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大部分是赵文煊的私兵,少部分是秦地的护卫军,俱是精挑细选的勇悍之军,赵文煊没有动边关的军队,因此建德帝未能察觉。
这七万军士若要聚在一处,是不可能的,因此分别藏在京郊、宛平、通州,以及远一些的昌平、顺义两地,京郊离城里最近,只匿六七千人,余者俱在其他几处。
不过,即便距离最远的昌平、顺义,也只需急行军一个白天,便能赶到。
赵文煊已经万分确定,这辈子发生了些许变化,建德帝驾崩显然会提前了,好在他已做足准备,即使早上数日,也妨碍不大。
这是这么一来,赵文煊本来想安排顾云锦母子先行离开,只得放弃了。
“你们回去后,将行宫之事当面禀明侧妃。”赵文煊彻夜不归,明显是出了事,他并不认为隐瞒能让顾云锦放心,反倒是说个清楚明白,能让她心里有底,会更稳妥一些。
虽然,提前离开的计划搁浅,但别院守卫重重,也很安全,赵文煊吩咐尽数启动所有防卫后,末了,他又嘱咐道:“八珍馆有暗室,必要时,让李十七等人伺候侧妃及小公子避进暗室。”
赵文煊早做好两手准备,这暗室十分隐蔽,即便放开别院让人来搜,一时半会也搜不出来,里面备了床铺被褥、水米干粮等等,若有万不得已之时,躲进去,挺到赵文煊回援军不难。
这暗室唯一的缺点,就是建在地底下,难免会阴冷些,并不适宜孕妇孩童久居。
赵文煊跟前两个小太监打扮的人,实则是他的心腹暗卫,二人仔细听了,一一记下,方利落应了。
这更衣时间不宜过长,赵文煊抓紧时间吩咐下去,整理妥当,便出了小侧殿,回到建德帝跟前守着了。
那两个小太监打扮的暗卫,模样普通,服饰也不起眼,小心翼翼窥了个机会,便溜出建德帝寝宫范围,接下来有自己人接应,就轻松很多,折腾一番,顺利出了行宫。
*
赵文煊进门后,越王瞥过来,二人视线短暂相接,立即分开。
大家都明白对方去干了什么,譬如越王,方才他其中一项安排,便是命人潜出行宫,传信手下心腹,让下面立即准备起来。
其中最重要的一方面,便是越王手底下的兵马了。
越王跟太子不一样,他在建德帝的默许下,通过联姻拥有一部分兵权。越王妃之父成国公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兼任五军营武臣,京郊三大营四十八个卫,其中有两个卫是他亲信死忠。
刚才越王经过外殿时,这翁婿二人已不动声色交换过眼神。
赵文煊与越王冷冷扫过对方,表情不变,不动声色继续站定,静静候在建德帝龙榻前。
这哥俩短暂的视线交锋,不是没人察觉,只是诸位阁臣犹如老僧入定,垂下眼睑仿若不见。
建德帝一直没有清醒,老御医每个一刻钟便请一次脉,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越发凝重。
张贵妃的泪水似乎无穷无尽,她从下午开始直到现在,哭泣几乎没停过,越王苦劝了几次,她也实在筋疲力尽了,如今方缓了片刻,正倚在建德帝榻前专注看着,眼圈红肿。
对比起张贵妃的真情流露,皇后只隐带哀戚的表情,就显得很不够看了,哪怕她装得十分逼真。
这般熬了大半天,皇后这虚弱的身子已吃不住了,不过也只能倚在轮车上咬牙硬撑着。
赵文煊感觉恐怕是最好的,他年轻力盛,习武多年又身强体健,一顿不吃,半夜不睡,依旧精神奕奕,不过这些却不好表现,因此他垂下眼睑,籍此稍稍掩饰一些。
这般整整耗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之时,建德帝终于有了反应。
他终于醒了。
建德帝眼珠子滚了几下,终于吃力睁开眼皮子,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张贵妃的白皙面庞,她一腔担忧已瞬间转为狂喜。
他心内一软,刚要出言安慰,但立即,他便发现了不对。
建德帝发现,他除了一双眼珠子,浑身上下竟每一处能动的地方,身躯僵直无法指挥,口不能言,拼命使劲,却只徒劳无功。
第132章
张贵妃狂喜, 扑向龙榻, “陛下!陛下!”
喊着喊着, 她的泪水又下来了,不过这回, 却是喜极而泣。
建德帝醒了, 一切都不同了,皇后垂下眼睑,不敢再阻挠张贵妃上前。
她宽袖下一双枯瘦的手,攒紧瞬间又放松, 吁了一口气,最起码皇帝能醒是好事。
赵文煊沉声喝道:“御医何在?”
