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爱卿辛苦了,回头都有赏。”
他赏赐的话说出,却没有人如同往日那般感激的谢恩,屋子里诸医者反倒面色凝重,亦或者有人连连叹息。
“怎么,大郎情况不好?”
萧衍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边说边在榻边低下身子,很顺手的执起儿子的手,探了探他的脉。
“朕方才和祝真人一起向上天祝祷你快快清醒,想不到神符刚烧完,你就醒了。想来上天也收到了朕的诚意,要庇护你了……”
他满意与指下儿子跳动的脉搏,又摩挲了下太子的手,疑惑地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被子太单薄了吗?”
听到父亲的询问,萧纲眼泪掉的更凶了。
“你就知道哭,让你照顾兄长,你就是这么侍疾的?让你兄长冷成这样?!”
萧衍见萧纲哭哭啼啼心中烦闷,抬起脚就将他踹了出去。
“还不吩咐人去准备厚点的被子!”
萧纲从太子说“把自己的佩剑给了你”开始就惶恐不安,被父皇踢了一脚反倒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他脑子很清楚,身为太子的兄长如果出了事,他就是既得利益者,无论这件事是不是他做的,在旁人看来他都脱不了关系。
太子的佩剑并不是寻常的剑,而是没有开封的“节”,类似于后世的“尚方宝剑”,是太子身份的凭证之一。
剑乃君子之兵,宫中无人能佩剑入内,就连禁卫军用的也皆是佩刀,能够佩剑出入宫中的,除了天子,就只有太子一人。
突然听到皇兄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是中毒后说出来的,谁知道是不是皇兄对他生了疑,故意这么开口试探?
所以萧纲当时泣不成声,并不仅仅是因为哥哥中毒失去了健康的身体,更是为兄弟可能对他有的提防而痛苦不堪。
而身为皇帝的父亲入了内,他更是该如何面对清醒的皇兄不知所措。
对他的清醒表现高兴,可他明明就“不好”,表现出来就是虚伪;
可要对他清醒过来表示“难过”,又不知在旁人眼里会多想什么,甚至连父皇都要对他产生恶感。
又痛苦又伤心又委屈的萧纲,除了哭泣,也实在找不到更妥帖的面对表情了。
就在萧纲刚刚擦着满脸纵横的泪痕踏出禅房时,就听得屋内父皇一声大呼。
“大郎!大郎你莫吓阿爷!”
不是醒了吗?
难道又出事了?
萧纲不敢置信地回过身,瞪大了眼睛。
只见满屋子里乱做一团,榻上的皇兄突然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偏偏浑身上下又动弹不得,只能怪异地抽搐着身体。
萧衍手足无措地将儿子揽在怀里,又是顺着他的后背,又是拍着他的前胸,可换来的只有儿子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太子殿下是不是呼吸困难了?”
刚收拾好“法坛”匆匆赶来的祝英台听到动静,让着身体踮起脚尖往屋子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让让!晋安王殿下你让让!”
此时救人要紧,她也顾不得尊卑有序了,使劲推开柱子似杵在门前的三皇子萧纲,冲入屋内。
已经有过经验的祝英台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太子榻边二话不说,宽袖一扬,一只手捏住他的鼻孔,另一只手握住太子的下颏让他保持气道通顺。
然后她在满屋子人倒抽一口气的惊诧目光中……
将唇覆了上去。
****
魏国,洛阳。
建康遥远的佛寺中,有位自行剃度出家的僧人在生死之间挣扎,而在洛阳他乡的佛寺之中,亦有位自行剃度出家的僧人,在突然之间,感受到了莫名的锥心之痛。
这种疼痛突如其来,只有一瞬。
可这一瞬却仿佛心脏旁边的经脉同时统统错乱,乍起的疼痛让萧综脑子一空,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抚住了心口。
“殿下?殿下?”
和马文才一同偷偷微服前来的陈庆之吃了一惊,连忙扑上前去,从身前撑住了差点伏倒在地上的萧综。
“要不要秘密请徐太医过来为您看看?”
奇怪了,萧综是几个皇子之中出了名的健勇之人,既能骑马又通晓武艺,从小到大都没宣过太医,怎么到了魏国好似身体倒有疾了?
