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珂将军满脸惊疑,他曾亲自去徐州将他护送上京,知道萧宝夤对他如何礼遇,此刻最为不解。
“这般弑兄杀叔的可怕手段,为何要用在仅剩的亲人身上?”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我皇兄的什么遗腹子!”
一道虚弱却熟悉的声音从棺木里传来。
“主公!”
“陛下?!”
“这,这?快,快,陛下死而复生了!”
褚向第一个飞奔到停灵的棺木前,伸手推开虚虚盖着的棺木,将虚弱的萧宝夤扶了起来。
棺材宽大结实,里面垫了厚厚的丝绵,并不觉得逼仄。为了不让棺木中萧宝夤的伤口有血腥味传出,棺中放了不少味重的熏香,一打开棺木那香味儿就扑鼻而来。
只见被褚向扶起的萧宝夤面色苍白嘴唇无色,根本不需乔装改扮就已经像足了个死人,再加上左半边身子自肩部以下空空荡荡,看起来更是萧瑟可怜、奄奄一息,随时都可能断气。
这群大臣都被蒙在鼓里,没人知道萧宝夤没死。
他们这时才终于意会过来,为什么褚向迟迟不愿将丧礼办下去,之前他们以为是在等萧综这个手足过来一起替萧宝夤送葬,现在想想,主公既然没死,办什么大丧?
尤其是陈珂、崔司徒二人,越发为自己没有选择朝向萧综庆幸。如果刚刚他们因为萧综的“计策”动摇而选择支持萧综,那些埋伏的刀斧手大概就会砍向他们了。
萧宝夤哪怕奄奄一息,余威尚存,就是这么一个“萧瑟可怜”的病人,这时却打量着这些“托孤”的老臣,目光如同利刃般从他们的面上扫过,要将他们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
“萧综自称是我皇兄的遗腹子,皆因他未满足月而生,然而梁帝多疑,又年过三十而无子,后宫中有侍寝前先用虎狼之药滋养身体再侍寝的习惯,这些药易于让女子受孕,却对女子的身体有害。如果吴美人真有身孕,当年侍寝之前便早已经被这些虎狼之药弄到流产,哪里会能活下来?”
萧宝夤闭目养神,叹息道,“我原本并不知道有这个规矩,还是大郎和徐之敬交好,听闻宫中有这样的习惯,徐家世代为太医,他说的自然不假。”
说到此时,这些老臣们对萧综最后一丝不忍也荡然无存了。
“这么说,那萧综不是陛下皇兄的遗腹子,而千真万确是梁帝萧衍的儿子,只是早产?”
崔司徒瞠目结舌,“那,那他北逃魏国是为了……”
“也是我心系复国,又可怜皇兄无后,让此子有了可趁之机、养虎为患。”
萧宝夤才截肢不久,他身体本就虚弱,又受了这样的大难,能活着都是万幸,此时也没有了什么精神,没办法回答臣子的疑问。
“也许萧综起先认为自己是皇伯之子,也许此事从头到尾就是梁国预留的一步暗棋,又或者连他北逃魏国,都是看着魏国大乱想要从中谋划江山,现在真相如何,也只有拷问那萧综才知道了。”
褚向替萧宝夤回答。
“此人心狠手辣,又阴险狡诈,父皇中了他的奸计,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侄儿,才酿成此番大祸。也是苍天在上,有心庇护齐国社稷,才让我们揭穿了此人的阴谋诡计。”
几个老臣面面相觑,早就被这连番的变故搞懵了。
但无论结果如何,既然萧宝夤没死,萧宝夤流落在外的亲子又回来了,如何处置这萧综就是萧宝夤的家事,他们刚刚经过这一番“起死回生”,心中早有后怕,对这萧综的态度就有所回避。
几人对萧宝夤的身体询问了一番,得知他元气大伤,这番就算保住了命也活不了几年了,余生更要缠绵病榻,一介枭雄落到如此地步,都不由得在棺木前嚎啕大哭,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又开始哭灵了。
“爱卿们有什么好哭的!”
到了现在,萧宝夤却已经有了奋斗的目标,早将生死抛在了脑后。
“我此番大难不死,还亲手抓住了暗害我的奸人与我的仇人,为社稷扫除了魑魅魍魉之辈,从此便只有一片通途,明明是因祸得福,又为何要做这小女儿状?!”
“可是主公,主公现在……”
陈珂悲痛欲绝。
“我是不顶事了,可我的儿子还在。你们尽心辅佐他便是!”
“那萧综虽然可恨,但他至少有一件事作对了,就是搅动中原大乱,也算给我们铺了路……”
萧宝夤不紧不慢地嘱托着,“你们照着他的路子走下去,待得了洛阳,大郎告祭宗庙,我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
“陛下!”
