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三鲤还是不说话,两人接近崩溃。
十多分钟过去,就在他们万念俱灰时,房门突然打开了,荣三鲤站在门内,穿着月白色的绸缎褂子,清雅美丽,是他们熟悉的模样。
“你们真的知道错了?”
两人点头如捣蒜,差点举手表决心。
荣三鲤似笑非笑,“我不信,除非你们去做一件事。”
“没问题!什么事?”
她给每人发了几角钱,吩咐道:“兄弟之间要团结友爱,你们拿着这些钱,去不同的街上给对方买身衣服和一双鞋……记住,要是尺码不对,可是要重新买的。”
他们拿着钱,不解地看着她。
荣三鲤没有解释,只提醒说时间不早了,再不去成衣店要关门。
他们连忙跑出门,前脚跨出门,后脚就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穿多大的衣服,又跑回来拉着彼此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看得脸都有些发红了,才跑向不同的街。
荣三鲤了结一桩心事,来到大堂,接过顾小楼算账的活。
刘桂花来到她身边,比了个大拇指。
“老板,真有你的。”
“嗯?”
“这人跟人之间的感情,可不就是从接触中一点点攒起来的嘛,要不如今的小年轻谈恋爱,总喜欢约出去看电影呢。”
荣三鲤笑笑,问她道:“你儿子回信来了吗?”
刘桂花想起这事就叹气,摇头道:“没有,你说会不会沪城又开始打战了,他根本就收不到信啊?”
“沪城要是打战,报纸上肯定会说。他应该只是还不确定能不能回家吧,你别胡思乱想了,该来的时候肯定来。”
刘桂花接受了她的安慰,继续干自己的活去。
荣三鲤漫不经心地算着账,偶尔朝食客们扫一眼。
过了没多久,顾小楼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中拿着一件小孩尺码的褂子。
荣三鲤抬起眼帘道:“只买了一件吗?这可不作数哦。”
“不、不是……出大事了……”
他惊慌的模样吸引所有人看过来,有人面色惨白地问:“怎么了?该不会是东阴人打到锦州来了吧?”
顾小楼扶着膝盖喘气,摆摆手,“没那么严重,只是美丽百货公司着火了,那一片全烧了。”
美丽百货公司就是之前常清廷带他们去过的那家,算是锦州城里规模最大的了,本地人都知道。
听闻那里起火,立刻有人跑出门看,只见浓烟如同乌云盖顶,浩浩荡荡地遮住了天空,立即震惊地喊:“还真是,快出来看看这满天的烟!嗬,还以为神仙发怒了呢!”
这一嗓子喊得所有食客都跑出去看,荣三鲤和伙计们也夹杂在人群里。
在街上行走的人早就发现了那股诡异的、遮天蔽日的浓烟,几乎整条街的人都跑到路上,看着美丽百货的方向。
荣三鲤看着浓烟,双眉紧锁,表情极其严肃。
没记错的话,霍公馆就在美丽百货公司的后街上,距离才几百米而已。
这么大的烟,霍公馆能安然无恙吗?
正想着,顾小楼忽然在旁边说:“对了,我记得督军就住在那一片是不是?咱们要不要去看看?说不定他被烧死了。”
荣三鲤收回目光,摇摇头,挤出人群,走进锦鲤楼里。
大火足足持续了三天,因发生地点在锦州最繁华的地方,无法及时疏散,导致烧毁了数百间房屋店铺,造成15人身亡,200多人受伤。
待最后一簇火苗熄灭后,那条繁荣昌盛了近百年的街,只剩下断壁残垣,连街上的青石板都是漆黑的,宛如人间炼狱。
有报纸刊登了此事,但是下午就被撤回。等到第二天重新发售时,内容已经没有对火灾的描述,只花了许多笔墨形容省长与其他高官对此事如何如何关心,准备拨多少钱重建等。
自从平州被东阴攻破后,锦州就自负盈亏,换句话说,谁也管不到省长。
这则报道一出,因火灾而慌乱的百姓们放下心来,甚至有学生自发组织医疗队,帮助医院治疗那些伤患,重建街道。
锦鲤楼的生意没有受到影响,只是一连几天来吃饭的人都在议论此事。大厨与黄老头还在私底下找荣三鲤,说霍初霄的公馆就在那里,说不定也受了伤,让她不要管生意了,提些水果点心去,表达关心。
荣三鲤自然拒绝,不过心里也藏着股好奇,霍初霄身份非同凡响,为何这次报道甚至小道消息中,都不见提起他?
难道他根本不在锦州,早就走了?
