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没错,可没说是白干哦。”
刘桂花呆住了,愣愣地问:“那你的意思是……会给我们钱?”
黄老头一听见钱这个字,好似木偶被人注入生命,一下子有了生气,看向这边。
荣三鲤问:“你们每个月给常鲁易交多少租子?”
“一块大洋。”
“自己净利多少?”
“两块大洋。”
荣三鲤颔首,“那么从今往后,你们的粉皮摊子就不要在他家门口支了,直接摆到我的店里来,客人什么时候想要你们就什么时候给他们做。材料我出,赚得钱我收,每个月给你们发三块大洋的工钱,你们看如何?”
如何?
她这哪里是愿赌服输的惩罚,分明是解囊相助啊。
刘桂花惊喜得说不出话,黄老头则从石凳上冲下来,扑到她面前,和老婆子一起抓住她的裙摆,激动不已。
“活菩萨,荣小姐你真是活菩萨下凡了……”
女人拉就算了,他这个糟老头也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顾小楼伸手推他们,“去去,别借着这个机会揩我们三鲤的油。”
两人忙退到一边,不再跪着了,依旧是弯腰弓背,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荣三鲤看着他们,又道:
“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
“您说。”黄老头对她的态度可谓恭敬之至。
“店里不忙的时候,你们得帮我看店。店里忙的时候,你们得帮着搭把手,把这里的事当成自家的事来做,不要让我催。”
刘桂花感激涕零。
“荣小姐你这话说的……别说帮忙搭手干活了,你每个月给我们三块大洋,就算让我天天熬夜给你看门也没问题啊。”
荣三鲤看向黄老头,“你觉得呢?”
“必须的,从今往后那就是我们的分内事。”
她点点头,走到他们面前。
“既然如此,你们就是酒楼的一份子了,别叫我荣小姐,跟小楼一样叫我三鲤就好。”
“三、三鲤……”
黄老头尝试着叫了句,只觉得心肝乱颤,又喜又惊,说不出的滋味。
刘桂花则不太好意思。
“我们都收你的钱了,那就是帮你做工的,怎么能那么放肆呢……要不我们叫你,荣娘娘?”
娘娘是锦州地区人惯用的词,既能用作对母亲妹妹的称呼,也可以用来喊值得尊重的年轻女子。
荣三鲤听了忍俊不禁,靠在顾小楼的身上。
“一个称呼而已,不用那么在意。工钱我们就从今天开始算,酒楼过几天就要开张,你们把摊子收起来,帮忙一起干活吧。”
“好。”
二老擦擦眼角的泪,满面春风地走出去,收完摊子就去找常鲁易退租。
常鲁易坐在自家大堂里,悠然地喝着茶。
时间尚早,第一波客人还没来,就算来了他也只会让自己的徒弟去炒菜,只有当贵客光临时才亲自上阵。
本想着这几个月可以从黄老头那里多收几个打牙祭的钱,谁知对方进门后却提出了退租。
等他们说明原因,常鲁易杯中的茶喝着不是滋味了。
“黄老头,你不是被人耍了吧?天底下哪儿有这种掉钱的美事,有也轮不到你呀。”
黄老头在他手中受够了气,早就不愿意再忍了,只是苦于没机会。现在他不用再租他家的摊位,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下意识就把荣三鲤夸上了天。
“三鲤那么好的老板怎么会耍我们呢?她看我们家穷,不跟别人似的笑话我们,还特地帮扶我们一把,是个长了菩萨心肠的好人。”
常鲁易不乐意。
“你这话说的,难道我没有帮扶过你们?不是看你们可怜,这摊位我早就租给别人了,他们一个月给我两块大洋。”
黄老头心道可去他妈的,那破地方还两块大洋,骗鬼呢。
因为押金还在对方手里,他没直说,只催促道:“你租给他们去吧,把押金退回来我们现在就走人,不耽搁常老板您发财。”
他不叫常老爷了,只冷冰冰地叫常老板,摆明了与他一刀两断。
常鲁易想骂他一句白眼狼,想想自己没喂过他什么,骂得不合适,就从钱袋里摸出两块大洋,阴阳怪气地丢给他。
“拿去,等过几个月她的酒楼倒闭了啊,可别回来哭着求我。”
