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我先把钱付了吧,免得明天事多忘了,多少钱?”
“五十文。”
荣三鲤付了账,拿着包站起身,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什么也没说,客客气气地走了。
拐子张说是明日给结果,却莫名消失了好几天,据与他熟悉的人说,他那一夜染了风寒,这些天都躺在床上起不来,想算命得等等。
过了大概快两周,拐子张终于现身了,大热天的穿着一件薄棉衣,的确有点大病初愈的意思。
他亲自把卜算结果送到锦鲤楼去,荣三鲤拿回房间看了,出来后没说什么,去街上的洋货店里花钱打了个电话,大约二十分钟后回来,对在算账的顾小楼交待:“今晚你得跟我熬个夜,咱们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接受报社记者采访。”
荣三鲤的话让顾小楼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照她的交待做了,当晚帮她收拾酒楼,试验了几道新菜,忙到夜里两点才睡着。
翌日上午,一辆贴着报社标志的小汽车开到锦鲤楼外,下来一位摄影师,与一位拿着纸笔西装革履的记者。
荣三鲤早已起床,收拾打扮好,穿一件淡蓝色的印花海派旗袍,凹凸有致的身躯被薄薄的布料包裹着,脸上化了稍浓的妆,一双本就清澈灵动的桃花眼被眼线描得盼顾生辉,嘴唇嫣红,秀发则烫成了最时髦的爱司头,漂亮得宛如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记者昨天亲自接了她的电话,就觉得这声音对于一个酒楼老板来说,未免太年轻。
今天一见,惊艳得不得了,口中蹦出许多溢美之词,又问她全名叫什么。
她如实回答。对方猛地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督军的红颜知己对不对?”
荣三鲤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把他们迎进去,接受预定的采访。
对面三楼悄悄地打开了窗,黄润芝露出一双眼睛,嫉妒得咬牙切齿。
马戏团走了,客栈生意毫无起色,她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买新衣服,有多久没去打牌。
可人家呢?竟然要上报纸了!
记者是自费请来的,具体要采访哪些问题,荣三鲤昨夜入睡前已经拟好了稿子。
她拿给记者,对方没兴趣,兴奋地问:“我可以采访你跟督军的感情问题吗?不用你自费,报社免费刊登,头条!还可以给你稿费呢!”
荣三鲤拒绝,坚持要求按照约定好的来。
对方十分惋惜,对着稿子开始了采访,地点位于锦鲤楼的包间。
采访完毕,摄影师在墙上挂了一块画满黑白山水画的背景布,让荣三鲤端坐在正中间,拍了一张附在采访内容旁边一同刊登的照片。
照片需要几日后冲洗出来才能看得到效果,采访稿也需要时间定稿。因此结束采访后荣三鲤就送他们出门,反复叮嘱,只宣传锦鲤楼就好,不要提及她与霍初霄的关系。
记者离去,荣三鲤站在门边看着车影消失在人流中,感觉天气闷热,用手扇了扇风,准备回后院把妆给洗了。
打水洗脸时,顾小楼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背后,盯着她看。
荣三鲤在平州时,因有个爱美的二姐,总拉她去逛街,用得都是最好的化妆品。比如当年最流行的桑梓红唇膏、英国泊来的卸妆膏、最贵的香水,穿高跟鞋去西餐店吃冰淇淋,吃奶油蛋糕,看电影、跳舞,只要手袋里还有钱,就能快活一整天。
平州的名媛小姐们极力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活出最时髦的人生,恨不得在家都讲西洋话。
东阴大军入城,打破了所有人的美梦,连续几年战乱,有钱人早就收拾金银细软出逃。即使之后陈闲庭将平州夺回,又开始繁华热闹起来,也不是当年的盛世光景。
离开平州时,卸妆膏连同那些好看却无用的东西被留在已经不姓荣的荣府,到锦州后,荣三鲤去洋货店里问了,只买得一块香皂,聊胜于无。
此时她满脸泡沫、满手泡沫,回头打水清洗时,从泡泡中窥见一个人影,惊呼了声。
顾小楼忙说:“是我。”
“你怎么不出声,想吓死我?”
“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何突然想到要登报宣传酒楼了。”
顾小楼一边说,一边帮她脸盆里换上干净的水。
荣三鲤冲洗干净,一张脸恢复白净光洁,用干毛巾轻轻擦拭。
“自然是为了多赚钱。”
“为何早不登,晚不登,偏偏这时候登?”
荣三鲤擦干净脸,懒洋洋地瞥着他问:“你觉得为什么?”
