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壮想了想,一脸认真的说:“因为壮壮没爹呀。”
罗九宁顿时就笑了。
是啊,徜若故事真的以那本书中的脉络来发展,她死的时候,壮壮早已经死了,而她至死,也不知道壮壮这孩子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所以壮壮这所说的,是她死后的事儿吧。
或者她死后亡魂不甘,带着个孩子,还在一直替孩子找爹?
这大约也是为甚,当初在洛阳的时候,小壮壮一见到裴嘉宪,就会那么高兴的缘故了吧。八个月的孩子,才伢伢学着第一句话儿,首先叫的就是爹,这得是,多深多深的执念和爱意啊。
搂过儿子狠命香了一口,她道:“莫怕,咱们壮壮如今啊,如今有爹了。”
儿子还在专心的研究他的棋局,罗九宁听着窗外的风声,树声,又睡着了。
这一回,她却是作了个梦,梦里,却仍是在皇宫之中。
梦境,就跟真的似的。
依旧是盛夏,哗啦啦的风声,树声,建章殿中,裴嘉宪和烨王,并贤王三人一并在帝前跪着,而皇帝呢,显然是已经死了。建章殿外,跪满了密密麻麻的朝臣们。
翰林学士许芳林正在宣读传位诏书。
当宣到传位于皇四子的时候,烨亲王和贤王皆是明显一震,就连裴嘉宪自己,都是一个恍然不信的样子。
但是,先皇遗诏,至此,大宝之位,就属于裴嘉宪呢。
这是他一生的希冀所在,而他兢兢业业整整十六年,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此时又焉能不狂喜,又焉能不激动。
“皇上,那萧蛮说,自己手中有皇太孙裴靖,而且裴靖随时可以出面,并公告群臣,是您擒获,并将他送到边关,折磨了他很多年,他如今要您禅位于他,否则的话,他将杀了……肃王妃。”来人是杜涉。
坐在大行皇帝棺椁旁的裴嘉宪,瞧起来比现实中的老了很多,鬓间甚至还有隐隐华发,甚至于,手都有些颤抖。轻轻儿唔了一声,倒是他惯常的样子。
“肃王妃?可是那个罗氏?”他自己就是肃王,可提起肃王妃来,裴嘉宪似乎还必须得回忆一下,才能知道那个女子是谁。
杜涉点头:“是,恰就是罗氏女,也是您的王妃。”
“朕不是一直关着她,她是怎么跑出去的?”听起来,裴嘉宪还颇有几分生气。
杜涉哪管得了人家的王府家事,当然摇头,不语。
裴嘉宪攥着椅背,道:“裴靖自己不救,缘何要朕来救?真是笑话,裴靖不是爱她欲痴欲狂,当初为了她而夜探肃王府,才叫朕擒到。
而她呢,这么些年,心心念念于裴靖,还……”还给他生了个孽种这话,裴嘉宪未能说出来,顿了顿,他又道:说不定她就是自己甘愿受缚,好叫裴靖能登上帝位的呢,朕为何要救她?”
听这话,他对于自己的王妃,似乎积怨颇深。
闭了闭眼睛,他道:“把裴靖和萧蛮找出来,勾结外夷,罪不可赦,传令下去,但凡于宫中捉到此二人,杀无赦。”
杜涉心有戚戚的点头,退了出去。
而裴嘉宪呢,在大行皇帝的棺椁前闭眼许久,忽而就睁开了眼睛,居然冷笑了一声:“孤的好王妃,爱了裴靖七八年不说,现在想让孤连皇位都让给裴靖,罗九宁,你可真是……真是……”
他两眼中满挂着欲落的泪,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眼睛,已是两眼的坚定,准备着要出建章殿,前往太极殿,去接受朝臣们的跪拜了。
而自己呢,罗九宁飘飘乎乎,就到了南宫。
南宫之中,此时已经箭拨弩张了,她在和萧蛮搏斗,被扒了皮的废后,融成了一摊血水。而她呢,她同样,也是用王水烧开了绳子,接下来的事情,就跟当日在南宫发生的,是一样的。
她洒了萧蛮两眼的王水,弄瞎了他的眼睛,但接下来的发展,就不是罗九宁想的那样了。
她当时也想跑来着,可是她看到了裴靖,她以为早就死了的裴靖,居然出现在她面前。
而就在这时,眼瞎了的萧蛮乱挥乱舞着匕首,一刀捅入她腹中。
紧接着,裴靖又杀死了萧蛮,自己却是背负着奄奄一息的罗九宁,便准备要在裴嘉宪的人攻进来之前,渡水路逃走。
罗九宁在死前最后问裴靖的一句话是:“李靖,你说,这世间究竟有谁知道,我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原本,此时裴靖若是说句真话,罗九宁也就瞑目了。可是他最终没有,他咬了咬牙,依旧是将真相瞒了下来,所以那本书里的罗九宁,直到闭眼的那一刻,仍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生父,到底是谁。
而在知道她死后,裴嘉宪是什么样子呢?
