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今天霍初霄点名要她做,还没规定做什么菜……荣三鲤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大干了一番。
夜幕降临时,霍初霄回家。
还未下车他就闻到饭菜的香味,浓郁扑鼻,只是……这香味怎么怪怪的?
走进餐厅,系着围裙站在桌边的荣三鲤回过头,笑容温婉,犹如一个贤惠的太太。
“回来啦,晚饭已经做好了。”
霍初霄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垂眼看向桌上唯一的盘子,浓眉微皱。
“这是什么?”
荣三鲤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好似洋行里的漂漂亮亮、对谁都笑脸相迎的女店员。
“这道菜叫吉祥如意龙凤呈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煲。”
“简单点。”
“黄鳝炖小鸡。”
霍初霄抬起眼帘,“这也是你曾爷爷走访天下得来的名菜?”
荣三鲤笑道:“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不是说无论我做得什么菜,你都爱吃吗?难道督军大人也跟那些花花公子一样,说得都是不走心的调情话?”
霍初霄点了点她,“当初在平州时,你可没这么伶牙俐齿。”
荣三鲤抬高下颌,仿佛在说——那又怎样?
霍初霄拿起了筷子,让她也坐下。
“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来尝尝这道吉祥如意龙凤呈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煲吧。”
黄鳝是河腥,小鸡乃土腥,如不采用合适去腥手段,都难以入口。
荣三鲤只在煲中放了一点姜片和五香,然后采用大量干辣椒中和腥味。盘子里飘了一层厚厚的红通通的辣油,鳝肉与鸡肉藏于其中,最顶上撒一层香菜和香葱,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吃了没几口,小兵就急急忙忙来给他们送手帕,辣得两人满头大汗。
吃完饭后,或许是神经还没有从辣味中恢复,霍初霄竟然没有挽留就放她走了,只是第二天下午,再次让人把她接来,并且持续了好几周。
这些天里,荣三鲤把自己能想到的搭配都做了一遍,霍初霄照单全收,从没提出过异议。
然而在某一天,范振华突然鬼鬼祟祟地把她拉到墙角,声音压得极低地说:“你以后别放那么多辣椒了,督军大人不吃辣。”
“那他为什么还吃?”
荣三鲤仔细回忆在平州的日子,惊讶地发现,他们当时基本一见面就上床,根本没吃过几次饭。而她天天想着离开,自然也没注意他到底喜欢吃什么。
范振华说:“他为什么吃,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督军大人从不曾如此关心过谁,荣小姐,你不回应就罢了,别装傻。”
范振华说完就放过了她,去书房外等候霍初霄的吩咐。
荣三鲤走进厨房,看着小兵们已经为她准备好的食材,本来打算做麻辣芝麻鸭的,现在改了主意,做成五香酱鸭。
霍初霄吃完后放下筷子,淡淡地说:“今天的菜很不错。”
荣三鲤笑笑,没说话。
晚餐结束,她照例被送回锦鲤楼,进门后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愣了愣,很快猜出他的来意,当着食客们的面,落落大方地微笑道:“贺老板来结账的吧,来,跟我到后院。”
贺六起身跟在她身后,她一直把他领到卧室,关上门后即收起笑容,低声问:“如何?”
“你的消息果然准确,他的确有此计划。副帮主说了,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得手,否则我们将再无反击之力。”
……
两人在卧室里洽谈许久,直到顾小楼来敲门,荣三鲤才端正脸色站起身,边开门边说:“贺老板,锦鲤楼长期合作的鱼贩就你一个,结账也结得勤快,你可不能以次充好,跟别人似的糊弄我们呀。”
“是是,荣老板放心。”
贺六点头哈腰地走出去,手里拿着几个大洋,看见顾小楼后打了声招呼,就直接离开了酒楼。
顾小楼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嘴中嘀咕道:“这个贺六,鱼没送来几次,结账倒是很积极,生怕我们欠他似的。”
荣三鲤笑道:“他这人老实本分,从不缺斤少两,积极点就积极点……你找我做什么?”
顾小楼想起来意,忙说:“桂花婶看现在店里生意不忙,想托你写封信,正好待会儿回家的时候寄出去。”
“你怎么不帮她写?”
“我的字没你好看嘛。”
荣三鲤道:“好吧,给谁写?”
“她在沪城上大学的儿子。”
荣三鲤与他来到大堂,刘桂花已经抱着纸笔候着了,店里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食客。
她接过来,找到一张空桌子,铺平纸研好墨,提笔问:“想跟他说点什么?”