霎时间,又是哭声一片。
萧宝夤假死将萧综“降服”,已经是疲累不堪,不愿再听这些人哭丧,气息薄弱道:
“外界都以为我死了,你们也得保守这个秘密。大郎的存在是个秘密,萧综在外招揽了不少奇人异士,既然能刺伤我,难保不会谋害大郎,你们现在秘不发丧,也不要那么快公布大郎是我的太子,先打着为我复仇的名号,拿下洛阳再说。”
萧宝夤还活着,他们当然不急着发丧。
再说历来先报仇后入土为安以慰在天之灵的比比皆是,这时候不大办丧事也是合情合理。
“陛下,我们还要继续起兵?可是那潼关是支持萧综的……”
崔司徒思忖着,犹豫道:“还有陈庆之,未必会听从我们的安排,一起合击魏国的余部……”
“所以我们才要你们保守大郎身份的秘密!那萧综身份不实,可现在做个幌子却是无妨,总归军中挂的都是‘萧’字旗,谁知道这萧是萧综的萧还是萧向的萧?”
萧宝夤摆摆手。
“就对外宣称萧综接收了长安,要去洛阳复国好了,陈庆之会接应的。”
“万万不可啊陛下,那萧综诡计多端,一有机会就会趁势而起,怎能再让他得了齐军的名号?!”
崔司徒大惊失色,连声反对,“非但不能用,此人阴险狡诈又心狠手辣,还与陛下有灭门之仇,理应直接杀了,以免后患无穷!”
刚刚听过了萧综的计策谋划,这些人都被他的手段惊吓到了,再知道萧宝夤一介堂堂诸侯被萧综弄的族灭,谁还敢留这么个祸害在军中?
偏偏萧宝夤拒绝了他们杀人的提议,而说另有用处。
待萧宝夤疲累不堪,终于在老臣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秘密回到后堂休息时,褚向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舅舅,我觉得您还是休养好身体,再留下个嗣子为好。像我这样的子孙,只怕入了宗庙祭祀,也只是侮辱了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他声音低落,表情不似作伪。
“还有崔司徒的话,其实很有一番道理……”
“还喊我舅舅!现在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儿子,待我百年之后,你继承的也是我的香火、祭祀的是我的宗庙!”
萧宝夤气急,差点昏厥过去。
褚向吓了一跳,连忙安抚告罪。
萧宝夤抓着褚向的手,气喘如牛道:“我的儿子、我的妻子都已经死了,杀了萧综除了让我快慰一点外,毫无益处,不如留着他为你铺路……”
“如今要做的是快点拿下洛阳,这时和马文才的盟约不能轻易撕破,否则要如何通过潼关?”
毕竟现在人人都以为马文才投效了萧综,将萧综还给马文才,便是将他平安“送遣”。
“你留着萧综也是人心动荡,不知情者反倒觉得你没有容人之量、急于铲除异己,马文才既然要萧综,你就将他送给马文才,还落了个‘宽待宗亲’的名声。”
“这也未免太便宜了那萧综!”
褚向咬牙切齿,满脸不甘。
他虽不知马文才要萧综何用,但也知道马文才必然不会绕个这么大的圈子把他杀了。
“答应我,有朝一日,你必要亲手报了这大仇!”
萧宝夤目光紧紧看着褚向。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拿下洛阳!”
第507章 决胜千里
黄河南岸的魏军大营里,丝毫没有任何紧张的气氛。
从洛阳跟随“魏主”御驾亲征的官员们原本也许是忧心忡忡的, 但随着北岸中郎城的捷报频频传来, 原本紧张的魏国将士们也渐渐放下心来, 加上春光明媚, 黄河沿岸也是一片春意融融, 渐渐的, 明明是抵御尔朱荣大军的御驾亲征,竟成了君臣同乐的郊游。
起先, 还有一些老成持重的臣子出于本分劝谏,毕竟尔朱荣这次来势汹汹又是对洛阳势在必得, 如此轻忽实在是儿戏。
元冠受才得洛阳, 不能做的太过放肆, 面上听了他们的劝谏安静了几天, 然而还没过几天就传来消息,柔然大军被这种局势拖垮了,不得不和尔朱荣撕毁了盟约,回北方去了。
在洛阳的这些大臣, 大多是尔朱荣屠城后扶植的懦弱宗室或庸臣, 能力和才干与官职完全不配, 一听到尔朱荣的名字就两股战战, 很多甚至从未上过战场,之前那些宗室将领死了之后,便填上了各军的空缺。
他们能陈庆之一来就开城门迎他们入洛阳,就是知道陈庆之的白袍军厉害, 却不知道陈庆之能厉害到这个地步。
所有人里,唯有元冠受是跟这陈庆之一路从南方打过来的,亲眼见证过他打仗的可怕。
不仅仅是白袍军作战英勇,陈庆之对天时地利人和的把握也远远超过旁人,大概是善棋,他更擅长推演对方下一步的动作,往往能根据敌手可能有的结果出谋划策、决胜于出手之前。
就因为元冠受对陈庆之有自信,陈庆之捷报频传之后他就懒得再关注北方的战事了。
魏国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平时的国事不是哪里反了就是哪里流民跑了,元冠受每天看这些就觉得糟心,好不容易有些空闲时间,自然就领着群臣一起打打猎、郊游一番,否则成天住在大营里不是无聊的紧吗?
