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好事被大乱,父皇给她准备了两年的花冠被推翻在地,任长乐焉能不怒。
任胥墨眉一动,冷冷甩开她的手,“任长乐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平南府千万里之遥,你堂堂公主,难道要到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受苦?你从小娇生惯养,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
“任胥,怎么同长姐说话!”平日里姐弟俩小打小闹,晋安帝做个和事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快就过了,但当着长辈没有大小对长姊出言不逊,他还是制止的。
“朕下了旨,让萧战同长乐择日完婚,婚后可就住在长安,不必回王府了。”除了软禁萧战,晋安帝自然有他的私心,西北边陲实在蛮荒之地,大漠之处更是寸草不生,饮水都是难事,女儿远嫁,他心中自然是不忍的。
任长乐咬唇道:“你从小不喜欢我,所以刻意阻止我嫁得如意郎君?你难道是嫉妒萧战比你好上千千万万倍!”
“胡说八道!”任胥怒火大盛,“萧战哪里比得上我一根手指头!”
“……”任长乐翻了个白眼。
晋安帝清咳一声,摆了摆手,“那个,儿子,低调做人,低调做人。”
任胥余怒不消,拉着任长乐衣袂将她往外扯,“我有话同你说。”
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是真心实意为了任长乐好,任胥向晋安帝告了退,一把攥着任长乐的袖口往外拖,临走前还踢了一脚那顶凤冠,任长乐没好气,不耐烦地被扯出宫门口,挣开他,“够了!”
任胥皱眉,“你不能嫁给萧战。”
他只要一看到任长乐对萧战惦念不忘、为他各种小儿女态,脑海中便掠过上辈子在交子城外,她捉襟见肘,抱着死去的儿子跪在他的马下,绝望无神地呜咽,用破碗伸着手来讨要食物果腹的那模样。
她自作主张要嫁给萧战,跟着他回了平南府,可谁知一到王府,她被萧战一脚踢出门,转头没几天,又娶了定远侯之女盛迟暮入门。任胥以前是觉得她活该,对这个皇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派人去平南府接她,却一直没找到人。
后来再见面的时候,她竟然生了一个儿子,还是一个死胎。
他遇到她的时候,襁褓里的孩子正发出一阵一阵的恶臭!
任胥单单是想到,就觉得心寒,“任长乐你给我清醒一点,你到底从哪看出来,萧战他对你有一分真心?”
“他娶你,因为你是我大梁的长公主,因为你是父皇的女儿,因为你是我任胥的姐姐,哪一回他正眼看过你?难道区区一支金箭,就能收买你了?”
任长乐现在就是一个一脚跌入幻梦,带着少女幼稚、执着和义无反顾的小女人,哪里还有一个皇家公主的跋扈和傲气?
“你难道是想跟我说,萧战他心底喜欢的是你的太子妃?”任长乐嘲讽一声,“太可笑了,你的太子妃就好到天下的男人无不趋之若鹜?”
她像是在说服自己也相信似的,要振振有词地强调,“不论如何,萧战的金箭是送给我了。再说,要是我嫁了萧战,你不是也可以高枕无忧么?”
任胥冷哼着偏过头,漆黑的眼底划过一道黝黑的冷光,“我是为了你好。我告诉你,你嫁给萧战,将来就是个没人要的弃妇,萧战他不会对你好。你当父皇真心想招萧战为驸马?枉你自诩聪明,竟然没看出来,你不过就是被用来阻止萧战回平南府的绊脚石罢了。”
“你说——什么?”任长乐愣愣地退了把任胥,跟着暴怒起来,“你说你们利用我?”
他什么时候有心利用她了,他不正和她分析利弊么,任胥好心好意被当成驴肝肺,一股子郁火,他也晓得任长乐无理取闹起来,真是倔得如一头牛,他就盼着他把这根绳子拽紧了,不叫她被隔壁园子里的几捆草就诱惑走了。
但他也不能在背后编排晋安帝的不是,烦躁地转过话,“总之我把话放在这儿,你敢嫁给萧战,我就打断你的腿!”
“任胥,你不过是我弟弟,你凭什么不允!”
