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老远,李堪言都能听见男孩的磨牙声。
“我说。”男孩咬牙切齿地道,“一直往东走,走到底。”
他憋出这句话,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陆见深笑了笑,将他放回地上,“这就对了。”
男孩一碰着地面撒腿就跑,还不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陆见深一眼。陆见深浑不在意地抽出书包丢过去,稳稳地扔进他怀里。
“我打赌你今天一定给这小孩留下了强大的心里阴影。”李堪言凑过去,心有戚戚然地道。
沈遇轻笑道:“你是怎么想到这样威胁他的?”
“我从前在师门,新入门的小师弟不听话到处惹祸,都是这样吓唬的。”陆见深摸了摸鼻子,“一吓一个准。”所以说,见惯了这种熊孩子,乍一碰见小遇那样乖巧懂事的,于陆见深而言,简直就是瑰宝啊。
沈遇眼里笑意更深。
李堪言:……这突如其来的心疼是怎么回事。
他决定从今天起,陆见深就是调查组除了沈遇第一不好惹的人了。
一定要好好抱紧这根金大腿。
他突然觉得背上的背包动了动,李堪言忙把背包的拉链打开,人偶娃娃从背包里跳出来,落在黄土地上,她遥遥地看着村口的大树,“我不喜欢刚才那个小孩子。”她道。
“不奇怪。”李堪言摆摆手,“就那小屁孩的脾气,能招人喜欢才有鬼了。”
“不对。”人偶娃娃转过身,看向男孩跑远的那条大路,她喃喃道,“我的不喜欢,是……”是想他去死的那种,不喜欢。
她在背包里,光听见那个男孩说话的声音,就恨不得他能以这世上最惨烈的方法去死。
“我们可以快点去他说的那个地方吗?”人偶娃娃哀求道,“我很害怕……”
真是奇怪,她只是一具人偶,连人心都没有,但越靠近这个地方,她的感情就越强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无声地催促着她,要快,快一点,再快一点……
三人面面相觑,李堪言率先举手,打破了这份安静,“那个,我没记错的话,之前不是说,东边那地方是村里的坟地来着,葬的都是这地方祖祖辈辈的先人。”
“我倒不是担心别的,就是孙家人看着人不错,你说那地方要真有什么蹊跷倒也罢了,如果什么都没有,咱们又被别人看见了,岂不是给他们惹麻烦么。”李堪言纠结道,毕竟他们是孙肖带进来的,村子就那么点大,谁知道会不会正好有村民过去拜祭,给撞个正着。
“谁跟你说,我们要这么青天白日里大大咧咧走进去了?”陆见深道。
李堪言问:“你是想等入夜了再行动?”
陆见深摇头,她伸出手来,葱白的指尖点在李堪言额头:“乾元亨利贞。日月隐吾身。此斗护吾体。百草遮吾形。行似路边草。座似路边庙。神不见,鬼不知。吾奉九天玄女仙娘敕。急急如律令。”
人偶娃娃惊奇地看着李堪言倏忽间消失在她眼前,而后,她被凭空提起,只有李堪言兴奋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这猪脑子,居然连藏身咒都给忘了。”
陆见深用同样往自己身上施了个咒,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沈遇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陆见深不由催促道:“组长?”
赶快呀。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沈遇却仍捕捉到了她的所在。他面向她站着,一双眼注视着她的方向,甚至让陆见深怀疑,她的藏身咒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以至失了功效。
“我不会用这道咒语。”沈遇淡淡开口。
李堪言:???组长你在逗我。
陆见深也是一愣,只见沈遇朝着她走了两步,向她垂下了头,“拜托了。”
他自然地道。
这道藏身咒称不上复杂,李堪言不会倒算正常,只是没想到,组长竟然也不会。陆见深一边想着,一边伸手轻轻触碰沈遇的前额,沈遇的身影也随着她的声音逐渐淡去。陆见深刚要松手,沈遇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炽热的温度让陆见深惊了一下,她疑惑地望向自己的手腕。
“为防出个什么意外,还是握着比较好。”沈遇松开她的腕子,转而抓住了她的衣袖。
没有那股温度,陆见深轻松不少,她觉得组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反正只是衣袖,抓就抓吧。
李堪言:真正需要被抓着走的难道不是我吗?