顾小楼不便明说,也不好意思说,只暗示般地提一句,“霍督军已经半个多月没来了。”
荣三鲤笑了,把毛巾搭在晾衣服的竹竿上,“你在别的事上毛毛糙糙,唯独这件事心细得很,觉得我是想提醒他来是不是?在你心中我是这么空虚的人吗?”
顾小楼红了脸颊,却坚持问道:“难道不是吗?”
“你敢这么想我,该罚!今晚不许吃饭了。”荣三鲤摆出一副凶巴巴的姿态,旋即又说:“我要是真对他有意思,当初留在平州不就是了,何必搞得如此辛苦?”
顾小楼终于相信她没有其他用意,期待地问:“那你一点也不想他了?”
“不想。”
荣三鲤笃定的语气让他欢天喜地地回到大堂,完全忘记晚上不许吃饭的惩罚。
入夜后天空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就开始下雨。从淅淅沥沥变为瓢泼,从窗户缝里钻进来,似乎在迎接即将到来的盛夏。
大雨持续了两天,出来买东西的人少,于是酒楼也清闲了两天。
第三天雨停,报社送来样稿,内容极尽赞美之词,将锦鲤楼的几道招牌菜形容得让人垂涎三尺,恨不得立刻就来品尝。
荣三鲤的照片则印在最右边,大概碗底大小,是黑白色的,与文字一共占据报纸的六分之一版面。
浓墨重彩的山水画配着她端正明艳的脸,卷发如缠人的丝线,是比美食更诱人的存在。
荣三鲤确认内容没问题,报社就将其刊登。
报纸一经贩售,锦鲤楼就涌来大批陌生食客。有在锦州工作的,有偶然停下歇脚的生意人,全都看了报纸慕名而来。
至于意在美食还是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锦鲤楼的生意每天都翻番,每个伙计都忙得脚不沾地,连身体恢复的小白和他的猴子也下楼帮忙,端个菜或收个桌子。
酒楼里猴子上菜,是件稀奇事,又引来不少目光。
荣三鲤看他们这么辛苦,立刻每人多加了近一半的工钱,因此大家毫不抱怨,干得格外起劲,并且忍不住感叹——登报的这笔钱真花得值,常家客栈鼎盛时期也没这么多生意。
顾小楼看店里生意如此红火,简直将荣三鲤引以为豪。谁说女人都是没本事的?他家三鲤不知道多厉害。
这天他算着账,酒楼里喧嚣热闹,一位穿西服的外地男人过来询问:“我想解手,茅厕在哪里?”
他往后院一指,男人就朝那儿走了。待人离开后顾小楼拨算盘的动作一顿,心里嘀咕这几日找茅厕的食客怎么那么多?
看着人头攒动的大堂,他得到了答案——吃饭的人变多,用茅厕的人自然也变多。
要是生意一直这么红火下去,他们可以扩大规模,租更大的酒楼,雇更多的厨子和账房先生,再也不用三鲤出来抛头露面,她安心在房间数钱就好。
幻想着以后的生活,顾小楼心情大好,手指头都有劲了些。
男人走到后院,左右张望。
荣三鲤打开房门,做了个无声的口型——进来。
那人立即走进去,荣三鲤反手关上门,以极低的声音说:“东西给我。”
他从西服暗袋里摸出一封信,交给荣三鲤。后者飞快扫了眼,收入袖中送他出去。
第30章
锦鲤楼的建立对于荣三鲤而言,远远不止是一座酒楼那么简单。
它更像是一个枢纽,这头连着平州,那头连着昌州。掌柜的身份是她最好的掩护,她可以借助这栋酒楼,与日夜川流不息的客人,让信息来往于三地。
枢纽创立前期不能被人发现,要尽可能的低调,所以她才选择并不那么繁华的永乐街。
而创立之后,她需依借庞大的客流量,让自己的人混入其中,实现信息无障碍传递,所以登报宣传。
她可谓是把所有的砝码压在这个计划上,一旦失败,无路可退。
至于霍初霄,从始至终就不在她的计划内。
他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不知是敌是友,手里捧着鲜花,花里却藏着刀。
荣三鲤本该尽早打消他的念头,让他不要纠缠自己的,免得坏了计划。可他似乎铁了心,黏在她身边怎么也赶不走。
如今的荣三鲤就像在走钢丝,一头是自己的目标,另一头是虎视眈眈的霍初霄,指不定哪天一步走错,就坠入万丈深渊。
不过饶是如此,她也绝不后悔。饭可以不吃最好的,衣服可以不穿最贵的,唯独别人欠了她的东西,一定要还回来!