看着扬长而去的任胥,任长乐气不打一出来,他将她拉出来就是一番敲打,又让她知道晋安帝压根不是真心实意想让她有个归宿和幸福,她这时扭头望了眼恢弘的殿门,忍着热泪掉头就走。
任胥不许她嫁,凭什么,他说的话难道父皇就要听?
她凭什么要认命,是萧战亲自上门来,朱砂批的结缡文书,晋安帝已经亲口允诺,这事没有转圜余地了,这么一想,任长乐也不管父皇是不是有心利用他绊住萧战,只要能嫁给他,他们在长安安逸地过一辈子,这就足够了。
东宫里头,皇后才放了盛迟暮回来,天色将暮未暮,黛山绵延如云,梁宫醉卧在一片翠山碧水之中,霞落余烬宛如夕颜花般淡淡地停在山头,盛迟暮听姹嫣说任胥回来生了好大一通气,听罢摇摇头,正要回寝宫,不料齐嬷嬷来同她道:“县主,既然这回成了,你就原谅了太子殿下罢。”
他知道不该怀疑她与萧战,盛迟暮早就不气他了,原本只是为着昨晚那事想躲着,可是今日皇后娘娘同她说了太多话,提到不少子嗣的事,盛迟暮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疲乏得想睡,又听嬷嬷道:“好像今日宫里头出了大事,皇上要将公主许配给萧四公子,太子爷去找公主闹了一顿。”
“嗯?”盛迟暮微微凝住目光,她知道任胥不喜欢萧战接近自己,可就算是接近长乐公主,他也不高兴?那就应该是,他对萧战整个人都有意见,或者说是因为他对平南王不放心,迟早要撕破脸皮,是以他不愿意将长姐托付给萧战?
上回她写给二哥的信,二哥一直没有回音,她也摸不到自己家的底,这时不能贸然站在任胥这边,可是……
“我瞧瞧去。”
“嗯。县主你同她说点儿软乎儿的好话,殿下许就高兴了。”
盛迟暮脸色一红,“说什么‘软乎’的好话?”
齐嬷嬷笑着推了推她的小臂,“大公子哄着少夫人时县主也没少在场啊,难道一句都没听进去过?”
当然是听进去过的,可是那些话……也太羞于启齿了!
“我省得了。”盛迟暮有点儿羞意,低低垂下头来。
姹嫣引她一路穿廊过檐,夜光一层一层落下来,盛迟暮宛如披了一道银白的华袍,苦楝树底下任胥正在练剑,但见他长剑犹如惊鸿,四下的落叶被他扫堂腿鼓起来,又纷纷躺在他的衣领里、脚边。
盛迟暮自己不会武,但因为出身武将世家,也常见到哥哥们习武傍身的,算是半个行家,觉得任胥现在心浮气躁,实在不适合练剑,容易伤着自己,便出了个声儿,“殿下。”
任胥一听她的声音,立马收手,把剑扔了,“暮暮。”
月光底下,他一副愁容地束手无策似的立在那儿,像个茫然的孩子,盛迟暮心中一动,走上前去,掏出藏在袖中的绢子,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任胥一见她这个样子,觉得她是原谅自己了,更是大气不敢出,盛迟暮替他擦去汗珠,轻声道:“殿下遇到烦心事了是不是?”
任胥恍惚之中将妻子一抱,整个人揽在怀里,“是有点,不高兴。”
“说给我听听?”
“我不想皇姐嫁给萧战。”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是个人渣!任胥闷着一口气,好半晌才出声道,“暮暮,我恐怕你觉得我有意针对萧战,觉得我气量狭小嫉妒萧战。”
“虽然偶尔有这种感觉,不过,”盛迟暮还是微笑,脑子里全是她大哥哄大嫂那谄媚的讨好声,那话也就不知不觉地出了口,“他哪儿有你重要,哪有你讨人喜欢?”