“常老板这话说得不道义,人家的酒楼都还没开张,就说她要关门。”
“这还用我说么?在常家饭庄对门开酒楼,那就是关公门前耍大刀,能撑过三个月就算她能耐大。”
常鲁易说着,还是不解气,压低了声音。
“我看你们是被她骗了,否则凭什么啊?一个月三块大洋,上哪儿招不来一个伶俐的跑堂?用得着你们这种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
黄老头收钱的动作一顿,陷入了沉思。
同一时间,新酒楼的二楼,荣三鲤正让顾小楼把新买的窗帘装上去,他也问出同样的问题。
“三鲤,你干嘛留下那两人?咱们不是已经有三个杂役了吗?他们除了做粉皮什么也不会,年纪还那么大,说不定哪天摔一跤腿折了,还得你赔医药费。”
荣三鲤双手扶着梯子,笑眼弯弯。
“杂役有杂役的活干,他们有他们的活干。放心好了,我自有安排。”
顾小楼抱着窗帘不肯让步。
“那你跟我说说,你的安排到底是什么。”
第10章
荣三鲤见他一副不知道答案就不肯干活的架势,掸掸衣服上的灰,招了招手。
顾小楼轻轻一跃就跳下了梯子,把耳朵伸到她面前。
“当初我把你从街头捡回来的时候,父亲也问我,家里那么多下人,何必捡个半大不小的乞丐。”
顾小楼怔住,好半天才喃喃地说:“所以你收留他们是因为发了善心?可是三鲤,那老头前几天还要死要活的,根本不是好东西。”
“你都看得出来,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荣三鲤的表情意味深长,右手轻轻盖在他的手背上,皮肤如水豆腐一般滑嫩。
“小楼,有些事情做完当下就能看见成果,有些事情却要等很久。你要是不理解,那就时刻记住一句话——有用的人必然为我所用,明白吗?”
顾小楼抿着唇,纠结了很久决定相信她,继续干活。
没过多久,二楼的窗帘就装好了,包间里窗明几净,深色地板、枣红色的桌椅、金线刺绣的窗帘,再配上角落里一盆碧绿的观音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里面很多东西都是他亲手摆的,顾小楼很有成就感,看了一圈兴致勃勃地问:“三鲤,咱们几号开张?”
荣三鲤早就看过了日子,答道:“后天吧。”
“后天?”
“二月十五,我看过了,是个开张的好日子。”
顾小楼对这个没研究,只知道三鲤是风,他是草。风往哪边吹,他就愿意往哪边倒。
两人下了楼,碰上黄老头夫妇推着三轮车进来,车上是他们的炉灶和锅碗瓢盆。
荣三鲤让他们把东西放到后院去,大家一起动手把大堂最后一点活儿收尾。
当天晚上还留他们下来吃晚饭,刘桂花话不多,做起事却很勤快,主动抢过做饭的工作,炒出了一桌子的菜。
荣三鲤从街上的酒坊买来一大缸子花雕,据说是锦州人最爱喝的,另外还备了一些竹叶青、高粱酒等,方便提供给不同喜好的食客。
吃饭时她让顾小楼打出一小坛花雕,四人坐在院中的石桌边,吃了第一顿搭伙饭。
既然是吃饭,少不了要聊天。
荣三鲤从他们口中了解到,二老住在离永乐街不远的一片老城区里,房租十分便宜,每月只要两百文钱,吃食上更是能简则简。
祖上传下来的房子被他们卖得几百大洋,连同自己的积蓄一起,全都让儿子带到沪城去,充当上大学的学费和日常花销。
他们的儿子比顾小楼稍长两岁,堪堪二十。曾经是锦州城里家喻户晓的神童,连学堂里的老师都忍不住夸他,说他要是早出生几十年,绝对是能当状元的人才。
黄老头往上数三代都是穷鬼,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名字都写不出。生出这么厉害的儿子,两口子自然是捧在掌心里疼爱,打小什么活儿也不让他干。等他当真考上沪城的大学后,更是恨不得卖血供他上学。
顾小楼没爹妈,对他们之间的感情羡慕又嫉妒,说话时带着酸意。
“这年头书生不如商人,商人不如兵匪,你们就不怕他毕业出来以后找不着工作,还是回家卖粉皮?”
黄老头喝了几杯花雕,略微上头,忘记对他们卑躬屈膝了,豪情万丈地一拍桌子。
“放你娘的屁!我儿子将来肯定是要当大官的!当……当省长他秘书!当银行的会计!赚大钱!”