元冠受相信陈庆之打仗的本事,却不相信他没有夺权之心,几乎将魏国所有成编制的军队都调集到了南岸大营保护自己,只给马文才和陈庆之拨了极少一部分的兵,但是粮草物资却没有苛刻陈庆之的,毕竟他打的都是硬仗。
也因为如此,南岸大营的补给就很紧张,虽然没有让士卒们缺衣少食,但每日也仅仅能吃饱而已,半个月下来见点油腥眼睛都直了。
鲜卑原本是渔猎民族,现在是春天,理论上春季这种繁衍的季节理应禁猎,可惜这么多年来中原连连征战,军中从上到下日子过的都很拮据,早就已经没有了这样的规矩。
元冠受带着王宫大臣们游猎,这些营中的士卒也没有闲着,三三两两漫山遍野的抓兔子、獐子,或是去河边打渔、抓些河虾之类的改善伙食。
谁也没想过尔朱荣的大军会来到南岸,就如谁也没想到陈庆之能以一万人抵抗尔朱荣的大军半个月之久,甚至耗跑了柔然人,耗的尔朱荣杀马做军粮,耗到尔朱荣要退军一样。
所以当尔朱荣的大军突然出现在黄河南岸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懵的。
尔朱荣并没有声势浩大的渡河,为了避开白袍军的耳目,他花了四天的时间,每日夜里让人悄悄渡河,先到的人马囤积在被废弃的邬堡里,以肉干和硬饼做粮食,一直撑到五万大军全部集结。
这五万人全部抛弃了马,一路沿着黄河急行军到了黄河南岸的大营,派出斥候一探,顿时乐了。
魏国南岸的军营号称有十万兵马,实际上能有半数都算不错了,更别说营中还有皇帝御驾亲征后不得不带的宫人、厨子、杂役等等,现在兵营里人莫名其妙少了一半,营中空虚,一击就能得手。
尔朱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大营里没有多少人,但绝对不会错过这个好时机,当即命令全军攻克南岸大营,直抄元颢的本阵。
可怜南岸大营中留下的兵卒原本都是警觉老成之人,正因为他们遵守军纪才没有在战时随意出营,却反倒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很多士卒连衣甲都来不及披上,就在尔朱荣麾下凶神恶煞的士卒刀下成了冤魂,还有些勉力能逃出自己的营帐外,却发现整座大营已经都被包围了,除了背水一战,根本就别想单独逃出去。
混乱中,大部分魏兵来不及上马,更多的人是赶不到马厩处去,尔朱荣的骑兵也都下了马渡河,双方都是步卒,只能贴身肉搏,霎时间南岸大营里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狭路相逢,唯勇者胜!
元冠受领着的人马多是睢阳、荥阳城保留下的守军士卒,也有从河南各州郡调来的驻军,之前从未在一起长期作战过,缺乏默契和团结不说,有的乱起来了连哪边是友军都弄不清楚。
而尔朱荣领着的却是多年进退一致的乡兵,几年,几十年,甚至几代人的磨合让他们不用开口都不会错辨对方的身份,只是一个碰面,南岸大营里就少了一半的人。
能在这样的突袭中活下来的都不是庸手,剩下的人迅速集合在一起,一边派人向四方、尤其是中郎城求援,一边组织起抵抗。
这场残酷的厮杀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正午,不知什么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雨丝,让尔朱荣原本准备放火烧营的计划破灭,只能下令加快进攻的速度。
但是飘雨的天气也打断了南岸魏兵们打猎的兴致,开始陆陆续续的回返大营,准备和同火们一起分享渔猎后的成果。
有些聪明警觉点的,在回来的路上就察觉到了不对,掉头或逃向中郎城、或逃向洛阳方向,大部分人并未察觉到南岸大营里暗藏杀机,一回来就遭到了突然的伏击,连性命都很难保全。
在南岸大营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屠杀时,由魏军精锐和王公贵族组成的游猎队伍也在半路回返了。
元冠受自然不是聪明警觉的,看到半路上泥泞混乱的脚印时还能笑出声来:“看来这几天军中的小家伙们都憋不住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打到老虎、豹子这样的大家伙。”
有宫人谄媚的恭维:“是陛下宽厚,底下的人才敢同乐。若是有人猎了大虫和豹子,必然会献给陛下,这几日都没听说有人猎到大家伙,可见陛下才是最擅骑射的那个勇士。”
前几日元冠受游猎时遇到了一只大野猪,鲜卑贵族再怎么懦弱也要参加田猎,虽说野猪是公认的难猎,他却一点都不惧怕,手底下一群士兵将野猪围在中间,用箭活活将它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