一时间陈庆之脑补了许多有关这位殿下“忧心成疾”、“郁结于心”之类的大戏,眼中也隐隐有了同情之色。
萧综抚着胸口,好一阵子才将那股疼痛缓过去,自然是看不到陈庆之眼中的同情。
那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他就谢过了陈庆之的“援手”,自行坐直了身子,摆了摆手。
“我没事,好像突然抽筋似的,以前从没有过。”
他再抬起头时,目光已经回复了之前的清澈通明。
多年不见,萧综比起建康时清瘦了不少,越发显得形相清癯,往日眉目里的偏激狠戾如春雪消融般无影无踪。
看向马文才时,他的眼中也没有了之前的仇恨和怨怼,仿佛之前的恩怨都是马文才的幻想,那将马文才陷害落入深谷的也不是他一般。
莫说陈庆之疑惑不解,就连马文才也在心中啧啧称奇。
当年马文才假扮萧正德北逃魏国的属下到了魏国后,为了防止身份泄露,索性借口已经剃度,在北魏的皇家寺庙挂单为僧,有马文才和黑山军的资助,他很快就在永宁寺站住了脚跟,以僧人的身份在魏国活动,也为马文才传递了不少情报。
胡太后鸩杀宗室时,花夭记着马文才的嘱托,用上了这条暗线,入宫前将萧综劫出托付进了永宁寺,又假称是梁帝的旨意,安抚萧综会有梁国人来接他,让他在动乱结束之前先藏身永宁寺中,无事不要出去。
永宁寺已经成了梁国细作活动的据点之一,有他们不暴露身份又密不透风的“保护”,萧综自然离不开这里,再加上尔朱荣入了洛阳后血洗了几日,也就彻底歇了出寺之心。
萧综失踪后,京中上下也都寻找过这位“前朝皇子”,尔朱荣更是不忘他的出身想要用他钳制萧宝夤和萧衍,他便一狠心干脆将自己的头发剃了个干净,直接出家了。
有内应配合,再加上那段时间洛阳大乱,不少走投无路遭受迫害的人都纷纷出家,萧综又深居浅出,竟就这么彻底藏起了自己的身份。
这样的萧综自然让人很难适应,单薄粗糙的僧衣和他眉宇举止间的清贵之气,矛盾地结合在一起,就好似他的姓名:
——眉目萧疏轩举,言行错综难明。
马文才和萧综私下里有龃龉甚至是仇恨,所以此时和他沟通交流为主的都是陈庆之。
“离京时,陛下执着臣的手殷切嘱咐,让臣一定要将殿下带回来。”
陈庆之从幼年时便跟随萧衍,对于萧家的那些爱恨情仇都十分了解,甚至可以说是看着萧衍长大的。
“如今,臣等幸不辱命……”
他正了正衣冠,对着上首披着黑色僧衣的萧综深深一拜。
想到为了接回这位“皇子”,他与白袍军们一路浴血奋战、披荆斩棘的过程,这位性格祗慎的臣子不免情绪激动,潸然落泪。
再抬首时,面上已然是坚毅的神色。
“殿下,请随臣等回家!”
第486章 一念成佛(上)
在陈庆之和萧综交流的时候, 马文才其实一直在观察萧综的境况。
这位豫章王殿下被带到洛阳后, 其实日子并没有过的多差。
他是以东昏侯遗腹子的名义留在魏国的, 在魏国动乱之前, 依旧以诸侯之礼待他,在用度上没有苛刻。
萧宝夤为了表明对兄弟子嗣的“礼遇”, 也多次派人赠与他宅邸、马匹、奴仆和金银, 并嘱托在京中的妻子照顾他。
后来,梁帝为了不让儿子在北方吃苦,甚至抛弃了对萧宝夤的仇恨开通了互市,就马文才所知,就梁国商队以经商理由向洛阳这位殿下输送的金银,就足以让一个贫穷人家三代都不愁吃穿。
萧综是皇子出身, 从小锦衣玉食,在吃穿用度上无一不精,花夭保护他离开时给了他足够的准备时间, 他既有钱又有人, 哪怕出家避祸也不会受苦。
然而在这位皇子的禅房里, 却看不到一件名贵的物品,饮水的是粗制的茶碗茶壶, 座下的是普通的草编蒲团, 墙上挂着萧综自己写的一幅字, 除此之外, 并无什么装饰之物。
永宁寺也是北魏的大寺, 魏国有名的僧人都会来这里讲经、开课、收徒, 即便是普通僧人的屋子里,也不会这么寒酸。
萧综的金银财帛去了哪里?他又为何一改往日的富贵习性,简朴宁静起来?
