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何损失?哦,你是说那‘天子门生’的资格……”
马文才一点都不担心地摆了摆手,“那个先不提。你说你没帮到我什么,怎么会呢?这次出了这么大事,照理说也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惹出来的,可从上到下竟没有一个人说我不好的……”
马文才像是看到了什么新的宝贝一般看向梁山伯:“是你在院外安抚丙生时说了什么,对吧?”
梁山伯愣了愣,没有回答。
“我从过去就一直好奇,你梁山伯有什么本事,竟能让所有和你接触过的人都只说你的好话,哪怕对你嫉妒地快要发狂,真到了能落井下石的时候,也只有鲁仁几个做贼心虚又有私怨的跳出来而已,大部分都只是沉默不语。”
马文才惊叹着说道:“你那时候肯定觉得心如死灰,可你要知道,无论一个人平日如何优秀,落难时还是大多都墙倒众人推,能够不言不语不推你入万丈深渊,就已经是万幸,更别提还有祝英台这样的为你美言。”
马文才前世最低谷时便是如此。
踩他最狠的,往往便是平日里他最熟悉的人,有些人他甚至当做挚友,可那时他们断绝关系的却比别人更快。
正因为彼此形同莫逆,出事时就越发不想别人将他和“犯罪”之人联系到一起,至于落井下石或胡泼冷水来撇清嫌疑,那就太多太多了。
所以即便他心里明白祝英台前世欠她太多太多,可这一世,他却依然无法对她生出怨恨复仇的心思。
因为他在那时,做梦都想要的,便是一个在他落难之时愿意站在他身前、为其据理力争之人。
上天何其讽刺,如今他得了无数人的尊敬,可除了前世将他害的万劫不复的祝英台,他却再也信不了任何人了。
“马兄安慰人的本事,实在是高妙。”
梁山伯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我不是在恭维你,而是你这个本事,有时候能做很多事。譬如这次,我要你散出去的消息,不过半日就已经传遍馆中,人人都将我恨不得拜为‘圣人’,你以为这容易?控制一地之喉舌,恰巧是最难的。”
马文才笑着看他,“你既然愿意以我马首是瞻,我便把你当成自己人。你日后的前程,我若能照拂,必定照拂一二。我性子傲又不爱和庶人接触,许多时候,怕是要劳烦你帮我做些事情。”
马文才看着梁山伯露出意外的表情,表情也很轻松:“放心,我知道你是个心善之人,绝不会违背你的良心。”
“哎,我哪里是担心他让我做违背良心之事!”
梁山伯心中暗叹。
“我是在想他小小年纪,想的如此之多,难不成他心中肩负的东西,比身负血海深仇的自己还重不成?”
“马兄,你想走的多远?”
梁山伯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公子,好奇心不由得升起。
“我?我想出将入相,官居一品。我要我马家从我后灼然门第,世代罔替。”
马文才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高昂着头说出一大段豪言壮语,将纨绔子弟自命不凡的模样表现的淋漓尽致。
梁山伯神色如常,毫无嘲笑之意。
马文才的余光扫了身侧的梁山伯一眼,似是不经意反问:
“你呢?你想走的多远?”
“我?”
梁山伯看向漆黑的夜空。
在皎月的映照下,似乎黑暗也无法掩盖任何罪恶,繁星也无法与银月争辉。
可在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依旧有许多看不见的地方,蹲着时刻准备择人而噬的妖魔,要将他这样的人拖到深不见底的地狱。
“我没有马兄这样高远的志向。”梁山伯说:“我此生最大的目标,是在御史台里为一侍御使。”
“侍御使?”
听到梁山伯的话,马文才真的是吃惊了。
自魏晋以来,御史一职便一直掌握在寒门手中。
因为御史台工作量太大,不够清贵,又老是做得罪人的事情,很容易结下仇怨,士族们都对御史台弃如敝履。
可天子却需要一种完全不倒向士族、为他所用的声音,又需要有人去做实事,所以历代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往往都是皇帝的心腹,也俱是寒门出生。
因为御史台从上到下几乎都是寒门聚集,士族甚至笑称“御史台”为“吏门台”,见御史出门则纷纷避之不及,与之泾渭分明。
可另一方面,因御史台掌管稽查、弹劾、奏议风闻之事,只要有心为官的士族,就不可能绕过御史台去。而御史台特殊的组成人员和他们与皇权的牢固性,又让士族不能轻易得罪这些寒门出身的御史。
但长期博弈的结果,使得大部分御史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一旦皇权和士族出现剧烈的博弈,御史们往往是被第一个推出去的替罪羊。
多少寒生一生梦想不是出将入相,而是一举跨入高门,任着清贵的官职,不再为一浊吏。
他们的梦想是从此提高门第,让子孙后代不用再被人笑话非议。
可梁山伯的梦想,却是要成为高门的死敌?
