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看了看地上的残粥,道:“怪可惜的,好好的粥,浪费了。”
“不过这个距离,你们应该够得着,要是饿了,自己从地上捡起来吃,这总不用我来教你们吧。”男孩说着,又将另一个碗里的窝窝头扔进了狗笼里,窝窝头在笼子里打了个滚,沾上了不少脏兮兮的东西。
“儿子,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妈叫吃饭了,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呢。”有个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疼爱地摸了摸男孩的头。
他扫了一眼趴在笼子里□□的小孩,跟没看见似的把头转了回去,继续跟自家儿子说话。
“知道了阿爹。”男孩中气十足地应了声,跟他的爸爸边走边朝屋外走去,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笼子里的两个小孩喊道:“喂,你们晚上尽量憋一憋,别跟之前那对小东西一样,弄得满笼子屎尿,积得多了,害我妈花了不少力气清理,平白挨一通唠叨。”
他说起这话来语气自然,就像他所养的,真的只是两只普通的小动物,而非活生生的,甚至比他还年幼的大活人。
“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宠物是什么意思。”小孩坐在沙地上,双臂抱膝,这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在被抓来塻村的那一刻起,在这些人的眼中,他就不算是个人,而是被圈养的一条狗,一条谁都可以随意打骂发泄的野狗。
有谁会在乎,这样一条脏污的野狗,夜里会不会受冻,吃没吃饱饭这种事呢。
塻村与世隔绝,这里还保持着一条从多年前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旧俗——一胎双生诞下来的孩子,生来就是罪恶的,不仅克父母亲人,若放任其长大,还会影响全村的运势。
而要想破除这种灾厄,就得在那对孩子小时候令其受尽苦楚折磨,方能偿还孽障。
陆见深皱眉,“这是哪门子的规矩,要真是那样,天底下有从古到今诞生过那么多双胞胎,难不成还都该死吗。”
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要是让她知道是谁胡乱说话,她非得扒了那人的皮不可。
“好歹是亲生的骨肉,多年下来,难道全村老少就没人对这完全不合情理的规矩提出质疑吗,就没人觉得于心不忍?”竟任由这种谬论延续了那么长时间。
“不会有人出来说不的,就算有,也很快就会被压下去。”出来说话的是村里打扮的小姑娘,她扎着麻花辫,裸露的肌肤上伤痕累累,像是……被什么钝物砸伤所至。
她道:“每一代都会出几对双胞胎,那些孩子的爹妈,也是按照旧俗这么做的。他们从孩子生下来,就对他们不闻不问,即使看到孩子被怎么欺负,被人当狗骑,他们也只当作没看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去死。这时候,你要是告诉他们,你们错了,你们的孩子本可以不用凄惨死去,你觉得,他们会信吗?”
陆见深无言以对。
她心里清楚,不会的。
哪怕那些人心里或许曾有过怀疑,他们也会反复告诉自己,他们没有错,双胞胎的出生是罪恶的,他们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小孩,他们生来该死。
如果不这样做,他们该怎么样面对他们自己呢。
在这种情况下,逃避变成了一件比面对要轻松太多的事。
这个村子已经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社会,有些父母或许曾有挣扎,但是久而久之,他们只会越发相信,他们没做错,并让更多的人做出和他们一样的抉择。
而当所有人都认可同一项准则时,即使那条准则本身再怎么荒谬,它也会渐渐变成人们眼中无可辩驳的——正确。
女孩站在那里,笔直地像棵青松,她问:“大姐姐,你在祠堂,有没有看见两具尸骨?”
她眸光闪烁,一时间,陆见深竟无法分辨,她究竟是希望听见的答案是有,还是没有。
“枉死的小孩太多了,村里人怕我们报复,就请人在祠堂做法,把我们烧成灰留在瓷娃娃里,让我们没有办法下到地府,死后无法投胎,更无法报复村人。只能在这里逗留,一直到魂魄消散。”女孩子身形轻微地晃了一下,“祠堂里的尸骨,是我爹妈的。”
“他们舍不得我和姐姐,看不得我们吃苦,所以想偷偷摸摸带我们逃出去,可惜被人发现了,到最后也没能跑掉。”女孩眼里燃烧着无尽的恨意,“那天夜里,他们在村中央的沙地上挖了个坑,把我和姐姐丢了进去,当着我爹妈的面,不顾他们怎样跪下来向他们磕头求饶,一个接一个地往我们身上扔石头,直到我们咽气。”
“再下一个,就是他们口中的不知廉耻,违反村规,被恶鬼引诱的我爹妈。”
“不只村里的孩子,还有这些无辜被抓来的孩子,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我们就该无声无息地死去,到死都不得安宁,而他们,依然可以每天笑呵呵地过活!”