罗九宁看到杜涉率人把血肉模糊的废后带到他面前,看到他揭开棺椁看了废后的尸首一眼,还疑惑的问:“这真是罗氏?”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挥了挥手,说:“厚葬了吧。”
就这样,书里的罗九宁在死后,被追封为后,却连丈夫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过。
而在罗九宁被安葬了之后,他似乎还是不肯放过她,竟然将她的牌位,就安放到了本朝之中,只有皇后才配居的南宫之中。
活着的时候二人几乎没有说过话,到她死后,成了一尊牌位了,他倒是每日都会来看她。
“朕又不是非你不可。”他说。
“朕这后宫之中,女子多的是,又非是只有你罗九宁不可。”次夜,他又说。
于是,每每夜来,他都会来看她的牌位一眼,并向那尊牌位宣告自己很行。
但他行吗,他并不行,他有很多嫔妃,却是,因为本能的厌恶和不举,他是真的不行。
看到这里,罗九宁只想哈哈大笑。
但是,再往后来,罗九宁看到一个人,顿时就生气了。
恰是杜若宁。一年之后,宫中又来了一位叫杜若宁的女子,这女子与如今的杜若宁当不是一个人,但是,那个杜若宁是个非常非常令人厌恶的女子。她名为进来替自己烧香,洒扫,却是每日里的,都要在她的灵前弄死一只猫。
猫这东西阴气最重,戾气也最重,而杜若宁弄死了猫之后,还会将猫血涂在她的牌位后面,这样,猫便记着罗九宁的仇,于是,有这些猫灵缠绕着,便死后的罗九宁,也亡魂难安。
再后来,罗九宁就看见,裴嘉宪与杜若宁在自己的灵位之下缠绵,她也不知为何,心中又酸又怒又惊,要不是奈何不得,真恨不能举起牌位来,将那对狗男女给砸个稀巴烂。
而那杜若宁呢,也不是省油的灯,在母凭子贵成为皇后之后,非但害死了太皇太后,还伙同西宫太后一起,栽赃东宫太后与人通奸,竟就活活儿的,把个东宫太后陈丽芙给害死了。
而她虽不过一具牌位,竟也未能幸免于难。那杜若宁也不知为何,恨她这尊牌位至深,也是看准了裴嘉宪于后宫甚少过问,有一日,竟是将她的牌位装进一个满是猫尸的匣子里,自然是想要猫灵作祟,叫她便在死后,也永世不得超生了。
而裴嘉宪呢,那个一直以来误以为她恨他的裴嘉宪呢,自此之后,罗九宁再也没有见过他。
猛然醒来,窗外梧桐树依旧哗啦啦的响着,日影未斜。
好长的一个梦,梦罢之后,她又回来了。
罗九宁顶多睡了一刻钟的时间,而一直在钻研棋艺的壮壮,因为太困,也伏在棋桌上睡着了。
她居然梦到了那本书里,她的结局,和一切真相。
捧着怦怦而跳的心,罗九宁侧首将儿子搂了过来,搂在胸前,重新闭上眼睛,便又睡着了。
*
王伴月是跟着裴嘉宪入了宫的,虽说还未有妃位,但肃王潜邸之中,除了她,再就是一个郑姝两个妾侍了,罗九宁因为疲惫,也因为想要陪孩子而不肯入宫,理当,就是她最先入宫了。
同为妾侍,远在洛阳的郑姝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她听闻裴嘉宪已然登基为帝,顿时欢喜起来,也写了一封香气宜人的信来,想要重回长安,来伺候裴嘉宪。
然后,很快她就等来了皇帝传诏,命她入长安的圣令。
只不过,等一回到长安,等着郑姝的,却是让她去给废后守墓的消息。
可怜郑姝才不过双十年华的美人儿,一生就这般的交付了。
且说这厢,王伴月带着宫婢们,才从西华宫出来,一路就到了北宫的门上,还未进门,便嗅到一股浓烈的香气,这种香气,似乎总能熏的人昏昏沉沉,不用说,那个五皇子妃杜若宁必定是又入宫,来伺候太后娘娘了。
在大康朝,有这么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就是说,在父母丧后三个月内,徜若有大龄的男女亟待完婚的话,可以在丧期之内完婚,这,被称之为是喜丧。
当时皇帝甫一驾崩,五皇子裴品钰便主动上疏,请求与杜若宁完婚,裴嘉宪当时也就下旨,让二人完婚了。
而在二人完婚之后,他命诸大臣监国,自己却是带着烨王、五皇子等人,于皇帝的丧事之中出征雁门关,也是要趁着萧蛮被俘,一举搓败辽国的意思。
所以,王伴月虽在宫中,跟杜若宁一样,至入宫为止到今日,也不曾见过皇帝。
“听说皇后不愿意入宫呢,怕是因为皇上当时救她救的晚了,她心中有气的缘故吧。”杜若宁又在给太皇太后熏麻贲,熏的太皇太后蔫蔫儿的,时不时的就要打个喷嚏出来。
“虽说她是肃王妃,又生了嫡长子,而皇家对于她们罗家确实有愧,但是皇上继位都已经两个多月了,虽说皇上出征在外,但她既是皇后,就该入宫主持大局,怎好叫西宫太后再亲自出面?”只听话音就知道,太皇太后于此颇有几分不满了。
王伴月于是等在外头,不好再进去。
杜若宁又道:“话说,肃王府多年不曾进过新人,而如今后宫之中,就只有王氏一位妃嫔,还未有封号,皇祖母您说,是否该督促着皇后扩充后宫,为皇上选些新人进来了呢?”
