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迟暮回到任胥身边,像是在静静等候发落一样,方才还艺高胆大,将《十面埋伏》弹得惊心动魄的太子妃,眼下温温婉婉的又如同朵碧水幽昙似的,默默抵着螓首,候着太子殿下发话。
这真是给足了这位太子爷的面子。
娶妻能如此,那帮人不由暗自妒忌:太子好命,真会投胎,就因为这个身份,他拥有的可太多了,连如此美人都是他囊中之物手到擒来。
任胥握住盛迟暮柔若无骨的小手,她的手心很凉,任胥塞给她一个小手炉,看着那手心那细细的纹理,秀气白皙,连掌纹都那么好看,任胥叹了口气道:“以后,只能弹给我一个人听。”
今日之后他多了多少个情敌,那只有天晓得。
盛迟暮柔婉颔首,“知道了,殿下。”
“还有什么琴棋书画,都不许在别人面前卖弄。”任胥压低了声音凑得近,像在咬她耳朵。
任长宜又是笑,又是羡慕,什么时候有人能像皇兄对皇嫂那样对她就好了。
盛迟暮却冤,不是她要卖弄啊,是皇后娘娘让她弹琵琶助兴的。只是很久没到二哥军中观战了,她怪手生的,还以为皇上和太子都生气了。
哪知道任胥训完之后,又真的咬了她的耳朵,“爱妃的告诫,为夫记住了。”
盛迟暮被他握着的手,轻轻一动。
原来,他还真的听得懂她曲中之意。
那一瞬间,她竟荒谬地生出了一种感激的心绪。也许是对这段婚姻从一开始便从不曾抱过任何希望,当在西峻山遇到那群刺客时,得知是他派的人,她对长安这段行程也彻底灰心了。但是峰回路转,嫁给他,与他相处,从来不会让她觉得丝毫委屈。比起疼爱她却不得不分心给战事的父兄,她算是第一回真正被一个男人用心疼着宠着,她也觉得,怕是没有哪个女人舍得拒绝这样百依百顺的太子殿下。
盛迟暮忽然心神荡漾,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
温柔的、腼腆的、羞赧的、无措的……这样的盛迟暮,任胥暗中偷笑起来,其实不止今日,他早就感觉到,她开始接纳自己了。
真好啊。
暮暮,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便是我们相识时,我未娶,你未嫁,那十斛明珠我不曾送出,而你知我心意。
我不后悔用一世的灰飞烟灭换来今生即便不能长久的相守,因为我真的不贪心。
第21章
萧战下马,将玄色包袱里的猎物交给人打点,他手里握着一根马鞭,遥遥望见竹篱笆如一堵墙将她阻隔在内,任胥与他耳语谈笑,他们鹣鲽情深那模样……
不知不觉间,萧战握紧了马鞭。
身后有人端着公鸭嗓笑报:“还是萧将军猎得的猎物最多!”
满朝皆惊叹,萧战却哼了一声,冷淡地穿过一群人朝里走去。
路途他已分了不少给那日那位罗姓青年,又被两个稚子戏耍在前,误了时辰,如非不然,今日这点成绩在平南府要被他的先锋官笑掉大牙。
萧战穿过竹篱前去,玄青的劲装裹着那紧实的肌肉,看起来挺拔有力,容色又俊美冷厉,任长乐心跳突突地,脸热地看着他一路过来。
跟着萧战一道来的人拎着红狐和几只雪兔呈上来,他行了礼,晋安帝抚掌道:“好个少年英雄,既然是萧战夺魁,那依照规矩,朕这只金翠翎羽箭赠你。”
身后的人将早就捧在掌心的一只羽箭呈了上来,萧战揭开红幔,一只金色灿然的箭镞正安逸躺在红木托盘上,用一根细红绸子绑了,依照惯例,秋猎之中拔得头筹的英雄可以将获得的金翠翎羽送给在场最美的姑娘,他心仪的姑娘。
当然这也不能强迫,若是他没有心仪的女郎,而又实在舍不得皇帝陛下的赏赐,这支箭他是不必送人的。
萧战修长粗糙的手指缓慢拈起这支羽箭,用黄金漆了“钦赐”两个字,就在众人莫名所以不知他会走向何处,任长宜一直笑靥如花盯着自己姐姐时,萧战映着一地霞色,在橙红夕光之中走过来。
任胥的眼眸微微一暗。
他下意识抓紧了盛迟暮柔软的腕子,眼眸沉沉地眯起来。
他怎么看不出,萧战眼中那抹似有若无的挑衅?
他怎么看不出,萧战觊觎盛迟暮已久,看着自己时,连刻意而为的恭敬都做不到?