“姐姐,真正该死的,难道不是他们吗?”
那个小男孩认真地盯着陆见深,他问:“姐姐,他们说,像我们这种双胞胎的小孩,不配有好日子过,所以要让我们到这里,给他们的小孩做玩具。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迎着他的目光,陆见深发觉自己的手被气到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肯定地告诉他:“你说的很对。”
“你们是最棒的小孩,只要你们不想,谁也没有资格把你们当作玩具。”
“而那些令人作呕的杂碎。”陆见深站起来,她目光凌厉,像是一把出鞘的剑,在月光下锋芒尽显,“他们理当付出代价。”
“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一趟祠堂吗?”在看向那个女孩子的时候,陆见深下意识地放柔了眼神,“我想,你应该想把你父母的尸骨取出来,让他们入土为安。”
女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说话的时候,林间又冒出不少鬼影,他们小声说着什么话,陆见深朝前走一步,这批大大小小的鬼影赶紧在她身后跟上。
“等一等!”人偶娃娃不知偷摸着听了多久,它挣扎着从窗柩跳下来,拼命甩着两条腿奔向陆见深,看得陆见深都怕她奔跑得太用力,把手脚给甩飞出去。
“我,我想跟你一起去。”人偶娃娃扒着她的裤子,她一遍遍看着这些鬼小孩,没有,没有她所熟悉的那两张脸。
这是不是表明,那两个小女孩儿还是有希望的?人偶娃娃陡然升起一种希冀。
“那就去吧。”陆见深把人偶娃娃捡起来放进衣兜里,人偶娃娃挣扎着露出头,双手紧紧揪住她的口袋。
村里没有路灯,只有月光隐约照亮前路,足有上百的鬼娃娃跟在陆见深身后,要是这时有玄门中人经过,不知道的,该以为陆见深是个将鬼娃娃炼为己用的妖道。
坟山上的祠堂里,人骨风铃仍随着夜风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见深手执长剑,她乘风而起,手中金剑穿过她挥出的符纸向祠堂劈去,带起一阵罡风。
符纸焚尽的同时,祠堂周围凭空冒出一簇火苗,眨眼的功夫,火越烧越大,不一会儿就席卷了整座祠堂。
摇曳的火光倒映在鬼娃们眼中。
他们自由了。
第52章 人偶 八
“滴答、滴答……”
躺在炕上的男人翻了个身, 他闭着眼对边上的婆娘哼道:“是不是天下雨, 房顶漏了?去, 你去先拿个盆子把水接着, 等明个儿天放晴了,我再爬上去修修。”
他说着,把被子拽过来裹得更紧了些。明明才刚入秋,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好端端躺在被窝里,他硬是冻得打了个寒噤。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声依然没完没了地在他耳边回响,没听见婆娘的声音, 男人心里涌起一股烦躁, 这老娘们,睡得比猪还沉。他这么想着, 往床边就是一脚, “还不快给老子醒醒。”
他这一脚踹了个空。
嘿, 这大晚上不在房里睡觉,人能跑哪儿去,难不成是去会哪个野汉子了?