更不要说,他的梦想甚至没有成为御史大夫或御史中丞这么高远,仅仅只是个侍御使而已。
御史台中有六位侍御使,他们官品不高,干的活却是御史台里最多的。他们受御史中丞管辖,负责接受公卿奏事,举劾非法;有时还受命远行办案、镇压当地起义谋反之事。
除此之外,侍御使还要每年勘查各地未结冤案、入阁承诏、处理杂事,这差事非体力精力惊人者,不能为之。
但因为他们掌握实务,官府又是彩色绣衣,所以被称为“绣衣直指”。
梁山伯此人,无论从心智还是言行上来看,都像是有大抱负和极强的野心之人,更何况他前世和祝英台相爱,明显是对高门抱有仰慕攀附之情,马文才心中不太相信梁山伯的志向是这个,以为他只是敷衍自己。
所以等梁山伯说完了自己的志向,马文才也只是笑笑,打趣道:
“如果阁下的志向是这个,就恕在下以后照拂不了你了。”
御史台从未有过高门任御史之时,他也不想被家族亲眷给撕了。
“我也并不图马兄能照拂与我,一个人能走多远,其实大半还要看天意。”梁山伯收起惆怅的神色,对着马文才拱了拱手:“我愿意帮马兄在学馆中过的诚心如意,只希望日后马兄走的高远之后,能帮我一个小忙。”
果然是有所图!
马文才精神一震,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若是举手之劳,自然是相帮的。”
他不想要他照拂他的前程,而只是要一个“小忙”,那忙又能小到哪里去?
“不会太麻烦。”
梁山伯像是得了什么比前程更贵重的事情,笑得眼睛里似乎都闪烁着星光。
“得君一诺,吾心甚喜。”
“不过恕我直言,梁兄要想做绣衣直指,你这身体可不行……”
马文才一语双关地看向梁山伯。
“御史台面对的皆是奸猾之人,若是一被人反咬一口就吐血三升,你可没那么多血吐。更别说侍御使东奔西走,捉拿要犯,你一点防身本事都没有,岂不是给人当俎上肉乎?”
梁山伯看向马文才,对他的嘲笑毫无怒意,反倒认真点头。
“马兄说的是,我茹素守孝三年,几乎围着草庐没怎么动弹,身子骨是差了点,以后乙科的骑射课,必不敢落下。”
一时间,建议的和被建议的相视而笑,似乎皆是心照不宣。
可其中又有几分真心实意,心中又在想些什么,那实在是只有天知道了。
两人谈完事情,便没在外多盘桓,均往住处回返。待走到祝英台所住的小院附近时,两人远远的看见祝英台送了傅歧出来,四人皆是一怔。
傅歧平日里不太和祝英台接触,但凡要见,大多是找马文才时有所牵连,这大晚上私下里登门造访,又是为了何事?
“傅歧?祝英台?”
马文才直接喊出了声。
“啊,马兄回来了!梁山伯,你今日怎么也回来的这么晚?”
傅歧被马文才的叫声惊得一跳,再闻声看去,两人已经近在眼前。
“他居然不在院子里玩狗,来找你干嘛?”
马文才皱眉看了祝英台一眼。
祝英台素来藏不住话,所以马文才直接问了祝英台。
谁料祝英台居然没有正面回答,反倒笑着摇头晃脑,意味深长。
“这个嘛……是个秘密。”
“是是是,这是个秘密,祝英台,你要保守秘密啊!”
傅歧喜出望外地跟了一句,又直接一扯梁山伯的手臂。
“走走走,天色已晚,我们回去休息吧。”
梁山伯看了眼倚门眺望他们的祝英台。
此时灯火昏暗,手持着灯笼的祝英台大半面孔都掩映在昏暗之中,只有一双清澈的眸子格外璀璨。
这清澈的目光有种难以言喻的能力,无论心思深沉如自己,还是心性高傲多疑似马文才,在看见这双眸子后,总是能得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哪怕情况再怎么恶劣,他们都不会防备祝英台,也不愿见到这双眸子染上任何阴霾的颜色。
爱护祝英台,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
因为他们最初,都有这样的眸子。
可惜……
“马兄,祝兄,那我们就先行告辞,回去休息了。”
梁山伯任由傅歧拉着,被扯出了院子。
两院离得太近,梁山伯已经进了自己的小院,依旧还能听到隔壁祝英台絮絮叨叨的声音。
“哎马文才马文才,自从你帮了梁山伯以后,和他关系也好起来了哇!”