刘桂花紧张地思索,片刻后道:
“呃……你就问他今年什么时候放假,放假能不能回家一趟?我们都一年多没见面了,不知道他现在是瘦了还是胖了……这孩子特别节省,在家时什么好的都让给我们吃。唉,读书也是个辛苦的活计,得动脑子,听说有把头念秃了的、有把眼睛念瞎了的,他可千万别这样……”
她平时木讷少言,一提起儿子就特别兴奋自豪,有千万句话要说,聊着聊着就跑偏了。
顾小楼咳嗽了两声提醒她。
“桂花婶,你说这么多让三鲤怎么下笔啊?挑重点。”
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重新整理想说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无非关心他在学校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与天下父母无异。
不过啰啰嗦嗦地写了半张纸后,刘桂花说得一件事,让荣三鲤停笔,惊讶地抬起头。
“你说什么?”
“他爹说了,让他今年夏天一定要回家,我们替他说门好亲事。”
荣三鲤说:“可他大学还没毕业,年纪也不大,二十罢了。”
“那要什么紧呢?他们学校每年都有60天的暑假放,正好趁这段时间回家相亲完婚,最好再生个大胖小子。等开学了,他就回去接着念书,媳妇跟孙子留在家里,由我们照顾他们,省得再过几年,想帮忙都帮不上了。”
荣三鲤皱眉问:“他自己有这个意愿吗?”
“年轻人哪儿会想那么多,不都是爹娘帮着计划的。”刘桂花挥挥手,“老板你别担心,就这么写。”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的事,别人插不上手。荣三鲤虽觉得会影响学业,却还是帮着写完了。
封信的时候她随口问道:“现在离放假也没多久了,你们这么着急,该不会已经找好人家了吧?”
刘桂花没来得及回答,黄老头就得意地插话道:“那可不是……多亏了你给我们发工钱,不然一时间还真攒不出彩礼钱。”
“谁家的姑娘啊?附近的?”
黄老头摇头。
“我托人去乡下说的,长得皮白肉嫩水灵灵,有双八寸的大脚,能干活,好生养,两块大洋就能娶回家。可惜就是不认识字,不过也没关系,我儿子认识就行了。”
荣三鲤试探地问:“你不觉得两人可能谈不来吗?”
他儿子在沪城念大学,这姑娘却大字不识一个,根本是两种不同的人,又不认识,短短七十天里就要结婚生孩子,堪比母猪配种了。
黄老头笑道:“女人嘛,能生孩子能干活,那就没什么可挑的了。尤其是人家才十七八岁,正是嫁人的好年纪。等再大一些,就成了那什么……昨日黄花,谁还敢要啊。”
顾小楼一拍桌子,指着他骂:
“疯老头你胡说什么?年纪大的人怎么就成昨日黄花了?你别指桑骂槐啊我跟你说!”
黄老头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才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锦鲤楼掌柜,正是他口中“年纪大嫁不出去”的女人,顿时坐都不敢坐了,腰弯得像一只大虾,冲她赔礼道歉。
“都是我嘴欠,喝多了管不住舌头……老板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我说得人里不包括你。你不是一般人,拖到三十岁也嫁得出去啊,何况你又不是没男人,督军都天天来看你呢,全锦州城里谁有这个福气……”
荣三鲤没多大反应,顾小楼越听越觉得烦,让他不会说话就滚一边儿去。
在信纸上写下最后一笔,她吹了几口气,待墨迹干掉后递给刘桂花。
二老打烊回家时绕路去邮局寄出,花了几角钱买得一张邮票,令刘桂花心疼不已。
之后他们就开始日日等待儿子的回信,一晃半个月就过去了,儿子的回信还没到,常家饭庄却重新开业了。
开业那天还是冷冷清清,常鲁易不改他的抠门作风,尤其是平白无故损失近六百大洋后,他恨不得把桌椅碗筷都卖了填亏空,让食客用手捧着吃饭。
因此那天他没摆酒,打了一串小鞭炮,给路过的人发了几颗劣质水果糖就算开张。
街上谁都知道他家增加了住宿一项,但是没有任何人愿意去住。
永乐街鲜少有外地人来,街上店铺做得都是周边百姓的生意,在家住得好好的,干嘛去住客栈?
