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三鲤,都怪霍初霄,要是没有他该有多好……
他越想越悲怆,嗓子哑得哭不出,用手掌挡住脸,趴在石桌上,肩膀微微颤抖。
“小楼。”
黄旭初从门内走出,来到他身旁说:“三鲤醒了。”
“真的?”他猛地抬起头,像受了风寒一样带着鼻音。
黄旭初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低声道:“她想跟你单独说说话。”
顾小楼本来很开心,但是不到三秒就想到这很可能是回光返照,这次对话即将有可能成为他和三鲤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顿时连脚都迈不动。
他扶着墙,沉重地走向房间,小白抱着小鬼从他身旁经过,大眼睛忽闪忽闪,清澈的倒映着他苍白憔悴的脸。
顾小楼为自己刚才的想法后悔了,他不应该让小白自生自灭的。他这么小,还不如三鲤见自己回家时年纪大呢,他要带他和小鬼傻虎一起去羊城。否则他要是又偷人东西,被人打死了可怎么办?
正想着,屋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唤,“小楼……”
他立刻回过头,快步跑到床边,单膝跪在地上捧起她的手。
“我在!”
荣三鲤本来就瘦,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手腕已经细得可怜,握在手里都让人心疼。
她虚弱地笑了笑,想摸摸他的头。
顾小楼主动把头伸到她巴掌底下,认真地说:“你放心,我永远都在你身边,绝对不会离开你。”
荣三鲤心中感动得不行,几乎想一把将他拥入怀中,但是为了让他接受真相,还是装作恹恹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听说你去帮我买了棺材,我感觉自己好多了,还是退掉吧。”
顾小楼想了想,点头。
“好,我也不喜欢棺材,我们还是火葬怎么样?明天我就去买一个骨灰坛来。”
听着别人议论自己的后事还是有点毛骨悚然的,荣三鲤眼见着自己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讪笑道:“我想还是不用了,我真的好多了。”
顾小楼的声音十分低落。
“你不要再安慰我,大夫都说了,你撑不过三天……”
“其实……”荣三鲤抿着嘴唇,难以启齿,最后硬着头皮道:“有个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那位大夫……是我让阿初花钱雇来的。”
顾小楼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荣三鲤干脆一拨头发坐起身,抱着被子说:“是我让他告诉大家,我撑不过三天了。”
“……”
顾小楼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变化了好一阵最后乌云盖顶,阴沉得像是要打雷。
“你说什么???”
院里,小白抱着小鬼,看着门内灯光咂了咂嘴。
“怎么办?小楼哥这次好像真的生气了。”
黄旭初耸耸肩,把手里的半个烧饼喂给傻虎,脑中想起小白之前冲进门后说得话——
陈闲庭与霍初霄率领的几万士兵在半路遭到神秘军队围攻,损伤大半,两人已逃回平州。
他不知道那支神秘军队到底是谁的部下,但是可以肯定,一定在荣三鲤的计划之中。
说出真相后,顾小楼足足三天都没搭理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这让荣三鲤很愧疚,他越生气就越说明被伤了心,否则怎么舍得把她丢到一边?
第三天晚上,她捂着腰上快要痊愈的伤口,单手艰难地端着托盘,来到房门外。
“小楼,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门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傻虎用爪子挠门,他也没反应。
“你还不饿是不是?那我把饭放在门外,你想吃就出来。”
荣三鲤弯腰放托盘,故意痛哼了一声,装作伤口被牵动,诱他出来。
可惜这个办法失效了,顾小楼明白自己是三人中唯一瞒在鼓里的后,被扎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硬成一块铁,对她的表现无动于衷。
荣三鲤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看着门。
“道歉的话我说了千百次,相信你也听厌了。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犯不着折磨自己。不如这样,咱们用成熟的态度来解决这个问题,你用一晚上来思考是否需要留下,或者希望我用什么办法来补偿你,我等你的答案。”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背影看起来很镇定,但是一关房门就扒着门缝往外看,希望他能出来把饭吃掉。
可是看了半个小时,房门仍然一动不动。
荣三鲤闷闷不乐地睡了。
天亮时,耳边似乎有蛇在吐信。
“嘶嘶——嘶嘶——”
声音越来越近,她翻了个身,一巴掌盖过去,捂住对方的嘴,懒洋洋地说:“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到我,我才不怕蛇,再叫揪了你的舌头。”
小白从她手底下钻出,嘿嘿一笑,龇着口雪白的小米牙说:“快起来吧,小楼哥说他想好了。”
荣三鲤顿时睡意全无,掀开被子就下了地。
第40章
顾小楼站在院子里,穿着她给他买的白色短袖衬衫,深蓝色格纹长裤,西装料子,虽然贵但是质感极佳,布料挺括,衬得他高挑清爽,愈发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他的表情淡淡的,眉眼间拢着一股若隐若现的犹豫,嘴唇白得像两片春雨洗涮过的桃花瓣儿,眉睫倒是更加乌黑了些。
荣三鲤披着短衫来到他面前,腰际处仍显出绷带的轮廓,但行走时的姿势已与受伤前无异了。
“你想好了?”
