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迟暮——风储黛
时间:2018-01-04 16:21:02

  “……殿下。”
  盛迟暮轻咬住嘴唇,别戏谑了之后一脸的粉红。
  越是熟识,她越是爱害羞,对待生人便还是一副拒人千里外的老样子,任胥又惊奇又满足,原来暮暮对人的冷,是分等级的,他显然已经她很“熟悉”的人了。
  毕竟……
  任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邪气地勾了勾唇。
  萧战听着身后夫妻之间的软语,恼火地拂袖离去,转到昨日那棵常青树下,一拳击在树干上。
  任长宜将姐姐推了一把,任长乐倏地往前走了一步,但想到昨日冷漠郎君的拒绝,不禁犹豫地回眸一眼,“不,我怕是不行……”
  至少今日不行,任长乐的心思自幼敏感,她看得出萧战今日心情不好,她不敢这么冒失地上前触了霉头,反而自己在他的印象之中更不好。
  “怎么啦,昨日回来之后脸色就不大好看,萧战是不是欺负你了?”任长宜好奇地盯着她。
  任长乐咬牙,“不是,他……”
  算欺负么?他只是不留余地地拒绝了自己,虽说在任长乐这儿普通人要是敢忤逆她一下,也早就皮开肉绽了,可她偏不觉得萧战是在欺负自己。
  这就是女人不可理喻之处了。
  萧战昨日扎营之后,自己的骏马燎原被拉下去拴在了马棚之中,他正憋着一股火气,要找马儿出去跑几圈,这是他养成了上十年的积习,但找来找去,从树下走了好几遭都没见到马厩,不由心火更炽。
  这是小灌木里跳出来一个及腰高的小少年,萧战警觉有人,已事先停住了脚,少年哈哈一笑,露出雪白的一口牙,“你要找马么?”
  这小家伙穿着一身名贵的绫罗绸缎,姿态高傲,一看便是来自钟鸣鼎食之家,一身富裕之气,萧战皱眉道:“你如何知道?”
  “我知道在哪儿。”
  小少年穿金藏银的一双朝天靴,甚是潇洒,模样也一团喜气,脸上带着稚气婴儿肥,笑容人畜无害,“请。”
  萧战几时惧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娃,大步一掠,“小公子带路便是。”
  密林外有人跣足放歌,有人马蹄惊飞,有人在肆意地纵声玩笑,但萧战只跟着小少年走了几步,便觉得身后那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了,直到少年呵呵一笑,在人声彻底消失之前,一猫腰便钻进了一小片灌木林子里。
  萧战原本在警觉四周,一低头却不见了那孩童身影,不由心中微惊,这时,四周响起了那少年乖戾的笑声,萧战昂首,只见那不远处密林子里窜出来一个墨绿的身影,正是那个少年!
  原来他故意穿得一身绿,是为了引自己到林子里,便于隐蔽。
  小小年纪,竟敢暗算于己,焉能就此放过他?
  萧战怒意一起,便直奔那少年而去。
  他是百战黄沙的将军,勇冠三军,小少年骨架都未张开,腿也不及他长,萧战眼看着就要捞住他的小辫子,可是少年也不知道什么走位,一转眼又钻进了小灌木里头,萧战一惊,紧跟着身侧又是一阵恻恻的笑声。
  他一扭头,只见林子里少年竟然从一个鬼魅的地方钻了出来。
  他气息一提,怒不可遏,“哪里逃?”
  跟着又是提起往前直窜过去,少年跑不快,一转眼萧战以轻功又逼到了眼前,可正当这时,这少年又一矮身钻进了小灌木丛,萧战一阵惊讶之际,那少年竟从另一头钻了出来,萧战跑了这么远,气息乱了点儿,被他呵呵怪笑几句,更是火气上涌堵在胸腹之中,气得方寸大乱,那少年冲他捏捏鼻子做了个鬼脸,跟着又朝一侧跑去。
  萧战大喝:“岂有此理,今日不抓着你,萧战枉称萧家人!”
  跟着又是半里之地的追逐,那少年在一闪身之间钻入了灌木,那诡异的笑声再度响起,萧战一扭头,只见那少年正在不远处瞪着大眼睛轻蔑地对他比了个手势,萧战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
  回了个手刃的手势,那少年吓得转身就跑。
  但这一次萧战却没追上去,他一把拨开眼前横斜的树枝,矮矮灌木的阻隔,阻隔不了他的视线,小少年急促地喘着气,鼓着胸脯,忽觉眼前一片泰山压顶的阴翳扣了下来,少年微微一愣,只听萧战咬牙切齿的声音说道:“好玩么!”
  小少年四肢一僵。
  瞬间犹如全身血液都被冻住了似的,只听萧战忍着怒火地道:“当我傻?从一开始,你们就是两个人!”
  生得一样的面孔,有着同样的声音,穿着一样的衣裳,但他们是两个人!
  萧战咬牙切齿地一抄手,正要抓住他。
  这少年惊恐地“啊”一声,身体却似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儿,轻快地往前爬了几步,竟一下闪开了萧战的擒拿手,他一招不成,扑上去要出第二招,但也正是如此,一脚迈出之后,他竟然踩空了!