意外撞到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倒霉的都不大可能会是你们吧。
现在入葬都是火化,将骨灰封入坛中,立碑安葬,而塻村却还保留着早前的习惯,人死后讲究留有全尸,请村里的神婆敲过法事,再请入葬,讲究的就是个入土为安。
塻村最东边的大山上,依山而上,是一座座的坟墓,有的看上去已经故去多时,坟头的杂菜长得足有半人高,有的则一看就是新坟,坟前放摆着各式贡品。诸如夫妻合葬墓一类,其中一人亡故,便将那人的名字用朱笔勾画,而活人的名字则依旧是黑字,红黑分明,以示天人永隔,等待另一个百年后,再将棺木放入同一个墓穴中。
“阴宅风水定生死,阳宅风水官富贵”,偏偏塻村这块山坟是块孤绝山头,远处大山高压,直射横冲,龙虎直去,实在不是个好地方,这里修建坟,对全村的风水影响于“好”字可是半点不沾了……
陆见深正想着,李堪言就挥舞着胳膊探究着他们两人的位置:“组长,陆陆?”
沈遇抓住他乱摸的手,“做什么?”
“你们看快山顶的那个地方,我没看错吧。”李堪言揉了揉眼睛,“那是不是一座庙?”
山峦掩映下,庙檐斜斜地飞出,檐角微微上翘,落在大山荒坟间。檐下吊着的长串似乎是个风铃的样式,随着山风吹过,发出叮铃的脆响。
李堪言错愕地道:“不是,怎么会有人会把庙建在这里,建在……一座坟山上呢?”
第49章 人偶 五
与其说是寺庙, 倒不如说, 这玩意儿更像是一间祠堂。
祠堂看上去似乎有日子没人打理了, 檐下结了蛛丝, 门窗都有不同程度的破败,连墙壁上的漆都掉得差不多了。还没走近,那股呛人的气味就远远地传来, 熏得李堪言赶紧捂住鼻子。
屋檐底下系了一串串的风铃, 看上去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骨头手工打磨的,骨头被磨得森白光滑,中间串了孔, 一个接一个连在一起, 在坟山上永无停歇地发出声响。
李堪言好奇地伸出手,想要去拿一串风铃下来看个究竟, 被陆见深一手拦住, “别碰。”
她厉声制止。
李堪言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他讪讪地把爪子缩回来,问道。
陆见深闭了闭眼睛, “这东西上附着的怨气太重, 你修为不高,碰了没好处。”
怨气?李堪言不解地挠了挠头, 就是几串风铃而已, 能有多大的怨气。
或许, 做这些风铃的骨头, 根本就不是来自于动物。陆见深看了看一无所觉的李堪言,把话咽回了肚子里,还是先别说出来,省得吓到他。
沈遇显然没有她这份体贴,他直言道,“你没看出这些风铃是用人骨制成的?”
李堪言蠢蠢欲动的手瞬间僵在了那里,他咽了口唾沫,人骨?
这截截白骨上的死气与怨气如附骨之蛆紧紧依附在上面,陆见深昔年跟随师傅走南闯北,见过有大将军战胜敌军后,拿死去敌军大将的头骨做成酒杯盛满琼浆玉液饮用的,这风铃上的怨气与骨杯上的如出一辙,却比那还要深重,如想度化,少不得要费不少力气。
能有这样的怨气,只怕是被人活生生刨身取骨。亲眼看着身体里的骨头被人挖出,那一刻的恐惧与痛苦,才会让怨气久久不散。
陆见深一脚踹开了祠堂的大门,这门破败老旧,发出吱呀轻响,像是个垂垂老人在痛苦呻吟,李堪言都怕整扇大门直接掉下来。
门一打开,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浓重的闷臭味。
纵然是大白天,祠堂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只有细微的阳光会透进来,这里的环境依旧昏暗,李堪言被呛得眯着眼连咳了好几声,好容易平复了呼吸,他抬眼望去,只一眼就让他吓得倒退了一大步,一声尖叫堵在了嗓子眼。
李堪言确定,就算让他再被女妖捉回去剃光头,他也不想继续在这地方带下去了。
祠堂两边和最前端那一排排的架子上,摆的不是寻常先人牌位,更不是供奉的佛像,而是摆满了一只只胖脸娃娃,每只娃娃的脸被捏的各有各的特点,明明与活人的模样大相径庭,偏偏让人觉得,仿佛真有这些小娃娃坐在你面前了一般。而他们最大的相同之处就是都被涂上了大笑的红唇,一个个朝你裂嘴笑着,然而在这种地方,这种笑脸并不会让人觉得逗趣,相反只会感到悚然。
这些娃娃是用瓷器做的,有些像不倒翁的意思,门被打开,外头的风吹了进来,笑脸娃娃也随之摇摇晃晃,像是一个不小心,就会从架子上掉下来摔个稀烂。
人偶娃娃坐在李堪言的肩膀上,她两眼发直,像是已经傻了。
祠堂里的笑脸娃娃数量不小,陆见深草草瞥了一眼,起码也得有上百只。李堪言定定地站在门口,死活不肯再往里走,他肩上的人偶娃娃反倒比他更胆大些,沉默地跳下来,跟在了陆见深腿边。
陆见深和沈遇在祠堂里绕了一圈,而在这一排排架子背后,居然还跪着两个人。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两具骸骨。
这两人生前该是一男一女,他们骨头完整,没有确实,松松垮垮地绳子系在他们的手腕上。
“奇怪……”陆见深喃喃道。
沈遇扭头看她:“怎么了?”