“嗯。”顾小楼闷闷点头。
“怎么办?”
“你骗我是为了摆脱他的纠缠,省得被带回平州去,情有可原。”
荣三鲤对他解释的时候,只说出装重伤的原因,保留了她来锦州的真实目的。顾小楼至今仍被瞒在鼓里,以为她只是为了让霍初霄一个人走,因此作出了下面的决定。
“我可以忘记这件事,但是我也有要求。”
“你说。”
“你把我骗得这样惨,是我自己太蠢,一门心思全扑在你身上,难怪被你牵着鼻子走。”他抬头看着前方的新日,目光坚定地说:“以后我不想再当这样没有目标的人了,我要学习,我要念书,我要有自己的事业。”
荣三鲤闻言道:“没问题,你想去学堂还是请先生?我今天就帮你打听。”
她答应得这么爽快,让做了一夜心理准备才提出这个要求的顾小楼陷入迟疑。
“你真的愿意让我去念书?”
她居然都不挽留一下!
荣三鲤道:“当然,我之前不是问过你么?对了,你把小白也带去一起念,省得他老被你笑话。”
顾小楼咕哝了一句,半威胁地说:“你要想清楚哦,现在大厨和伙计都走了,我跟小白去念书也不能再帮你打理酒楼的事,阿初迟早要回学校的,你就剩下桂花婶跟黄叔。”
荣三鲤笑眯眯道:“我想得很清楚,开酒楼本就是为了生活得更好。生活好的前提是你们过得开心,我不能为了赚钱就剥夺你们念书的权利……至于酒楼也不用操心,我准备把它转手,不开了。”
“什么???”
这下不仅顾小楼吃惊,连躲在房间里偷听的小白和黄旭初也跳了出来,无法相信她的话。
“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他们虽然已经回到平州,但仍然可以获得这边的消息,相信只要我往街上一站,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没有死。”
荣三鲤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建立锦鲤楼的初衷是方便两地信息的传播,为后方大部队做好探路工作,协助他们做出战略部署。
但是如今陈闲庭和霍初霄都知道锦鲤楼的存在,酒楼在锦州的名气也太大,不方便做地下工作,即使现在还没有被人怀疑,以后一定会露馅。
她不能用大家的性命冒险,要趁着他们目前暂时没精力关注她,尽快离开锦州另寻合适地点,或者直接回昌州与大家汇合。免得被发现后连根拔起,将好不容易安插在平州的人都揪出来。
这几天她已与昌州那边的人联系上,对方表示随时欢迎他们回去。
黄旭初知道她的担忧,十分理解。小白只要有饭吃有衣服穿,待在哪里都没所谓。
顾小楼看她说得如此坚定,也没异议,喃喃地说:“那我们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
荣三鲤嗯了声,闭眼抬头,任由清晨的阳光撒落在自己身上,浑身都被照得暖烘烘的,疾病之气一扫而空,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总算是熬过了一劫。
顾小楼看着她被阳光照到接近半透明的脸,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子期待——等离开这里,他是不是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三鲤、小白,还有傻虎和小鬼,一家人健康平安,其乐融融。
吃完早饭,荣三鲤彻头彻尾地洗了个澡,换上一条干净的白底印花旗袍走上街,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
永乐街上的众人看见她,都吃了一惊,纷纷跑出店门围过来问:“荣老板,你身体好了?”
不是都买棺材回去,准备下葬了吗?