男人顿时没了睡意, 他揉了揉睡眼, 从炕上翻身坐起来,这时, 男人突然觉得脑袋上一沉, 一股湿漉漉的感觉传来, 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啥玩意儿啊。”男人把手往头上一摸, 入手粘腻,似乎还带着一股子腥气。
屋里一片漆黑,连月光都没有透进来。男人摸索着打开床头柜上放着的小夜灯,这才看清他手上沾的究竟是什么。
他手上沾满了暗红色的东西,其间还夹杂着不少零碎的杂志,有点像是……皮肉。
男人一个激灵,寂静的房间里,他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砰、砰、砰……
他抄起放在床头的棍子,粗大的棍子握在手里,男人仿佛一下子就有了底气,他深吸一口气,快速回头。
没有他想象中的劫匪逃犯,他的眼前只有一个女人。
一个,熄灯前还带着温热的呼吸,躺在他旁边的女人。
除了脸皮,女人身上的皮肉被人不知用什么方法尽数剥去,露出内里的血肉和脂肪,只留下一张脸上的皮肤还好好地贴在她的脸上,那张衰老的脸庞上写满了惊恐和痛苦,显得尤为丑陋。
她被人倒吊在房梁上,一双脚上系着麻绳,头朝下垂着,血不停地往下滴,男人这一回头,正好能与她脸贴脸。
“啊啊啊!”男人爆发出一声惨叫,他头脑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就往屋外冲,就连撞翻了桌椅都没注意。
他前脚刚出屋门,后脚,屋里的长椅上赫然多出了两个小男孩,他们手拉着手,五官生得相似,只是脸上爬着大面积的烧伤,一直蔓延到手上和脖子上,想来被遮住的衣服底下,也是同样的情形。
两个小男孩盯着男人跑走的画面,无声地扬起了嘴角。他们从椅子上站起来,双脚离地,静静地跟在了男人身后。
男人一口气跑出老远,他上了年纪,体力比不上年轻时候了,这会儿蹲在路边,平复着呼吸。他有些发晕,恍惚好像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个人站在那儿。
这种时候,有人陪总比一个人呆着要来得安心多了。
男人这样想着,振作着重新跑了起来,朝那人的方向追去,他边跑边喊:“前边的哥们,你等等我。”
那人真停住了脚步,他站在原地,等男人追上来,才轻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那可不是。”男人气喘吁吁地答,“这可不就只有你一个人,我跟你说,刚才可把我吓的,差点没尿裤子……”
“欸,老弟,你倒是把脸转过来跟我说话啊,老背对着我干什么。”
“我长得丑陋不堪,怕吓着你。”对方声音轻飘飘的,男人只觉得声音耳熟,却么多想,他径自绕到前面,“怕什么,老子又不是个胆小鬼,再说了,咱们大老爷们的,不在意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
他话说了一半,然而在看见对方相貌的时候,剩下的话却是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大方脸,小眼睛,厚唇……这张脸,他每天都能看见,实在太熟悉不过。
这根本,根本就是他自己的脸!
男人这才发现,对方脖子上那条歪歪扭扭的缝线和拖拉的皮肤,就像是、就像是硬生生把一张本不属于他的人皮给套在了他身上。
对方注意到他的目光,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恍然大悟般感叹道:“也对,女人皮,男人脸,是奇怪了点,既然这样,不如你把你的皮子,借我穿一穿,可好?”
他嘴上像是在征求男人的同意,可他的手却已经扣在了男人颈上,微一用力,就穿透了他的皮肉。
男人自诩壮实,力气不小,可在这人手下,竟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动作,感受自己的皮肤,一点一点地,被人从身上完整地扒下来……
那两个小男孩坐在高高的土坡上,嘻嘻地笑着,笑久了,却又留下两行血泪。
“你们还有一个弟弟,他怎么样了?”陆见深站在他们身后,开口问道。
她脚下的塻村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夜过后,塻村这个地方,恐怕就真正不复存在了。
这些鬼娃娃积压了太久的恨,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村里人的。
“他就在那里啊。”小孩遥遥一指,“他从前就不是最喜欢骂我们比猪还蠢还臭,宁可把饭倒进猪圈,也不肯给我们么。所以,我们把他也扔了进去,让他从此只能做一只待宰杀的猪,不是正好?”
“多有意思啊。”小孩感叹道,“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害怕,他把滚水当着那对夫妻的面浇到我们身上的时候,他们眼看着我们伤口感染躺在墙角等死的时候,一定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有这么一天吧。”
“姐姐,你不要觉得我们残忍。”那个被石头砸死的女孩朝他们走了过来,她站到陆见深旁边,抬头看着她:“这里没有人是无辜的,不管是八十岁的老太婆,还是最小的孩子,他们都一样恶心,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沾着我们的血。”
陆见深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找了一圈,该死的人,都已经得到应有的报应了。”女孩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带你们进来的那个孙肖,就因为他是去过大城市的老师,有些被抓来的城里小鬼以为他是不一样的,还巴巴地去求他,傻乎乎地以为,他会愿意帮忙。”
“你猜怎么着,他转头就把那些小孩求他的事全给捅了出去,不知有多少个是为这个被活活打死。现在,也该轮到他自己了。”
女孩双膝跪下,不顾陆见深的阻止,朝她磕了个头,“……谢谢您。”
谢谢您,不仅救了我们,也救了未来可能有的更多的人。
陆见深抿了抿唇,她心里沉得厉害,眼前这个一早死去的女孩的谢意,她觉得她根本当不起。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陆见深腾空而起,她双手快速变换,金芒围绕着她周身散开,向整个塻村散落,点滴光芒落在鬼娃娃们身上,融进他们身体里。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布下一道往生咒,以祈此地孤魂,尽早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