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
贺六道歉的态度堪称卑微,让他们感觉很没意思,回去继续打牌。
而贺六抬头看了看天色,收起鱼筐和书,顶着烈日回家去。
到家后他关上门,拿出那条贺六带来的鱼,手指伸进鱼嘴里掏了掏,果然掏出一张小纸条。
纸条用的是防水的油纸,他展开查看,表情顿时变得无比严肃。
同一时间,荣三鲤早已回到锦鲤楼,在柜台拨着算盘。
她和霍初霄的关系已经成为全城皆知的,她也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永乐街上的风云人物,总有人慕名来看她,借着吃饭的功夫跟她说说话。
这让顾小楼很不爽,明明是正儿八经开饭店的,却被他们弄得像卖笑一样,于是夺过算盘,推她去后院。
后院也没啥要忙的,她卷起袖子想洗碗,被小白夺走水盆。拿起篮子想买菜,被伙计夺走菜篮。
才走到灶台边,刘桂花就说:“老板,这里有我,你坐着吧。”
她环顾一圈,不知不觉间酒楼走上正轨,大家都有事忙,她倒成了唯一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仓库东西多得放不下,黄旭初把几袋大米扛去了睡觉的院子存放,一边擦汗一边从后门走进来,看见荣三鲤无所事事地坐在凉棚底下喝着茶,走到她旁边笑道:“很无聊吗?”
荣三鲤抬眸看他一眼,见他的上衣都快被汗浸透了,就为他倒了杯凉茶。
“我得再去买几台风扇回来,不然大家都要中暑了,真没想到锦州的夏天也这么难熬。”
黄旭初接过杯子说:“我看不必,电风扇太贵了,一台得要好几块大洋吧。再熬熬,下个月肯定就没这么热了。”
荣三鲤想起他是趁假期回家的,问:“你是不是也快要回学校了?跟你爹娘统一意见了吗?”
黄老头叫儿子回家的初衷是为了给他娶媳妇,谁知黄旭初人是回来了,却怎么都不配合成亲,导致姑娘迟迟无法娶进家门,彩礼也迟迟无法给出去。
黄旭初深知自己回来只是为了见她,对成亲根本没兴趣。他的愿望是赶走东阴人,天下太平,而他接受了那么多教育,也绝不愿意把余生与一个不认识字的女人绑定。
他摸着杯壁,飞快地瞥了眼正在炒菜洗菜的爹娘,低下头说:“能混多久混多久吧,实在混不过去的话……我就逃,等以后他们不再强迫我成亲了,再回来报答他们。”
荣三鲤没说话,只往他的杯子里又加了点茶。
他抬起头问:“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孝?”
“孝与愚孝是两码事,只要你心中有他们,就不必在乎别人的说法,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黄旭初展颜露出笑容,虽然接触才一个多月,荣三鲤在他心中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掌门,更是一个能够理解他理想的知己。
荣三鲤看了眼天色,在心中估摸着时间,压低声音对他道:“既然还不准备走,今天就帮我一个忙吧。”
“什么忙?”黄旭初预感有任务,热血沸腾起来。
“先把小白叫来。”
夜里,小泉次郎又来到锦鲤楼,要在这里用餐,前提自然是荣三鲤陪同。
她没有上楼收拾包厢,提议道:“天天吃饭也怪无聊的,不如今天找些别的消遣?”
“好啊。”小泉次郎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从不曾远离过灯红酒绿的生活,这些天为了讨好荣三鲤已经很压抑自己了,闻言心情大好,爽朗地问:“你想找什么消遣?”
荣三鲤单手撑在柜台上,托着一张明艳如花的脸,笑吟吟地说:“我听人说今晚有名角在豪门大剧院唱戏,可惜买不到票,不然真想去听一听。”
“这有何难?你等着。”
小泉次郎出了门,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手中拿着两张崭新的包厢票。
荣三鲤拿起包,对众人告别,乘车离去。
顾小楼已经跟她约好自己再也不会插手她的感情,于是今天真的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等她走后独自站在柜台后,闷闷不乐地看着账本,半天都不动一下。
突然有人拍拍柜台面,他抬起头,看见小白龇着牙对他笑。
他没好气道:“不招呼客人,在这里傻笑什么?”
小白的左手拉着黄旭初,“阿初哥答应今晚带我去买书的,你可以帮忙隐瞒一下不要告诉三鲤吗?拜托了,我们很快就回来。”
顾小楼在他刚留下的时候,对他只有嫌弃没有其他。可是等接触的时间一长,发现对方也没有自己想象中无法接受,有时有他在身旁还觉得挺安心的,比如上次熬夜等荣三鲤从公馆出来的时候。
三鲤已经成别人的了,自己沦落到只能跟小白相依为命。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谢谢小楼哥!”
