的东西, 在这世上在无人追究, 她满心里都是欢喜,便把这件事提了出来。
按照江无畏本来的意思,她如今没有身份如同流民,她在王府里得宠时也有不少人见过她的脸,这“纳妾”之礼就不必了,对外宣称自己安了家、有了妾,然后祝英台和她住在一起便算是有了名分。
但是祝英台想了想,觉得这样对江无畏来说也太随便了,所以还是决定给她办个“家宴”,她也没准备大操大办,准备请三五个相熟又和江无畏不认识的好友,至少要让江无畏穿一次嫁衣。
江无畏今年不过二十有四,然而她年幼时就落入贱籍,后来又给临川王做了姬妾,哪怕在她还是懵懂的孩童时,她也知道自己这辈子绝没有可能穿上嫁衣,因为她的身份太低,即使是给平头百姓做正妻,都是一种侮辱。
祝英台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甚至连男人都不是,“娶妻”是不可能的,这个“正妻”的位置就是个摆设,既然只是三五好友吃顿家宴,让江无畏穿一次嫁衣也没什么,反正都是自己人,也不会说出去。
她来自后世,总觉得结婚就要喝喜酒穿婚纱,又知道江无畏这辈子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再嫁什么人了,这恐怕是她唯一一次穿嫁衣的机会,所以便抽了个有空的时候,把自己的意思说了。
江无畏闻言,泪凝于睫,回到房中后,大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她豪掷千金,在东城斥资买下了一座院落,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且地盘皆有权贵划分的地方,这已经是寻常人能买到的极好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