下意识的,马文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预料之外,而这一切都与自己面前的二皇子萧综有关。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哪怕马文才在怎么算无遗策,他毕竟人在梁国,不可能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魏国了如指掌,尤其马文才留在永宁寺的耳目自萧综到来后都收敛了不少,消息便更难打探。
等马文才收回暗中打量的目光后,便看到陈庆之双眼含泪的请求萧综和他一起回建康。
“这该是如何传奇的一幕啊。”
马文才在心中喟叹着。
“史书会怎么记载这一幕呢?忠心耿耿的将军为了救回流落异国的主君,十余月内连下三十二城、大小四十七战,从考县一路攻破直洛阳,连克虎牢、轩辕二关,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要萧综回到建康,恐怕连天下的格局都会改变吧……”
可如果萧综回不去呢?
就如同要和马文才的所思所想呼应一般,原本应该和陈庆之“执手相看泪千行”的萧综,却在沉默良久后,一声叹息。
“先生觉得我现在适合回去吗?回了梁国,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殿下何出此言?殿下难道还要为东昏侯那样的昏君继承香火吗?您可曾想过远在建康的陛下?!”
陈庆之大惊失色,完全不明白萧综为何会有这样的问题。
“三载的时光,我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多少儿郎血洒他乡,为的就是能让您和陛下团聚啊!”
“陈将军,现在的我,背负着东昏侯之子的骂名,在梁国人眼里,我既不是梁国的主人,也不是梁国的臣民,只是个连累梁国丢了徐州的乱臣贼子罢了。”
他苦笑,“而在魏国人眼里,我既不是萧宝夤那样名正言顺的国君之后,身边也没有任何以齐国人自居的‘百姓’。”
“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的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是昏聩无道的东昏侯,我要我为生父报仇、为齐国立志;我的亲叔叔在魏国,宫里所有的人都不是我的亲人,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信任,所有的人都要在某个时刻被抛弃……”
陈庆之的眼睛越睁越大,几乎不敢相信耳边听到的宫闱秘闻。
就连马文才都吃了一惊。
他,他竟然就这么把他说出来了?
“我一生的悲剧,便始于这个谎言。”
萧综语气平静,好似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二十岁以前,宫里没有我的同胞手足,宫廷外没有我的心腹能人。”
“我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重用任何人。”
“有关于我身世的秘密就像是悬在我头上的剑,我时刻都在提防着那把剑落下的时刻。为此,我不愿亲近妻子,既不纳妾,也不生子,从不蓄养门客,为的就是他日我身份暴露。如此,我不必拖累别人,也不用肩负责任。”
他眉间的轻蹙 挥之不去的惆怅,他眼中的嘲讽依然如往日那般凌厉。
“……而我的母亲,从二十八年前东昏侯自尽的那刻起,就一直在期待着和他‘团聚’,时时劝我不必顾及她的生死。”
“我无人可用,无人可信,人单力微,只能借助利用我母亲的前朝余孽暗地里搜刮不义之财,为我他日‘落难’时的能够从容遁走留有后手。我毫无顾忌、毫无廉耻,随心所欲,旁若无人,心中充满激愤,眼里全是‘沙子’。”
“殿下,您不会是任何‘旁人’的儿子,您只会是陛下的儿子。这世上难道还有做父亲的认不出自己亲生骨肉的事情吗?”
陈庆之不可思议道:“吴贵人,吴贵人为何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啊!”
“她也只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萧综对母亲的“爱”,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东昏侯之子的那一刻起,便跟随着那道诅咒般的谎言一同消逝了。
“我的出生是她‘不贞’的污点,是她背叛了东昏侯的证据,如果不是用这样的‘身世’麻痹自己,她根本没办法在满是东昏侯和潘妃阴影的宫廷里活下去。”
“我一直在等着那把剑落下来,我也曾无数次设想过那把剑会如何落下来,却从没有想过,这把剑是我自己挥下来的。”
萧综嘴角带着一抹笑意,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
那是在徐州被俘后因捆绑而落下的伤口,伤势在看押过程中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最终落下了两道狰狞的疤痕。
虽然已经有了某种猜测,但听着当事人说着有关他自己的“故事”,总是分外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百感交集。
即便是被萧综陷害差点死在山谷里的马文才,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萧综,要比在梁国的萧综可爱的多。
他曾是一个很难让人喜欢的人,过去的他总是爱用讥诮的言辞与人争锋相对,让人难以下台,虽然他很少说谎,而他难听的话语里也往往包含着旁人不愿承认的真相,可身为一位“君子”,就要有能够容纳百川的“器量”,和能够容忍他人缺点的“宽容”。
过去的他,既容不下别人,也容不下自己。
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容得下自己,也容得下别人了吗?
“殿下,既然您也知道这是个谎言,又为何不愿回去呢?陛下春秋鼎盛,您也风华正茂,此时正该是修补多年来的遗憾、以尽人伦之孝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