  那灌木不是天然生成的,而是这两个少年一路布置的障眼法!
  萧战一脚踩空,竟跌入了一个捕兽的陷阱里!
  “混账!”那洞里窄,底下是一圈竖起的尖锐的竹标,萧战只能手脚并用撑在洞中,使自己的身体不至于滑落下去。但因为自己熟读兵书,竟遭了两个黄口小儿算计,难免窝火。
  “咯咯,咯咯……”
  洞口传来一阵笑声,两个惊人相似的娃娃脸一起往洞口探了探,确认他掉进陷阱里了,方才那个险些被抓住的小少年拍手大笑,“你不傻,只是有点呆而已!”
  “哈哈哈哈——”
  在萧战气得脸色紫涨之时,两个小少年一同拍掌离去。
  一路上两人一来一往絮絮不止。
  “为什么要对付他呢?”
  “因为他对咱们嫂子不尊敬。”
  “对,他色眯眯的。”
  “嫂子只能被大哥一个人抱,看他犹如盯着一碗红烧肉的眼神儿,我就觉得恶心。”
  “就是,还有赵俊和樊安,敢戏言大哥。”
  “扁他!”
  “走!”
  ……
  马皇后左等右等,没等到自己两个小崽子,他们一刻不在自己跟前她心里头便不能放心,当然此时她绝想不到这两个小东西背着她做了什么。
  任胥和盛迟暮两人正在席间吃茶,晋安帝和皇后都坐在上首,远处有急促的鼓点和马蹄声,河滩上木叶萧萧,打猎的人去了有一盏茶功夫了,马皇后捧起犀角杯,对一旁晋安帝压低嗓音道:“你不是说萧战英勇无敌么,怎么今日竟不见他人?”
  不说晋安帝疑惑,任长乐也有些坐不住了,她一直等着,她倾慕已久的萧将军今日大放异彩,叫长安城这帮舞文弄墨的软骨头瞧瞧,什么是真男人。
  可是这么久都没见到萧战的身影,任长乐又是失望,又是疑惑。
  “长宜,我找人去问问了。”任长乐侧过身对长宜耳语。
  任长宜按住她的手腕,“别,先等等,你是个公主,哪有公主问臣子的道理,何况你们现在不熟,旁人会怎么想?”
  任长乐也知道长宜是为自己着想,但心中却不乐意,银牙一咬,几度眼色示意晋安帝派人去问。
  晋安帝也正吩咐了身边的侍卫,此时任长乐才稍稍安定下来。
  盛迟暮也偏了目光,任胥以为她也要问萧战,薄唇微翕,盛迟暮却问:“小程公子没有来?”
  任胥道:“他说身子不适,便不来了。”
  说罢又有些奇怪,程令斐是铁打的贱骨头,墙厚的臭皮囊,从小到大连个风寒都没有生过,这次听说要秋猎,立马称病不来了。往常可没听说过他忌讳这个。
  不过盛迟暮问的是程令斐,丝毫不关心情敌,任胥反而安下心来,眉毛一挑,正得意着,这时盛迟暮却蹙起柳眉,语调有些疑惑,“萧战也没来。”
 
 
第20章 
  任胥默了。
  他咳嗽了一声,“等下,我也去。”
  盛迟暮只是随意感慨,她以为萧战桀骜跋扈,必定不会错放如此一个展示身手的机会,不过等来等去,都不见他人有些惊讶罢了,听到任胥酸溜溜的声音,嘴角却是一扬。
  她的夫君,有时候……真可爱。
  那赵俊和樊安素来焦不离孟,两人一同奔入了密林子里,然后一同被绊马索勾下来,落在地上滚成了泥人儿,樊安立时失了风度破口大骂:“谁?哪个不长眼的敢暗害你爷爷?”
  任老二用芭蕉叶子遮住脸,啧啧摇头,“还知书识礼贵公子呢。”
  老三附和:“不如顶着纨绔名的大哥。”
  “还打他么?”
  “算了,两个窝囊废,嫂子就算瞎了眼,也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咱们跟嫂子打个招呼去吧。”
  从盛迟暮嫁过来,他们还从没在大嫂面前问安呢,每回一有这念头,任胥便使人将他们赶得远远的。
  “大哥不会生气么?”老二表示担忧。
  老三嗤笑他,“咱们作妖的时候,大哥也不是对手,怕他干啥?”
  “也是。”
  “走。”
  马皇后坐久了,还没见人归来,等得无聊,捏着手心的橘子,倾身笑问盛迟暮:“你们瀚城盛家训练兵马时,除了击鼓奏乐,还有别的助阵么?”