小白拉着黄旭初,飞也似地走了。
第39章
豪门大剧院外停满了小汽车,里面人头攒动。因今日来此登台演出的是昆曲名角儿小貂蝉,唱得又是她最拿手的曲目《思凡》,因此许多老戏迷早早的买了票,来剧院中等待。
两人抵达时表演已经开始了,只听得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眼前乌泱泱全是人。
他们由卫兵开路,穿过几排观众来到楼梯口,上二楼进入包厢,里面是一套桌椅,桌上摆满瓜子点心,还有伙计拎着茶壶站在一旁,伺候他们喝茶。
小泉次郎不喜欢被人打扰,进门后就让伙计出去了,跟卫兵一起在门外等候。
这下包厢就剩下他们两人,荣三鲤一进门就坐在了左边的椅子上,垂眼看戏,似乎真是为了戏来的。
坐包厢舒服是舒服,不必跟别人挤,也不用闻那些老头儿身上臭烘烘的烟味,可是离看台太远,隔了足有一个大堂,连小貂蝉脸上画得什么妆都看不清,只见一团色彩走来走去,耳边听着她哀怨婉转的唱腔。
“吃点核桃吗?薄皮的,我怕你剥得指甲疼,特地让人给你买的。”
小泉次郎非常殷勤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端起装着核桃的果盘递到她面前。
她拿起一颗握在手里,并不吃,指腹磨蹭着核桃上的纹路,随口问道:“你喜欢听昆曲吗?”
小泉次郎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睨向台上的小貂蝉,虽然发自心底觉得她漂亮、身段好,但是对于戏曲文化还是没法发自内心的表达赞赏。
“怎么说呢……”他摸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缓缓说道:“模样是挺好看,就是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唱了什么。要是你真喜欢看这种表演,以后我带你去看能剧,那些演员才叫有真本事。”
敢情他民族荣耀感还挺强。
荣三鲤没说话,歪着脑袋静心倾听。
本来她对于这种戏曲也没什么兴趣的,更喜欢读书看报,大概是气氛影响,今天倒是听出了点意料之外的韵味。
尤其是当小貂蝉唱到“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以及“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班若罗”时,感觉她纤细的身躯里爆发出极大的能量,有种挣脱一切封建束缚奔向新生活的豪情与洒脱,不由得对戏曲中的小尼姑生出点敬佩。
不是谁都有改变的勇气的,大家更习惯安于眼前未必舒适但是了如指掌、不会有危险的生活。
改变代表着可能会变好,也可能会变差,如何选择是每个人的自由。
只是现在的情况不同,国难当头,不奋起改变反抗,等待他们的未来将是成为他国的奴隶,沦落为二等人种,在自己的国土上任人宰割,宛如牲畜。
她从心底希望每个人都有小尼姑的勇气,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埋了藏经、丢了木鱼、弃了铙钹!齐心协力赶走侵略者,方能为自己赢得正常生活。
心里正热血沸腾着,一只大手突然搭在她肩膀上。荣三鲤走着神,没来得及细想,条件反射抬手就是一拳,打得对方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脸懵逼地看着她。
“你、你打我?”
荣三鲤看着自己的拳头,又看看台下的观众,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以及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连忙道歉。
“我刚才睡着了,以为是别人,抱歉。”
小泉次郎是想趁这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跟她好好发展感情,让她心甘情愿交出协议的,不成想莫名其妙挨一拳,心情变得很差,再也没兴趣听戏,起身道:“既然你都睡着了,说明也不想听,不如我们去跳舞吧。”
荣三鲤飞快地瞥了眼墙壁,把手伸给他要站起来,手袋不经意间挂到了桌上的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卫兵被响声惊动,敲门问:“督军大人,怎么了?”
小泉次郎说没事,拉着她要出去,忽然听到隔壁传来说话声,顿时停下脚步,站在墙壁旁边侧耳倾听。
荣三鲤见他这副模样,知道大鱼上钩了,剥开那颗核桃,慢慢吃了起来。
隔壁有一老一少在说话,都是男人。
听声音老的那个得有六七十了,年轻的大概二十出头,两人说话声音很低,但是因为包厢隔音差,所以小泉次郎还是能听得很清楚。
“昌州那边你已经联系好了吗?”老的问。
“联系好了,他们说会在东阴人抵达沪城后,开始攻打东三省,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
“好,陈闲庭那边呢?”