这个怀疑她藏在心里,对谁也没说。美丽百货失火,于她的计划来说是好事,可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更加方便她传递信息。
如今的局势,是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机会,陈闲庭、东阴人、各路大军,以及她选择的这个合作对象,绝大数都在暗中观察,企图找到对方的弱点,一击即溃。
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实际底下暗潮涌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她唯一能做的,是在爆发之前,尽力获取更多信息,布下更完善的计划,让他们站在一个有利的位置上。
荣三鲤决定将霍初霄的事情抛之脑后,不去想。可是有些时候,命运很喜欢捉弄人。越不想见到什么,对方就越往你眼前凑。
火灾过后的第五天,一辆崭新的黑色汽车开到锦鲤楼外,车头上立着军用标志,每一块玻璃都纯净透亮。
停稳后,霍初霄与范振华从车上下来。
当时在大门处的是小白和他的猴子,用餐高峰刚过去,小白趁这个清闲时段给猴子洗了澡,擦干后拖到门边晾晒,顺便帮它捉虱子。
当两人走到门槛外,他蹲在地上抬起头,其震惊程度不亚于看见了活神仙。
崭新的车!崭新的军服!真枪!
好厉害!
他把眼睛揉了又揉,确定不是幻觉后,才惊喜地站起来问:“你们来吃饭吗?”
他好想摸摸他的枪!
范振华冷冷道:“我们找荣小姐。”
“荣小姐?”小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就是这里的掌柜。”范振华斜眼瞥着他,“你是谁?”
“我是她儿子。”
“???”
只不过半个多月不见,荣三鲤怎么又多了个儿子?
范振华看向霍初霄,霍初霄抬抬下颌,“你告诉她,她的未婚夫来了。”
“哦……”
小白不敢惹他们,尽管心中疑惑,还是乖乖去后院叫荣三鲤了。
她正与顾小楼刘桂花蹲在一个大盆子旁边,盆里装着满满的五花肉,三人往里撒盐,打算趁这几天日头好,晒点腊肉下半年用。
小白冲到他们面前,眉飞色舞地说:“三鲤,外面来了两个大官,好潇洒好帅气!”
“大官?”顾小楼眯起眼睛问:“谁?”
“不知道。”小白摇头,又说:“有个人说他是你的未婚夫……三鲤,你是我干娘,我是不是该叫他叫爹呀?叫了他会给我摸摸他的枪吗?”
荣三鲤还未答话,顾小楼就一个爆栗子敲到他脑袋上,训斥道:“见人就叫爹,有没有点自尊了?那人就是个死皮赖脸的老无赖!”
小白很委屈地捂着脑袋,大眼睛眨巴眨巴,“可是我真的觉得他们很帅啊……我最羡慕有枪的人了……”
顾小楼懒得搭理他这个毫无原则性的家伙,扭头问荣三鲤:“我去把他们赶走怎么样?这段日子好不容易安静些,他们又跑来找你麻烦。”
荣三鲤也想赶他们走,要是能赶出锦州,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可惜她不是省长,只是个小酒楼老板,哪里有跟督军作对的本事?万一闹得他不高兴,派人查她,这几个月就白忙活了。
想了想,荣三鲤起身洗干净手,吩咐他们道:“你们继续腌肉吧,腌完赶紧挂竹竿上晒,不然天气这么热,会臭的。”
“那你呢?”顾小楼急得往前走了一步。
荣三鲤说:“我去去就来。”
她放下袖子,甩着手上的水走去大堂。
顾小楼想追,被刘桂花拉住,低声说:“小先生,你忘记前两天老板生气的事了?这件事上她有分寸的,你只是二掌柜,哪怕他们真的成亲了,你也管不着啊。”
她的话犹如一盆掺冰块的凉水,当头一浇,瞬间就让顾小楼清醒过来。
是啊,他不过是她的义子,一条赖着她生存的狗,有什么资格插手她的感情呢?
三鲤一直没有说,是给他留面子。而他浑不自知,真以为自己有多少分量。
意识到这点,顾小楼沮丧起来,蹲在木盆边半天没吭声,连把盐都没力气去抓。
小白还在因不能喊霍初霄爹而惋惜,忽然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对,好奇地问:“你是不是也想摸摸他的枪?”
“别烦我,一边去。”
小白不服气,觉得他就是在装,冲小鬼使了个眼色。
小鬼跳到顾小楼的背上,捂住他的眼睛,小白抓起一把盐塞进他嘴里,一人一猴干完坏事,扭头就跑,不料背后是个大水缸,哐当一声差点没撞晕过去,被吐掉盐的顾小楼按着揍了一顿。
后院里乒铃乓啷响,仿佛在打仗。荣三鲤朝后瞥了眼,继续看向面前的人。
“你怎么来了?”