“没有蛆虫,也没有腐肉,不是很奇怪吗?”陆见深道,“再说了,便是市场里的屠夫已刀刮肉,也刮不成这两人骨头的干净。”
沈遇道:“还是有办法的。”
“我曾听闻高原上的一种刑责,是将有罪之人的衣物扒去,缚其手脚,周身涂满蜂蜜,再将其丢在空旷的山顶上,任饥饿的秃鹫将其分而食之,待半月后,再去山顶上敛其尸骨,保管干干净净,一丝皮肉都不会给那人剩下。”
陆见深:“……还有这种操作?”她决定这个月内,她是不会再想碰跟蜂蜜有关的食物了。
“我见识短浅,兴许还有旁的方法也未可知。”沈遇补充道,“我就是随口一猜。”
陆见深:“不不不,组长您可真是太谦虚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见前边传来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陆见深和沈遇对视一眼,忙转到祠堂前边,就看见一只笑脸娃娃掉在了地上,白瓷被摔成好了几瓣,而李堪言还维持着大步向前,双手高举的姿势。
李堪言急道:“她她她掉下来的速度太快了,我没来得及接住!”
陆见深:“……你是不是忘了,修行之人,大可以用术法先将她定在原地。”而不是傻乎乎地伸手去接。
李堪言嘴巴张了张,他懊丧地低下头:“对不起我错了。”都怪他学艺不精。
沈遇蹲在地上,他捡起其中一块碎裂的瓷片,这上面还沾着不少粉末状的东西,显然是在娃娃做成前就被灌在了里面,如今笑脸娃娃一碎,这些粉末也就掉了出来。
“你来看这个。”沈遇侧脸对陆见深道。
“怎么了?”陆见深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瓷片,她分辨一二后,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
李堪言大着胆子走过去:“有什么不对的吗?”
“这不是寻常的粉末或者脏东西。”陆见深深吸一口气,她神色复杂地道:“而是人在焚烧后,留下的骨灰。”
“……我就操了。”李堪言愕然道,“多大仇?”
要是放在外边,这种做法最多就是放骨灰的地方奇怪了点,可塻村的习俗不同,这里明明讲究的是留全尸入葬,火化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在人死后最大的不尊重,即便是死了,也不得安宁,魂魄无法投胎转世,只能在世间逗留,受尽苦楚。
沈遇看向满祠堂的笑脸娃娃:“其他这些里头,应该也装了这个。”
“那么多娃娃,这得烧了多少人。”李堪言目瞪口呆,“这地方就那么点大,有个什么事,不出一天,估摸着全村都该传遍了,我就不信村子里的人清清白白的。”就算不知道瓷娃娃里有什么,那后边的骷髅架子呢,难道也没人看见?
他想起当地村民看他们的那个眼神,初时只觉得不解和气愤,现在想来,却是一阵胆寒。
陆见深道:“我也不信。”
“孙肖这个人看着还正常,可他毕竟也在村子里呆了那么久,不知道和这些事有没有关系。”李堪言迟疑道,“我们今晚,还要回去住吗?”
“天快黑了,当然是要回去的。”陆见深道,“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这里过夜?”
李堪言疯狂摇头。
沈遇指尖一转,地上的碎片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只像模像样的笑脸娃娃出现在架子缺失的位置上,“好了,我们走吧。”
陆见深朝他点了点头,一行人走到门口,只有那个人偶娃娃依旧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那些架子,一动不动。
李堪言把她提起来扔回包里,“走了,真打算在这儿留一宿啊,虽然都叫娃娃,你跟她们长得又不一样,不是同一个品种的,别看了啊。”
换在来路上,人偶娃娃早跟李堪言斗起嘴来,现在却一声不吭,安静的好像她真的就只是一只普通的玩偶。
三人顺着来路往回走去,夕阳西下,火红的太阳挂在天边,稻田里的农人们看样子是早就回去了,路上又恢复了他们昨天来时的安静。
要不是白日里的所见,李堪言几乎都要以为他来的这个地方根本就是个无人的荒村。
他们推门进屋的时候,孙肖正坐在桌边等他们,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见人回来了,孙肖面带笑意地站起来,道:“可算回来了,我还怕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找不着路了呢,正想着是不是该出去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