御医太医们已听到了动静,忙急急赶上来了, 为皇帝请脉。
张贵妃及后面一群人, 立即退后一段,让出位置。
前面御医们动作不停,那边厢皇子朝臣间,亦立即引发骚动,阁臣们喜形于色;越王神情微妙,心中百感交集;安王则松了一口气, 对于他来说,当皇帝还是亲爹比哥哥好。
赵文煊眸光微微一闪, 前世轨迹与今生情况交集, 他基本能肯定,建德帝这回是挺不过的, 关键是,会不会留下口谕或遗旨。
上辈子,建德帝实在小朝会上突然栽倒的,很快咽气了,甚至没能等到御医赶到,众目睽睽之下,他没留下一言半语。
没有遗旨没关系,不是早封了太子么?于是,一干老臣以及东宫党要奉太子为新君。
越王肯定不干的,因此当即翻脸,兵戎相见。
这辈子,建德帝的病情有小许变化,影响却很可能是巨大的,若是他临终前留下遗旨,就必将倾覆京城如今局面。
除去山东、大宁等地的班军,还有二十万京军正拱卫京师,这些京军全部掌握在建德帝手里,统帅俱是他的心腹亲信,一旦皇帝留下遗旨,给这些铁杆保皇党立了新主,那么,这新主便会立即接手这二十万大军。
另还有金吾、虎贲等皇帝亲卫军,也一并归到新主手里。
赵文煊早在之前,便已经预料过最坏的情况,因此他潜伏在京畿附近的兵马,俱是身经百战的勇悍将士,不说以一敌十,但最起码自保是没问题的。
藏匿下七万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若增多,恐怕暴露的风险便会大增。
若真到了不得已的情况,他便领顾云锦母子退守一处,等后续援军赶到,再行决断。
他抬起眼帘,静静盯着前头,等待结果。
前面情况却不怎么好,老御医刚把三指搭在建德帝脉门片刻,面上欣喜神色已再不见,顷刻便灰暗下来了。
老御医颓然松了手,又仔细替皇帝检查一番。
建德帝眼睛尽力瞪大,身躯却浑然不动,老御医立即便发现了他的不妥。
“陛下,陛下。”老御医低声唤道。
建德帝想应声,可惜有心无力,他又急又怒,却只能使劲眨了眨眼睛。
老御医心下沉沉,皇帝这是中风后的症状了,若是能好好养着,日后或许能好些,只是现在问题是,皇帝脉象明显已是强弩之末,他再也没有机会好起来了。
老御医这般脸色,背后的皇子朝臣们不见,但旁边的御医太医们却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心惊胆战,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轮流给皇帝诊脉检查。
本来,御医太医们诊过脉后,就该聚在一起讨论出具体的救治方案了,只可惜他们如今对视一眼,却齐齐闭口不言。
太子作为皇长子,刚才被赵文煊抢先一步,如今见状立即问道:“父皇病情如何?你们还不细细道来。”
这边的骚动早停下来了,能站在里面的人,都不是简单角色,太医们的不妥,他们很快便察觉了,气氛立即凝重,诸人一瞬不瞬盯着太医们。
一群御医太医对视一眼,齐齐将目光投向老御医,毕竟他医术最高,又是御医之首。
内殿落针可闻,紧张得仿若能让人窒息一般,老御医战战兢兢出列,佝偻着身子拱手,道:“陛下口不能言,身躯不能动,据脉象而言,恐怕……”
老御医一咬牙,道:“……恐怕就在今日。”建德帝这脉象,药石无灵,铁定挺不到天黑。
偌大的寝殿一片死寂,片刻后,爆发出一声悲鸣,张贵妃泪如雨下,“不,不可能的,不会这样的。”
她转身扑向龙榻,双膝着地跪在榻前,紧紧握住建德帝的手,哀泣道:“陛下,陛下!”
建德帝神智其实一直是清醒的,听力也没问题,方才所发生的一切,老御医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楚明白。
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却逃不出一个死字。
建德帝不甘,怨愤,可惜他全无办法,甚至连一个小指头也无法动弹半分。
不过,皇帝到底是皇帝,一瞬间的激动过后,他很快便回归到现实状态。
皇位继承人,还没有最终确定。
相同的想法,其实阁臣们也有,老首辅杨鹤年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微臣斗胆,请陛下留下旨意。”
太子是有的,但大家都明白,建德帝不属意太子,太子也基本无望帝位了,他斗不过两个弟弟的,即便能被称两天陛下,估计也很快会被拉下来。
建德帝的难处,杨鹤年也很清楚,他话罢,便看向老御医,询问道:“不是可有方法,让陛下留下只言片语?”