霍初霄坐在她对面,伙计知道他的身份,用崭新的盖碗为他沏了一杯茉莉香片。
滚烫的开水将茶叶与干花瓣冲开,馥郁的花香与茶叶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无需喝,光闻着就心旷神怡。
霍初霄没碰那杯茶,黑眸深深地看着她,时光因他不变的衣着与面容消泯,仿佛他并未消失半月,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过来打个招呼。”
“我们之间没这个必要吧。”
“你说得是以前,现在不同。”霍初霄嘴角含着一抹笑意,“我们要当邻居了。”
“什么?”
范振华说:“美丽百货的火灾想必你们也知道,霍公馆也在火灾中被烧毁了。省长为督军大人准备了一套极好的宅院,他没要,看中附近一套原是大文豪周明远的祖宅。周明远已举家迁往美国定居,无人居住,督军便将祖宅从他族人手中买了下来,择日就要搬进去。”
荣三鲤经他一解释,恍然大悟,明白他们今日前来的原因。
她第一反应是让他把宅子退掉,并不想当邻居。然而她有什么立场说这句话?说了他又会听么?
荣三鲤扯了下嘴角,淡淡地说:“那我要恭贺督军乔迁之喜了。”
“不必恭贺,也是你的喜事。”
荣三鲤道:“这话我倒听不懂。”
霍初霄说:“你我已是恋人关系,按照洋人的习惯,下一步就是求婚了。这套宅子是我为求婚所选,有你的一半,欢迎你随时入住。”
有她的一半?她现在就把那一半卖掉如何?
荣三鲤在心里冷笑,脸上镇定自若,“我想还是不必了,锦鲤楼住得很舒服。”
霍初霄没强求,点点头道:“没关系,不过这几天你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宅子里的装修我的不喜欢,家具也都让人扔掉了,你要帮我将其重新修缮一番。”
凭什么?
荣三鲤险些站起身冲他吼出这三个字,双手放在桌子底下握成拳头,嘴角抽搐地说:“锦鲤楼很忙,我没空。”
“再没空也不会忍心让自己的恋人睡泥地。”
“我对装修没兴趣,督军大人为何不另请专业人士?”
霍初霄抬头看了一圈锦鲤楼,“这里的风格我就很喜欢,听说是你亲自拍板的,就按照这个装好了。”
荣三鲤张口欲拒绝,他又悠悠地说:“对了,我买宅子之前,见过你这栋酒楼的原主人,他也很想把祖产卖给我。”
“……”
她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所以这辈子才被他给吃定了?
霍初霄笑得一脸温和,却将她的软肋掐得死死的。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西装革履拎皮箱的外地客,看见他们后愣了愣,迟疑地问:“还做生意吗?”
荣三鲤认出他的脸,忙起身说:“做的,稍等。”
她把客人迎进来,塞给他菜单,回来对霍初霄道:“我答应你,你可以走了吗?”
霍初霄站起身,抬手抱了抱她。
荣三鲤身体僵硬,感到他的手掌从头顶拂过,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
“明日我来接你。”
等她抬头时,两人已经上车,驶出永乐街了。
“掌柜的,我要点菜。”客人招手,荣三鲤回过神走到桌边,他以极轻的气音问:“你有麻烦了?”
荣三鲤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帮他记好菜名就去了后院。
第二天霍初霄果然如约而至,先带她去看了那套宅子,距离锦鲤楼步行只要十几分钟。
宅子是前朝就建好的,古典风格,参照了苏州园林的设计。面积极大,约有上万平米。园内雕梁画柱,古木葱茏,藤萝蔓挂,往里走不远就见一泓清水,水上有桥梁,桥梁后又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已经能隐约听到蝉鸣。
几栋建筑物从树梢旁露出头来,看外形也是前朝惯有的,走到近处,却发现最中间立着一栋两层的小洋楼,完全是西式风格。
霍初霄介绍道,小洋楼乃大文豪留学归来后所建,居住最多半年就居家外迁了,几乎是崭新的。
一行人走进屋内看,无论是老建筑还是小洋楼,里面都被搬得空空如也,墙上的画都摘下来扔了。
看来霍初霄为了让她一展身手,真是费尽心思。
光把宅子看一圈就用掉一上午。中午去省长为他安排暂时居住的公馆吃饭,下午开始挑选装修风格与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