王伴月依旧在外面听着,已是一脸的愠怒。
而这时候,杜若宁又开始自己那挑拨离间的一套了:“便是王氏,在肃王府的时候似乎也无甚宠爱,孙媳怎么觉得皇后她……”
“古往今来,皇帝就该三宫六院七十二御,为皇后而妒,那醋岂不是要吃上天了?”太皇太后不过一点即通:“所以说,皇后两月不肯回宫,却躲在乐游原上独自逍遥快活,任由皇太后操持宫务,是为着这个?”
……
“说不定,皇后耍耍小性儿,咱们皇上就答应了皇后,从此之后后宫不进新人了?”杜若宁再度的火上浇油。
太后气的重重儿哼了一声,道:“东宫太后的一生,就是庭前一丛花,桌上一幅画儿,真要说理后宫,督促着皇上替皇家开枝散延,绵延子嗣,哀家怕是指望不上她,罢了,此事,只怕还得哀家自己操心。”
“有太后在,督理后宫之事,皇祖母您出面,怕是名不正言不顺吧。”杜若宁小声的说。
太皇太后冷笑了笑:“太后又不止一个,她陈丽芙是东宫太后,烨亲王之母还是西宫太后呢,须知,西太后虽说面容平常,但当初可是以女官而入的后宫,入后宫之后,也从不曾行差踏错过。哀家命人把西太后给请出山来,不就完了?”
杜若宁顿时大赞:“还是皇祖母英明。”
听到这儿,王伴月就悄悄退出来了。
当然,退出来之后,也是立即就差了人,快马加鞭,把这信儿给送到了乐游原上,罗九宁那里。
而这厢呢,太皇太后也是说干就干,此时已经开始替裴嘉宪物色妾侍了。
再说杜若宁,到底老谋深算的主儿,任谁都想着,她此时该要瞒下此事,再从长安的世家中物色几个年青,貌美,又富才情的女子,然后悄悄的送到太皇太后那儿,藉此,她自己在宫中不就有眼线了?
但是事实上,她并没有这么作。
她只是借着义母长公主之口散出风声去,说先皇大行,半年之后皇帝便要扩充后宫,行选妃之礼,但是自己却是一个都不曾召见过那些欲要选秀的女子,反而是亲笔书了封信给裴嘉宪,竟是行了招两面三刀之计,就把太皇太后张罗着要选妃的事儿,私底下报给了裴嘉宪。
而这厢,太皇太后立刻的,就把皇帝将在四个月后选秀,扩掖后廷的事儿给散播了出去。
一时之间,不说各公王侯府,就连百姓家中的闺中女子们都是蠢蠢欲动。
毕竟新皇尚且年青,膝下又只有一子,后宫也尚且空虚,此时要有些才情美貌者入宫,侍奉了皇上又辅佐了皇后,一个人,乃至一家人,一府,一个家庭的前途,可不就都有着落了?
且说乐游原上,罗九宁很快就接到了,太皇太后欲要为裴嘉宪选妃的消息。
这时候,伺候在她身边的,是杏雨和苏秀,并苏嬷嬷几个。
一直以来,她们几个都为着皇后不肯回长安,不肯入宫而发愁了。
尤其是苏嬷嬷,虽说皇上如今还亲征在外,但是在她看来,后宫之中,除了那些年龄大些的嬷嬷们,只要是个女的,都是狐狸精,都恨不能随时勾走皇上的魂魄了。
听说罗九宁要回长安,苏嬷嬷顿时大喜:“娘娘,太后派来的阿福公公一直都在外头,奴婢这就吩咐他和东方几个替您准备车驾?”
“好。”罗九宁揉了揉发酸的腰肢,道:“那就套车,咱们明儿一早就出发。”
老虎不出山,猴子称大王,罗九宁觉得自己此时再不回去,杜若宁大约要勾着太皇太后,将长安城的天都给翻了去。
到了夜里,罗九宁再一觉醒来,总觉得嘴里涩涩的,遂唤道:“杏雨,将昨儿渍的酸梅拿些来,我要吃。”
屋中无人应声,罗九宁于是再唤了一声:“杏雨!”
“两个月就显了怀,不会是双胎吧?”就在这时,她忽而觉得小腹一凉,再一看,竟是裴嘉宪,就在床尾坐着,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其实不止两个半月,罗九宁的胎身,已经有三个月了。
而裴嘉宪呢,一脸拉茬长须,一身的臭汗,肌肤黑的都跟陈千里有得一拼了。
白了他一眼,罗九宁拉过被子来,便将自己才不过三个月,却已经颇显山露水的小腹给护住了。
“你何时回来的?”她问道。
裴嘉宪站了起来,走路似乎还有点儿不稳:“骑马三天两夜,也才刚到不过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