“他也同意这么做,会配合我们行动。”
“敏之……”老人悠悠地叹了口气,像是在期待什么,“能不能把东阴人彻底赶出这片土地,就看你们的了。”
“是!”
小泉次郎刹那间变了脸色,冲门外大喊:“来人!”
卫兵立刻跑进来,“在!”
“马上把隔壁包厢的人抓过来,快!”
一声令下,卫兵当即端着枪踹开隔壁包厢的门,准备抓人,然而等他们进去以后,包厢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两杯还在冒热气的茶。
他们回来复命,小泉次郎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命令他们封锁整个大剧院,派更多的人手过来彻底清查,一定要抓到那两个人。
卫兵们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对他的命令绝对不敢反抗,马上开始封锁剧院。
已经唱到尾声,即将结束的《思凡》被打断,观众们被勒令不许擅自离开座位,全都老老实实待在原位上等待搜身。
能舍得买票来听戏的,都是些有正经工作,还算有头有脸的人,这么多年头一次被人限制自由,顿时骂骂咧咧地表达起不满,还有些人企图用蛮力离开。
卫兵们见惯了这种场面,只用一个办法就让所有人变得老老实实——
朝上空开一枪,打碎了一盏灯泡。
玻璃碎片撒落在地,闹事的人都噤了声,大夏天里后背愣是吓出一身白毛汗,乖乖回到原位上,再也不敢啰嗦。
新的卫兵很快就到了,出动了将近上百个,在剧院里展开搜索,把每一个人都押到小泉次郎面前说话给他听,让他判断身份。
观众的数量比卫兵多得多,豪门大剧院本就是锦州城里规模最大的剧院,今天又有许多人为小貂蝉特地赶来,等着检查的队伍从一楼排到二楼都排不完,挤满了楼梯。
观众一个个从眼前过,都不是他听到的那两个声音。小泉次郎坐在椅子上,迟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人,变得急躁起来。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是霍初霄,不该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可是老人对年轻人的称呼,真的刹那间敲响了他心中的警铃。
敏之……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赣系势力里有位风头正劲的年轻将军,名字就叫唐敏之。
如果年轻声音就是唐敏之的话,那位老人呢?又是谁?
卫兵们把大剧院全都搜了一遍,能找到的人都带到小泉次郎面前让他过目,全都不是他听到的那两个声音。
剧院老板对这种情况完全没准备,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拉着还没卸妆的小貂蝉过来,希望他看在美人的面子上放大家一马。
小貂蝉脱掉戏服,穿着一身白衣白裙,妆容将她的巧目和樱唇勾勒得十分醒目,身段伶伶俐俐,的确是个妙人儿。
她说起话来温声细语,客客气气,“督军大人,您这般查找,莫不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否与我们细说,让大家都帮忙找一找?”
要是在平时,小泉次郎是很乐意跟这种漂亮的名角儿玩一玩的,但今天不同以往,他没心情说话,只让卫兵们再仔细搜索,绝对不能放他们走。
荣三鲤一直站在旁边吃核桃,手里已经捧了一把的核桃壳,没有问他为什么抓人,也没插话,宛如一个看戏的局外人。
小泉次郎已经忘记她在包厢里了,突然有个卫兵跑来说:“督军大人,外面有个小孩儿说来找荣小姐,接她回家。”
他这才想起荣三鲤,回头看向她。
后者丢掉核桃壳,拍干净手上的碎屑说:“他们大概看我这么晚都没回去,有点担心了。反正你今晚也没时间,不如改天再见吧。”
小泉次郎对她毫无怀疑,也没精力再管其他,嗯了声就放她走了。
荣三鲤当着那些戏迷们的面走出大剧院,一路畅通无阻,最后在门外见到了小白。
小白穿着崭新的皮鞋和短袜,站在台阶上,相当得意地冲她扬唇一笑。
荣三鲤也心照不宣地露出了笑意,摸摸他的头发,随他往前走去。
绕过街角,一辆汽车开到他们面前。
等二人上车后,坐在驾驶座上的黄旭初才拍着胸脯连连叫道:“紧张死我了,真怕被他认出来……幸好他没见过我……”
荣三鲤道:“今天多谢你们,尤其是小白,比我想象中的厉害多了。明天就去趟书店吧,你们想买什么都由我来结账,不过要答应我,这件事必须对所有人保密,知道吗?”
“没问题!”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荣三鲤笑了笑,靠在车窗上,回忆起小泉次郎的表情,愈发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