开业第一天,除了几个与他关系很好的老食客去热了下场子外,基本没人跨过他家的门槛。
荣三鲤下午出去买了点生姜大料,进门时感觉一道怨毒的目光落在背上,回头看去,只见常家饭庄大门边,黄润芝憔悴的脸一闪而过。
她当做没看见,正过脸笑吟吟地跟食客们聊天。天南地北,无所不能谈。
直到重新开业第五天时,已经改名为常家客栈的常家饭庄才迎来第一波住宿的客人。
当时天色都还没亮全,荣三鲤被一阵吵闹声吵醒,推开窗户朝外望,发现微光之中,一群打扮奇怪的人走进常家客栈,牵着马和狗,一同进去的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木箱子,箱盖上开了口,里面传出咚咚响声,装得似乎是活物。
由于人多,东西杂乱,他们在外吵了好一阵,才全部进入客栈。
之后吵闹声依旧不绝于耳,操着全国各地陌生的口音,说话像吵架似的。
荣三鲤睡不着,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等天亮后,院中传来顾小楼劈柴烧水的动静,她才穿好衣服出去。
“对面怎么了?”
顾小楼也被吵得不轻,一醒来就去打听情况,转述给她听。
“他们家住进了一个马戏团,据说休整几天后就要去西街口搭场子演出了,得住一个多月呢。”
所以那些木箱子里头,装得都是用来演出的动物?
荣三鲤点点头,“那等他们开始后,我们也去看看,你都好久没休过假了吧。”
顾小楼挠挠头,“我不要休假,天天算账挺开心的。”
尤其一想到锦鲤楼是他帮三鲤开起来的时,他身体里就充满了无穷的动力。
荣三鲤摇摇头,走到他身边,纤细如玉的手指用力戳了下他的脑门。
“我的傻儿子哟……”
不要吃不要穿不要玩,整天只黏在她身边,就像长在她身上的蘑菇一样,这可怎么是好?
早饭后,两人照例拿着钱袋,去旁边的菜市场采购一整天要用的蔬菜。
买完准备回家时,他们迎面撞上常鲁易。常鲁易身后已经没有跟班了,肚子还是那么大,却已不像之前似的贵气,而是一种病态的臃肿。
炒菜时会溅到油渍,他穿得是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肩上扛着好几把笤帚,怀中还抱着崭新的竹编簸箕。
他看见二人后,目光闪烁主动避开。一旁的小贩却与他打招呼,问他买这么多笤帚做什么。
他抱怨道:“还不是那些马戏团的人,养着一帮畜生,拉得比吃得都多,才半天功夫我家的笤帚簸箕就都用坏了。”
小贩道:“我听人说他们还养熊瞎子呢,真的假的啊?”
“可不是么?顿顿要吃肉,比人吃得多。”
“哎哟,我听说熊瞎子一巴掌能把人的脑袋拍下来,常掌柜你干嘛招惹这样一帮冤家啊?多危险。”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赚钱。之前破了笔大财,儿子又是个不争气的,整天只知道抽鸦片,不归家。
常鲁易如今算是风光尽散,有苦难言,对谁都说不出口,摇摇头往肚子里咽罢了。
动物都关在箱子里,有马戏团的人看着,倒也没那么凶险。不过到了下午,有个油头粉面衣着光鲜的男青年飞奔进客栈,带来一个天大的消息——常清廷抽鸦片抽过头,被送进医院抢救了。
荣三鲤当时在后院,不知道现场情况,只听说黄润芝当时就晕了过去,常鲁易则匆匆忙忙带上钱,与那个男青年奔赴医院看儿子。
次日上午,常清廷抢救成功,被抬回客栈。
常家饭庄总算热闹一把,许多人都跑去看,荣三鲤和顾小楼也不例外。
常清廷当初说不上强壮,但个子在那里摆着,又吃得好喝得好不用干活,身体还是蛮健康的。
可是现在呢?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瘦得犹如一具骷髅,脸色蜡黄,两眼茫然地睁着,似乎意识都不大清醒了。
有人问常鲁易详细情况,他什么也不愿说,只托人打听最近有没有人想买车,他家的汽车愿意降价转手。
这事让黄老头很开心,窝囊了十几年,如今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
“我儿子马上就要成家了,大胖小子一生,大学毕业后当个大官,多牛。他家小子呢?阴间多个早死鬼罢了,哼哼。”
荣三鲤淡淡道:“别看热闹了,做生意去。”
锦鲤楼的人被她赶回酒楼,做事时还是忍不住讨论,最后统一意见——要是不想变成常鲁易这样,做人还是得大方点好。
常清廷自打被送进客栈,就没出来过。黄润芝也不端茶倒水上菜了,整天只负责照顾他,客栈几乎是常鲁易一个人打理。
马戏团仍住在他家,演出并未受到影响,按照当初宣传单上写得日子登台。
荣三鲤特地给大家放了一个下午的假,每人发几十文铜板买零嘴,带他们一起看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