  这个晋安帝也极有兴致,定远侯和平南王练的兵,都比大梁的将士强上太多,但凡听到这些话,总忍不住多留个神。
  任胥用手肘撑着半张轮廓温和的俊脸,噙着倜傥的笑偏头看着盛迟暮。
  盛迟暮微微敛起形容,在一众人的打量之下,极缓慢极轻柔地说道:“臣媳会弹《十面埋伏》。”
  “甚好甚好,迟暮你弹一曲罢。”马皇后实在显得无聊,想找个鞋底儿缝一缝,可这毕竟是秋猎大场面,上百人在场,自己再是手痒难受,也要顾及晋安帝的颜面,暂时将织草鞋的渴望压下来,便发慌地找盛迟暮做点儿事,好缓解缓解。
  盛迟暮于是拂衣下场,飘曳的秋海棠般的罗裳,晃进任胥眼底。
  上辈子他是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
  是在山水之中,她戴着幕篱,荷衣绡纱犹如暮夏苍绿的水般,澹澹的,她用洞箫吹落了江面的月色,凛凛的雪光坠入星湖底,似极了花般年纪的绮梦。那时候他就靠在船头听,他说,“其实,这姑娘很期待别人懂她罢。”
  上辈子初遇,他二十有一,尚未婚嫁,她十八岁,待字闺中。
  可他晚了一步。
  任胥晃了晃神,有人给她递上了一把琵琶,盛迟暮靠坐在软毡上,十指纤纤,肌肤雪白,犹如玉光照入明堂般,清雅而夺目。
  就连任长乐,在焦急等待萧战时,不经意回眸一瞥,眼中也不可自主地掠过一抹惊艳。
  长宜则歪着头盛满了一盏果酒,淡淡地呷着,饶有兴趣地等候皇嫂弹琵琶。
  那四弦一划,便如同长空下一支疾速飞箭远远破风而出。
  明月溪水被打破,只剩下一地飞珠溅玉的斑斓。
  那琵琶声嘈嘈切切,铿锵夺魄,似铁骑突出,刀枪齐发,先声而夺人。
  众人正气为之夺,神为之消时,那击鼓的鼓手不由暗暗心领神会,节奏一时大改,附和这曲《十面埋伏》擂鼓重重,犹如奔驰烈马,犹如急湍猛浪,如飞盖入秦廷。
  任胥听得凝神,四下倒抽凉气的声音不绝如缕,这个镇定从容的太子妃,她让他们相信,她真是能穿过千军万马也能慨然飘然而弹琴挽弦一个女中豪杰。当然又有人听说,传闻盛家二公子排兵时,时常让太子妃隔着幕篱坐在高台上,以琵琶声配合击鼓来发号指令。
  这大梁长安子弟,在繁华富盛的安逸窝里躺久了,躺得骨头软了,皮也松了,让习武成了一种卑贱的不足挂齿的爱好,他们没听过这样的琵琶曲。
  但此时听了,比之一个妇人,他们此时尤觉得不如,何况是边关杀敌立功的将军战士。一时之间,有不少人露出了羞愧惭颜。
  任胥将橘子挤出了汁,一边揉着皮一边叹道:“这群人怎么就会以为,暮暮是在叫他们害怕呢?”
  渐渐地,晋安帝的眼色微妙地变了。
  盛迟暮坐在正中央,垂眸弹琴,眉眼沉静如画,但身后上百名贵介王孙只能看到她一袭飘逸的海棠花般的华裳,似澄空夕晖偶然坠入眼底,可遇不可求,风姿佳绰,既姽婳于幽静,又婆娑乎人间。
  盛迟暮转轴拨弦,一阵快弹之后,到了后来琵琶曲已不再是十面埋伏绝杀式的激烈惨壮,而是缓慢的犹如敦促告诫之音。
  她这一番改动,晋安帝更加明白了盛迟暮的用意,眼色一深,抿住了嘴唇不说话。
  琵琶曲戛然而止,正如痴如醉的众人耳中,传来一阵马蹄飒沓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不由扫了诸人兴致,他们不悦地朝那声音看去,任长乐和任长宜也一同朝那声音看去,只见一匹玄黑的骏马飞越而来。
  马背上御风的青年,正是今日晋安帝叫人寻了几趟的萧战。
  几乎是他一出现,任长乐便再也没有移开眼,她仰慕的人,她从未见过他马背上的风姿,只听说过他转战千里数日不眠的事迹,心驰神往已久,一时间竟看得痴了一般。
  盛迟暮朝晋安帝和皇后起身行礼,便还了琵琶退去。
  此时马蹄声更重,萧战身后又跟上来十几人紧追不舍,个个鞍鞯上挂着黑色的包袱带,看来是满载而归。
  晋安帝瞧见当先的萧战,瞳仁之中复杂之色更重,他不由朝马皇后低声道:“萧战这人是平南王的儿子,他们练兵确实是有一套,朕看今日迟暮也有心叫朕放任长安子弟习武,学那万人敌的功夫。”
  马皇后看了眼自己儿子,他对萧战不屑一顾,自己怎么看不出来,不悦道:“你有本事让胥儿带这个头,看那长安的败家子儿敢不效仿。”
  “这倒也是。”
  重文轻武那是几代先皇遗留下来的积习,晋安帝这一代,国富民强,他本无心整治,但到了这日,平南府要防备,定远侯不知是拉拢还是防备,羯族人猖獗,不论哪一个,都需要年轻力壮、勇武超群的将军,他缺的就是将军。
  若真到了紧要关头,朝廷无将可用便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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