荣三鲤笑得落落大方,点点头说:
“是呀,多谢大家这段时间的关心,我已经康复了。”
众人围着她上上下下的打量,只见她整个人清清爽爽,没有半点将死的样子,不由得感慨那位大夫真是神医,这样都能救得回来。
荣三鲤跟他们闲聊几句后走进一家店铺,买了几只大皮箱,还托人帮她打听汽油的价格。
接着她回了酒楼,没过多久顾小楼就提着浆糊桶出来,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
锦鲤楼自今日起停止营业,酒楼已转让。
这下永乐街上沸腾了,酒楼已经算是街上生意最好的店,每天赚那么多钱,谁会平白无故关门,难道她准备关掉酒楼追随督军去平州?
左邻右舍议论纷纷,企图涌进楼内询问荣三鲤具体原因。然而她已经去了后面的院子收拾行李,迎接他们的只有桌椅堆积在角落里的空旷大堂。
看这架势,是真要走了。
举家搬迁毕竟需要时间,用了差不多一周的功夫他们才把东西清点完毕,只等第二天家具店老板过来拉走家具,下任租客来收房,就可以驾车出城去往千里之外的昌州了。
黄老头夫妇已经寻觅好粉皮摊的新位置,在菜市场旁边,每月只需交一块大洋的租子,就能天天在那儿摆摊。
摆摊少不了风吹日晒,生意还不稳定,当然不如在锦鲤楼做事舒服。但是他们生在锦州长在锦州,不可能随他们千里迢迢去昌州,所以即便黄老头不愿意,还是不得不把摊子搬了过去。
黄旭初想跟他们一起走的,趁着还有假期去昌州看看,但是被黄老头态度强硬地阻止了,一定要他留在家里,等开学才能离开。
他不赞同父母的一些观念,但是孝心不曾消失过,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就没有争辩,答应留下。
这天晚上,他们吃了最后一顿散伙饭,各自回到房间睡下,准备第二天就各奔东西。
荣三鲤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由于已经快到秋天,晚上的风有点凉,吹得屋内不像白天那么炎热,半夜里甚至还需要盖一条薄被,是最舒适的温度,让人得以集中注意力思考。
小泉次郎是回去了,可霍初霄在哪儿呢?
自己这一走,与他恐怕是彻底断了缘分,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了。
她想起他万年不变的衣服和干净的手指,永远散发着淡淡香皂味的短发,还有比许多女人都长的睫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她准备好好睡一觉,这样明天才有精力赶路。
谁知睡意刚涌入脑中,窗玻璃就被敲击了一下,听声音像是小石子。
荣三鲤睁开眼睛看了看,屋内屋外都静悄悄的,没有异常,便放松警惕继续睡觉。
过了不到一分钟,窗户再次被人敲响。
她揉着头发坐起身,冲着窗外喊:“小白,管管你的猴子。”
小白的房间里传来回答,“小鬼在我房间跟我玩呢。”
小鬼在他房间?那窗户是怎么回事?还有谁那么无聊?
她百思不得解,困惑地下了地,随手抄起手电筒走过去,想看看究竟。
推开窗户,外面是条空无一人的巷子,青石板地面反射着银白的月色,煞是冷清。
她用手电筒往外照了一圈,没发现可疑之物,准备关窗时,一道白光晃晃悠悠地从头顶飘落。
她下意识的伸手一接,手中竟然落了张纸,看起来像从锦鲤楼账本上撕下来的,纸上赫然写着——我是霍初霄。
这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的确是他的亲笔。
霍初霄回来了?
荣三鲤左看右看,最后瞥见屋顶上飘着一片衣角,意识到他在上面,推开窗户就要跳上去。
霍初霄低声制止。
“你先回答我,愿不愿意见我。”
荣三鲤无语道:“当然愿意见。”
“那你往后退退。”
她依言照做,好奇他为何半夜来访,又为什么弄得这样神秘兮兮的。定睛看着前方,只见一道黑影闪过,人已经到了屋里。
霍初霄敏捷得像只猫,以一种难度极高的姿势从窗外滑进来,双脚一落地立刻回身关窗。全程没发出一点声音,关在院中的傻虎未被惊动,依然安稳的睡着觉。
等他站稳后,荣三鲤借着月光打量了他几眼,捂着嘴猛抽一口气。
他身上怎么那么多伤?!
霍初霄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衣服上却挂满了大片大片黑色血痂,起码是一天之前留下的。
他在屋顶上时刻意屏住呼吸,等到了房间才放松些,呼吸幅度加大,似乎赶了很远的路。
以前见到他时,他没有哪一次不是穿着军装威风凛凛的,怎么才过了一个多月,就变得比乞丐还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