老御医踌躇片刻,硬着头皮道:“微臣暂且一试。”
他那套金针绝活,或许有些许效果,但恐怕会将建德帝仅存的阳寿再损耗些许,现在已没办法了,他犹豫片刻,只能用了。
老御医当即取了金针,给建德帝头上身上扎了数十支金针,又命人熬了酽酽的独参汤,撬开皇帝牙关给他灌下去。
人事已经尽了,老御医退到一边,不再多说一句,面前将有一个皇子会是他的新主,他还想捡回这把老骨头。
诸人紧张关注龙榻上的动静,屏息以待。
建德帝喉头咯咯几声低响,可惜依旧无法成言,他使劲挣扎着,可惜四肢如同灌满了铅水,纹丝不动。
良久,他额头有汗水滑下,依旧徒劳无功。
建德帝呼吸急促,他眼珠子还能动,扫过面带惊惶的太子,视线顷刻即离,太子已不成气候了,不过徒居东宫罢了。
他又扫了后面的秦王、越王一眼,即便他无只言片语留下,帝位最终必会落在其中一人手上。
建德帝的目光停留在越王身上,须臾,还是移开了。
他阖上双目,如此,便罢了。
张贵妃低低的哀泣就在耳边,建德帝睁开眼,看向她,秦王越王都是有能力者,虽然京城会经历一番动荡,但最终会平息,他对祖宗传下的江山,其实并不担忧。
放下朝堂之事后,他唯一牵挂的,只有面前泪水涟涟的憔悴女子。
若是秦王胜了,恐怕她的日子会极不好过。
虽曾约定,生同衾,死同穴,他若崩了,她便殉葬随行,黄泉路上再携手前行,但真到了这一天,建德帝怎舍得让她英年殉葬。
张贵妃不过四十出头,比建德帝足足小了二十岁。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他浑浊的眼眸中,有不舍,有眷恋,更多的是担忧。
张贵妃与建德帝是真心相爱,他虽口不能言,但眸中之意,她一眼便懂。
她抹了脸上泪水,勉强止了眼泪,扬唇微笑道:“你莫要担心我,我们不是说好要在一起吗?”
建德帝闻言,心下急切,可惜他只能拼命眨眼睛。
张贵妃松开一只手,从颈间扯出一条赤金链子,链子下面是一个花骨朵状吊坠,她手指轻动,花骨朵竟被打了开来。
花骨朵里面竟藏了一刻褐色的药丸子,张贵妃将其捻起,直接放进嘴里咽下。
这是两人约定好了以后,她让建德帝给她的一枚毒丸,说好随身携带,以免他先走一步,她赶不上他。
“我不想寻你,还是你寻我的好。”
张贵妃轻轻笑着,轻声细语,如平日她撒娇时的低喃,“我知道,你给我的那枚毒丸是假的,不过,我已早换上一枚真的了,可不能让你骗了我。”
她唇角上翘,很有些得意洋洋,是他平日最爱的模样。
建德帝却大惊,他瞪大双眼,紧紧盯着张贵妃,不过,她给自己换的毒丸确实厉害,话刚罢,她得意表情已陡然一收,面上隐隐现出痛苦之色。
“母妃!母妃!”同样大惊的还有越王,他扑上前,用力拍了张贵妃的背,想让母妃把毒丸吐出。
那毒丸是张贵妃精心准备,入口即化,又怎么有可能再吐出?
张贵妃呼吸急促,唇角已溢出一丝黑色血液。
越王大急,疾呼,“御医!御医还不滚过来!”
张贵妃猛抬起头,喝止御医,“都退下!”她硬忍痛苦,伸手搂住二人,“昫儿,你听母妃说。”
越王泪如雨下,“母妃,你说,你说!儿子正听着。”
“母妃舍不得你父皇,想与你父皇在一起,母妃不好,你,你莫要怪母妃。”张贵妃一字一句,说得愈发艰难。
“儿子不怪母妃,母妃莫要放在心上。”越王声音哽咽,欲伸手抱住张贵妃。
他刚要抬手,一侧手臂却被张贵妃捉住,不待他有所反应,手里已被塞进一个东西。
两人侧身对着众人,靠近龙榻的另一侧身子不在众人视线之下,兼建德帝龙榻有帐帷勾起并垂下,明黄的帐帷刚好在两人身边,母子之间隐晦的动作,刚好被遮住了,无人察觉。
越王心中一动,迅速握住手,便东西捏得紧紧的。
张贵妃手臂微微使劲,与儿子分开些许,她释然一笑,“那就好,母妃放心了。”
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再多说,回身转向龙榻。
“陛下,妾不好,妾耽误了时间。”张贵妃神色隐忍着痛楚,但她尽力放轻松,微笑着。
张贵妃一张绝美的面庞上,还带有欢喜、期盼,她起身坐在榻沿,探进锦被之下,握住建德帝的双手。
她抬眸,凝视建德帝眼眸,笑道:“陛下,妾先行一步,你万万记得来寻我。”
二人凝视片刻,她轻轻将螓首伏在建德帝的胸膛,再也不动。
张贵妃毒发身亡,气息全无。
建德帝呼吸急促,眸中闪过一抹深切的痛苦,他努力垂下眼睑,看着胸前人的发顶。
他其实早在年前,便已准备好了一道圣旨,新帝继位后,便将西山行宫赐予张贵妃,她随时可移居,即便新君并非越王,她亦不必看人眼色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