当萧战拿着那只金翠翎羽走过来时,不少人都默默换了眼色,甚至马皇后,甚至晋安帝。
因为萧战这路走得直,仿佛是直奔盛迟暮而去。
萧战捧着这支箭,唇角一直内敛着,每一步他都走得极缓慢极稳定,一直到盛迟暮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见到他时眉心轻颦,仿佛不悦时,萧战才终于懂了,她的心早就偏到任胥身上了,萧战微微松了口气,尽管陷入了更深的妒忌之中,他脚步一掠,到了临桌的任长乐眼前。
任长乐一惊,方才以为萧战胆大包天要将金翠翎羽送给盛迟暮,此时却惊讶地捂住了唇,只见眼前一袭玄衣、犹如渐融冰川的俊美男人,微微藏着一缕笑,将一支箭捧到她眼前,毕恭毕敬:“萧战赠箭美人,请公主笑纳。”
那时间,校场全是他的声音。
萧战赠箭美人……
她是他心仪的美人?
任长乐接受了来自四面八方惊讶、骚动的声音,她还是不能反应,直至任长宜推了她一把,长乐错愕地扬起眼眸,望向高台上的晋安帝,晋安帝沉默不应,不曾有指示。
萧战立在萧瑟秋风里,背脊挺得笔直,犹如海潮底下稳稳立着的一截礁石,守着一个固执的诺言,等候回音。
萧战沉声又道:“请公主笑纳。”
那桀骜的、清冷的、孤傲、睥睨万千的将军,她仰慕已久的英雄,跪在眼前求她接受这只金箭。
任长乐只听到心里砰砰跳动的声音,急切得似欲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慌乱之中扯出一朵微笑,“好、好啊。”
于是那支金箭被推到眼前,任长乐笑而受之,几分赧然,“多谢。”
方才在场中大出风头的人是盛迟暮,可萧战的箭毕竟是送给了自己。任长乐甚至飘飘然起来,直至萧战执手一礼,又缓慢地退去,背脊依旧提拔,脸色依旧清冷如霜。
远远地,老二和老三捏了一把落叶,都不甘心。
“萧战这厮看来不是浪得虚名,那个大洞连老虎都跳不出去,他却能。”
“看来他比老虎还猛。”
“怪不得皇姐这个母老虎也怕他。”
“也是,皇姐什么时候乖得跟兔子一样。”
“……咱事没办成,大哥又要不高兴了。”
任胥确实不高兴,任长乐捧着那金箭如获至宝似的,半是羞涩半是张扬地抓着不肯撒手,连长宜要看一眼都吝啬地拒绝了。
萧战睨了他一眼,薄唇淡淡的,面无表情。
就这么一张死人脸,也能让任胥看出他心底的得意来,气得恨不能当场掀了他的桌。
游猎回来之后,萧战夺魁,剩下几人的猎物便显得十分不够看。晋安帝吩咐众人原地休息,两日后启程回城。
马皇后将盛迟暮单独留了会儿,说了点话,便让人将今日盛迟暮弹奏的琵琶赏给了她,盛迟暮让轻红抱着琵琶,两人穿过簇簇火把,映着一地火光往太子的白帐走。
身后传来两个齐齐的脆生生的声音:“嫂子好!”
盛迟暮和轻红一道回头,只见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少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神态也惊人一致,只是一个头上梳一个角,一个总着两个,这是马皇后要求的,梳一个的那个是老二,梳两个的是老三,这是为了便于旁人区分他们兄弟俩。
盛迟暮还没见过这两个小叔子,他们的皮肤白皙得宛如细瓷,少年稚气未脱,脸上坠着两坨丰满的婴儿肥,玲珑可爱,她一下潋滟开了粉唇,“是覃儿和贺儿?”
“对啊对啊。”两人说话的声音语调都是一模一样的。
于是轻红眼睁睁看着太子妃被两个小殿下拉走了。
任胥在烛火光晕之中挑灯看剑,黑白分明的双眼在漆黑暗色里莫测高深,听到轻红的脚步声,他以为盛迟暮回来了,忙收拾好一朵傻兮兮的笑容转眸,然后只见轻红一个人,捧着盛迟暮的猩红狐狸毛大氅,独自携着秋风归来,那单薄的身影看起来空冷冷的,任胥陡然一惊,还从没在眼皮子底下走丢了盛迟暮。
“太子妃人呢?”
轻红屏息凝神,好半晌,才低声道:“方才……两个小殿下拉着太子妃走了。”
“胡闹。”任胥犹如被戳中了痛脚,咬牙扔了剑去找人。
盛迟暮总算知晓为何萧战今日总不见人了,原来这两个小叔暗算了他,不但如此,这一切竟然还是任胥授意的。她听罢,微微俯下腰,蹙眉道:“太子为什么要对付萧战?”
老三任贺“啧”一声,表情有些嫌弃,“嫂子这话问得不对,难道你看不出来萧战那厮对你有意思吗?”
老二任覃反问:“你说这老大能忍么?”