刘桂花见他喝醉酒口不择言,连忙夺过他的酒杯往桌子底下一藏,动作非常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黄老头中计,忘记说话,钻进桌底下找杯子。
她拿着筷子尴尬地笑笑。
“你们别听他胡说,什么当官,只要他读书读得开心,我们的钱就没白花。”
荣三鲤给她夹了块肉。
“他有你这样的娘,真是幸运。”
刘桂花看着他们,“你们肯定也是念过书的人吧?看着就一脸书生气,上过大学吗?”
“没有,跟亲戚学过几篇文章而已。”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不知道该不该问……”刘桂花欲言又止。
荣三鲤道:“有话直说无妨,我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那我可就问了。”
刘桂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啊?看模样也不像姐弟,我听人说小先生是你的义子,可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给自己收义子呢?”
看她纳闷的不得了,荣三鲤忍俊不禁,拉起顾小楼的手。
“我们只是想成为彼此的家人而已,至于到底是姐弟还是母子,重要么?”
顾小楼感受到手中传来的暖意,侧过脸看向她。
夜色已深,院子里点着一盏梨形电灯,高高悬挂在树梢。她的脸被灯光照成了暖黄色,眼神纯澈得像少女,可是世间有哪个少女比得上她?
他忍不住收紧了手指,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刘桂花看着亲亲热热的两人,只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超出了自己的认知,一个黄花大闺女,养着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义子,以后谁还敢娶她?
但是有一点不用怀疑——不管他们曾经做过什么,眼下都实实在在地帮了她的忙。
有这一点就够了。
吃完饭,黄老头醉得走不出直线,是被刘桂花扶出去的。
荣三鲤和顾小楼目送他们出门,约定好明天上午继续干活。
永乐街上的店铺基本都关了门,也看不到行人,只有常家饭庄亮着灯,还有几桌客人没走,时而传出一阵划拳或哄笑声。
看着天空中已经快要变成正圆形的月亮,荣三鲤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微笑。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顾小楼的手抬了抬,似乎想抱抱她,但最终收在袖子里,只说:“你去睡觉吧,我来刷碗。”
青年长身玉立地站在月光下,面容白净,肩膀已经快与成年男子一样宽,胳膊腿却又长又细。
他的胸腔里怀着炙热的真心,以及呼之欲出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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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
宜祭祀,裁衣,开市。
忌作梁,造庙。
今天是开张的好日子,荣三鲤早早起了床,一推开门就闻到扑面而来的鲜香味,原来黄老头夫妇已经把粉皮准备好了,汤锅里热气腾腾。
由于荣三鲤已经成了他们的老板,他们就把自己做粉皮的秘诀告诉了他。
其实说是秘诀也不是秘诀,原因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懒得去做而已。
想要粉皮好吃,必须做到两点。
一是用料足,辣椒、酱料、面粉,全都选力所能及内最好的,放上满满一大碗,看着就美味。
二是得用鲜物吊高汤,黄老头试过香菇、韭菜、白萝卜,以及小鱼干小虾米,反复尝试后用小虾米白萝卜和绿豆芽一起煮汤,煮出来的汤清澈透亮,味道极鲜,价格还非常实惠,于是一直沿用了十几年。
荣三鲤当初怎么尝也尝不出是什么汤,得知秘诀后,一闻到味,就闻出里面果然有白萝卜和豆芽的香气。
她走过去打了个招呼,黄老头问她吃不吃粉皮,她说不吃,又问她几点钟开张。
她看看手表,“不急,有个东西还没到。”
黄老头第一天工作,表现得很积极,问她是什么东西,自己可以帮忙取。
她正要说话,顾小楼就从大堂那边匆匆走来,说:“三鲤,你订得匾额送到了,过来看看吧。”
对于一家酒楼来说,匾额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好手艺是活招牌,匾额就是固定招牌,开张这天就跟酒楼绑定在一起。要是食客吃得好了,以后还想来,必定说到XX家去吃。
像常家饭庄,他们的匾额就是特地请了锦州城里最有名的书法大师写的,据说花了近百大洋,字迹那叫一个浑圆厚重,让人看了就忘不了。
顾小楼当初也提议找大师写,图个好彩头。荣三鲤却说不用,自家的酒楼自己写。
她用宣纸写下了字样,送到制作匾额的地方让人临摹上去,选了店里最好的雕工师傅,花了将近十天才做好。
她随顾小楼走到大堂,黄老头夫妇跟在后面,也想开开眼界。
匾额就放在第一张桌子上,足有成年人两手张开那么长,用红布盖住,只露出边缘涂了金漆的雕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