她的笑意似乎都能透过围墙穿入他的耳中。
“就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梁山伯最近避着我……”
刹那后,梁山伯被傅歧拉入一片漆黑的屋内,大概是从刚刚的光亮处陷入了漆黑,他的心情竟有些低落,难以承受地闭上了眼睛。
没一会儿,他紧闭的眼睛却感受到了光的存在。
“梁山伯……”
傅歧刻意拖长喜悦的声音,推了他一下。
梁山伯睁开眼,差点被吓了一跳。
手持着油灯的傅歧正带着某种神秘兮兮的笑容看着他。
屋子里其他灯火都没点亮,唯有傅歧面前这一盏油灯,灯火飘曳,将傅歧的脸孔也映照的在光线中扭来扭去、支离破碎,再配上一脸古怪的笑意,越发显得阴气森森。
他没当场叫出来,已经是坟前结庐三年见多了鬼火的经历在支撑了。
“梁山伯……”傅歧像是勾魂使者一般悠长地唤着他的名字,“我们的好日子到了……”
什么鬼?
“我去把屋子弄亮一点!”
梁山伯实在受不了傅歧装神弄鬼,准备站起来点蜡烛。
“别点别点!就那么几根蜡烛,先省着点用!”
傅歧一面拉他,一边将手中的油灯放在地上,笑眯眯地在怀中掏着什么。
“我家长辈曾说庄园主富甲一方的,有些比高门过的还要奢靡,我以前一直都不信。”
什么庄园主不过就是乡野间的地主而已,哪里会比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还要奢靡?
傅歧边说边从怀里掏啊掏啊,掏出一大把金银锞子。这一把锞子各个都做成讨喜的模样,有的是“马上封侯”,有的是“喜鹊登梅”,还有些长方形做成笔墨砚台的,一个个拇指大小,却精致无比。
哪怕不看它的材质,单看这些精致的物件,也足以让人心中生喜。
他“啪”地一把将这把金银锞子拍在地上,笑得一片满足。
“现在我信了!祝英台家真是有钱!”
傅歧数着地上的金银锞子,“我找他借钱,他说铜钱怕我不好拿,直接开匣子给我抓了一把压胜钱。这只是他过年得的压胜钱啊,我过年我娘能给我一把银锞子就不错了,他居然有一匣子!”
梁山伯愣愣地看向地上的金银,只觉得十分刺目。
这些钱哪怕十中一二,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他父亲任山阴令时明里暗里也有不少收益,可上下打点后再为他搜集各方书册、置办仪仗官服、养活私聘的县吏之后,往往剩下的钱财,过的还不如普通佃户。
他的家境一直清贫。
祝英台并不讲究排场,平日里所用的器具也都是低调之物,甚至有吃他的粟米饼吃的津津有味之时,有时候甚至让他忘了,两人之间原来也有天差地别。
如今傅歧这一大把金银拍在自己面前,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门当户对”,“物以类聚”。
即便是他缺钱,也是绝做不出向祝英台借钱的事情的,若是祝英台真给了他这么多钱,他恐怕还要诚惶诚恐地谢绝好意,什么都不敢拿的出来。
有借有还,让他拿什么还?
可傅歧却直接揣着一兜的金银回来了,因为他借的起,也还的起。
他心中所言所想,不过是感慨一番“祝家真是有钱”而已。
“我娘只说不管我,我要在外欠了债,她肯定是拉不下这面子的。我是傅家子,去金铺里典让金银的事要让人看到了,我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梁山伯你数一数金银的数量,明日下山一趟替我去换了钱来。”
傅歧似乎已经看到了吃香的喝辣的日子。
“能重新请到人伺候最好,请不了,有这些金银,咱们吃穿不愁的日子已经在眼前。来来来,揣好了这些……”
他在屋里摸了下,随手摘了个袋子将金银塞进袋中,一把塞在梁山伯怀里,豪气干云地拍了拍梁山伯的后背。
“以后小爷我天天请你吃鸡!再不啃那干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