“不能。”
“当然不能。”
在盛迟暮脸颊微红之际,任覃故作老成又道:“那萧战不是号称少年英雄么,这也是看他,是不是浪得虚名。”
听到这儿,盛迟暮忍不住回了一句,“小殿下,西北边陲的战事你们没见过,能在羯人的包围圈里活着回来的人当世没有几个,萧战,自然是有他的勇武的。”
这话随着秋风,不偏不倚落入了萧战耳中。
渐渐地,他紧抿的唇淡淡一弯。
山坡底下,他的战马低着头啃着草,亲昵地拥着他的脖子打响鼻,这个在战场上迅若电掣的骏马,此时乖驯地匍匐着,犹如一只到手的兔子。萧战摸着马脸,不由想到,若有一日,对他温驯乖觉的是她,她躺在自己的腿上,温柔娇憨地蹭着自己……
任覃不可置否:“嫂子你怎么偏帮他说话,胳膊肘往外拐。”
任贺道:“这话不能让大哥听到。”
“废话,当然不能。”
盛迟暮不过是就事论事,哪有这两个少年借题发挥说得这么严重,何况,她的殿下也不差啊,每次抱着自己,就总是逃不开。
任贺犹如发觉老母猪上了树似的震惊道:“不好了,嫂子脸红了!”
“完蛋了,嫂子说到萧战居然脸红了!”
“完蛋了!竟然是真的!”
哎,不是那样的啊,盛迟暮咬住了红唇,这两个小叔拿她开玩笑么?
当然这声音同时落入了喂马的萧战和赶来的任胥耳中,萧战忽地长身而起,在盛迟暮将要开口解释,在任胥将要现身时,他放了缰绳,让它独自沿着小山坡悠悠然趟下去了。
盛迟暮那个“不”才出口,萧战的一袭墨绿的长袍浮出星月下如乳般的山头,空里流霜,他犹如披着一身仙羽,那玄色劲装换了宽袍大袖,举步抬头的动作,都透着一股肆意潇洒的无羁和张狂。
任覃和任贺在看到萧战那一刹那,第一反应便是抱成一团躲在了盛迟暮身后。
救命!
第22章
任胥靠在树后,一拳头砸过去,带下几片树叶来。他现在本来应该立即跳出去,把萧战乱拳打倒,可也不知道怎么了,偏偏脚下犹如生了蔓草缠着,他偏偏移动不得,一种不怎么美妙的念头从心底爬了出来:他心底从来不曾信任过盛迟暮?
任胥又砸了一拳,如果萧战敢动手动脚,他一定冲上去揍他。
盛迟暮没想到背后说人被人听见了,两个小殿下都怕得躲到自己背后了,盛迟暮微微凝神,虽一步不曾动,但严实地掩护着他们。
萧战轩眉一扬,“原来,你们两个……竟然是小皇子。”
任覃哼了一声,声音却又有些发抖,“尔……尔怕了么?”
任贺扯住二哥的腰带,低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打不过他。”
“哼。”
盛迟暮有些头疼,没想到两个殿下怂得这么快,转眼萧战已经到了眼前,他将马鞭随便扎在宝蓝的绿玉腰带上,冷峻的青年衣袍里藏着一缕秋风,轻易扑来一卷寒气,他敛了敛唇,发出意味难辨的笑声,“既然是小皇子,为何为萧战过不去?”
跟着那声音一沉,“小殿下年岁浅,不知世事,怕是有人看不惯萧战,故意唆使殿下的,是不是?”
任覃:“真厉害。”
任贺:“死也不能说。”
他们的耳语全进了盛迟暮耳朵里,虽说任胥要防着萧战,可指使弟弟欺负他,这件事办得真不地道,是自己理亏在先,盛迟暮微微欠身道:“小殿下顽劣,萧将军切莫计较,妾身代他们道歉。”
她轻扬水袖,肌肤温润如玉,在夜风里犹如盛开的青莲。
萧战看得心痒难耐,恨不得打跑两个碍事的小皇子,他恨不能,她不是太子妃,他现在就将她扑在山坡上为所欲为,他这么想很久了,某一日忍着一身躁动从床榻上苏醒,夜里绮梦难消,那是他第一次湿了亵裤,是为了许久不曾见过的盛迟暮,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能让他动情的只有她。
他咬咬牙,刻意将那分躁动火热压下去,任由风打在坚毅昂藏的身躯上换取微弱的凉意,许久许久,他冷漠的脸色化了一层冰,低声道:“两位小殿下尚且有皇后娘娘和太傅教导,他们虽顽劣,但不至于要暗算素昧平生的萧战。”
萧战一口咬定有人主使,任覃和任贺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
不行,兄弟约定,打死不能出卖老大。
同样为难的还有盛迟暮,她拧眉,声音虽轻却坚定:“萧将军,两位殿下本性不恶,至于得罪将军处,妾身会禀告皇后娘娘处置,将军一口咬定有人唆使殿下,可有凭证?妾身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待会便命人送过去,此事妾身会给将军交代。”
不是这样的。
萧战张了张嘴,有些愕然。
他只是突然想冲上去,想抱住她,想问她:“你难道不记得我了么?我们幼时的关系还很好,我与你二哥盛昀还是最好的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