荣三鲤藏好那封信,来到大堂,问顾小楼今天生意如何。
顾小楼把自己算好的账递过去,比了个三的手势,“我看等到打烊,最少能赚这个数。”
荣三鲤扫了几眼,点点头。
“要是这个月赚得多,我还给你们加奖金。”
“别别别……”顾小楼连忙制止,怕被人听见了,凑到她耳边极小声地说:“你把钱都给了我们当奖励,你还赚什么啊?”
“钱嘛,花得越多,赚得越多。”
顾小楼不赞同她这种观点,“再会赚钱的人也要会攒钱,不能太大方了。你要是把这笔钱好好存起来,等年底的时候,说不定咱们店就可以扩张了。”
荣三鲤捏捏他挺秀的鼻尖,笑道:“你想得比我这个老板都多……那好吧,暂时就不加了,看看下个月的情况。”
顾小楼松了口气,望向客人们。只见小白和他的猴子抬着盆酸菜鱼,齐心协力地运到客人饭桌上去。
客人还没吃过猴子送得菜,很开心,赏了他们几个铜板。
小白拱手道谢,将铜板揣进兜里,美滋滋地转过身,准备继续去端菜时,一抬头就看见顾小楼站在他面前,双手叉腰,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钱。”顾小楼伸出手说。
小白装傻,“什么钱?”
“客人给你的钱。”顾小楼道:“三鲤每个月给你发那么多工钱,还管你跟小鬼的吃喝,你好意思坑她的钱?”
“那、那是他们赏我的。”小白见他来者不善,紧紧捂住口袋。
顾小楼弯下腰,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只要是客人给得钱,都是三鲤的钱,谁也不许中饱私囊,拿出来!”
小白压力山大,往后退了几步,小鬼蹭得一下蹿上他的头顶,两只脚娴熟地抓住他的耳朵固定身体,冲顾小楼龇出一口尖锐的獠牙。
“还敢凶我?傻虎!”顾小楼吹了声口哨,被他收养的那只流浪狗当即从厨房冲出来,后退用力一蹬,腾空扑向小鬼,带着它打滚落地,将它死死的按在地上。
小鬼叽叽嘎嘎地乱叫,傻虎吠个不停。
正在吃饭的客人们看了,竟然鼓起掌来,让它们斗得更凶一点。
满堂喧哗声中,荣三鲤走到他们面前,问道:“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
小白抢先一步,跑去抱住她的大腿,指着顾小楼告状。
“三鲤,他欺负我!”
“你……”
顾小楼气得差点没晕过去,本来就白的脸几乎成了一张纸。
反了天了!以前只有他跟三鲤告别人状的份,这小子居然抢走他的位置,以后他在这家里还有地位吗?
顾小楼猛吸一口气,要冲过去拉开他揍一顿的时候,听见荣三鲤说:“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争得你死我活?”
“谁跟他是兄弟!”
二人异口同声地喊。
荣三鲤推开小白,抱着胳膊冷冷道:“不想当兄弟是不是?那也别当锦鲤楼的人了。锦鲤楼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都去楼上把东西收拾收拾,滚吧。”
说罢她一甩手,面无表情地走去了房间,竟是不管了他们。
二人尴尬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猴一狗也感受到此时不同寻常的气氛,维持咬住彼此脖子的姿势,动也不敢动。
食客们知道这场热闹没得看了,收回视线继续聊天吃饭。唯有刘桂花用围裙擦着手走过来,劝他们道:“你们愣着做什么?都把老板惹生气了,还不赶紧去赔礼道歉,说两句好话?”
小白嘴唇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顾小楼则胆战心惊地问:“桂花婶,你说她是不是认真的?”
“这个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们再不去,恐怕不真也真了。”
刘桂花的话令两人愈发恐慌,对视了一眼,竟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出点同病相怜的意味,再也不想争吵了。
小白毕竟才来不久,对荣三鲤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她平时总笑眯眯的,又漂亮,很好说话的样子,没想到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说实在的,以前他做错事时,被师父用马鞭子抽都没这么恐怖。
“怎么办啊?”他忍不住问顾小楼。
顾小楼也下不了决心,视线无意间扫过柜台上的鸡毛掸子,想起上次那一鞭之痛,咬咬牙,拿起鸡毛掸子就朝后院走。
小白立即跟上,俨然成了他的小跟班。
小鬼和傻虎也尾随其后,可怜兮兮地夹着尾巴,不敢走太近了,停在离房门足有两丈远的地方。
门内静悄悄的,让人愈发紧张。顾小楼硬着头皮敲门,喊道:“三鲤……”
荣三鲤没回应,他又说:“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不该为了一点小事吵架,以后再也不会了。”
小白为了表现决心,也把那些钱掏出来,捧在手上说:“我以后再也不藏这些钱了,客人给多少我全都上缴,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求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