盛迟暮一出口就脸红了,虽然她敢指天誓日地保证,这绝对是她大哥情话里头最不恶心人的一句了。
第27章
话一出口, 盛迟暮便觉得搂住自己一截细腰的手臂狠狠地颤了两下,便抱得更紧了,盛迟暮脸颊生晕, 那眼波宛如山涧里一弯出虹的清溪似的, 澄澈温雅,脸颊被熏出淡淡的粉红。
盛迟暮任由他抱着, 他的手臂也很结实,比起两个兄长应该是不遑多让的, 她忽然觉得特别安心。
任胥的怒火被她一点软绵绵的细雨顷刻之间就浇熄了, “还是我讨人喜欢?”
“嗯。”
任胥咧了一嘴的牙花, 想放肆地笑,又怕吓到怀里的女人,忙掩着唇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 松开盛迟暮,转而抓住她柔嫩藕节似的软手,拉着她穿过苦楝树横逸的疏枝,盛迟暮被他攥着手, 心里头想着皇后娘娘的交代,忍不住抬头看他的背影。
月光底下,两个人的身影叠成了一个, 相偎相依,静谧宛如画一般。看不出来,平日里插科打诨没一处过人的任胥,也有这么宽厚的背影, 温暖的怀抱。
两个人宛如东宫里的名景儿似的,看得路过端茶的提热水的摘花的扫尘的婢女们,都捂着嘴儿躲在回廊或者花下偷笑。
盛迟暮听到笑声,脸颊也微微红了。
任胥却好像没听到,畅行无阻地回了寝殿,点燃几支高烛,他拉着她到拔步床上坐着,皱了眉头,有些话仿佛想了很久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滚了出来,“暮暮,我还是觉得要看一下。”
她不解,“看什么?”
任胥皱眉道:“我昨晚,是不是把你弄伤了,我给你上药。”
不提还好,一提她就想起来自己确实还疼着,今早被马皇后叫到永安宫里说话来着,一坐忘了时辰,起身时还踉跄了一下,马皇后眼尖,一眼看到她哪儿不对劲,却只笑了笑,并不戳破,眼睛里有些亮灿灿的期盼。
盛迟暮有些羞,拗过头,略生硬地答道:“没事,我……自己就能。”
“真的能?”
“嗯。”
任胥兀自不相信,但盛迟暮这么说,他也就不说什么话了,从一旁妆奁里取出一团刻花的黑漆木沉香盒,开了盖儿,全是芙蕖和佛手柑的清香,他拿给灯火辉煌下脸如榴花低低垂着目光不敢看他的盛迟暮,“既然暮暮说了,那就自己上药罢,我给你拉上帘,就在外头候着,什么不会的,就问我。”
不说给任胥看,就算是给齐嬷嬷她们看,盛迟暮都是羞的,也只能亲力亲为,听他这么说,“嗯”了一声,捧过了沉香盒,于是大红的绣鸳鸯并蒂的软帐被徐徐合拢。
任胥干脆坐在榻前,托着下巴等着。
有时候想着皇姐前世的惨状,有时候又想着那十斛明珠,有时候努力回忆着被盛迟暮一刀捅进心口时的情境,虽然后者已经不大能想得起来了。
关于那十斛明珠的故事,不过是他从瀚城回长安,在日思夜念盛迟暮的时候,偶然翻到古书,看到过一个故事。
明珠十斛买娉婷。
他想,他毕竟是太子殿下,追求一个女郎到底还是要端着些架子,不好直晃晃冲到人家姑娘眼前,大喇喇说一句“做老子女人”,于是委婉地借用典故,送她十斛明珠算作聘礼。
不过结局便是,在他和萧战的聘礼当中,盛迟暮选择了萧战代替萧家允诺的撤兵湟水河,的确人家送的东西更打动老岳丈的心,当时盛家腹背受敌,平南王拥兵自重隐有反叛之心,定远侯此举也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他这个已经理政的太子爷。虽然,他并不需要,如果可以,就算将整个湟水河送给萧战都可,他只要盛迟暮。
看起来她像是作为一个交易品被送到了平南府,可是他却忘了问一句,如果没有那些身外的羁绊,他不是皇帝,萧战也不是平南王世子,她更喜欢谁。
可惜再见之时,她已嫁做人妇,有些话,却是再也问不得了。
任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软红帐里传出了隐忍的、低低的、柔软的抽气声,任胥心一紧,什么念头都散了,猛一扭头,“怎么了?”
盛迟暮伤在那个羞于启齿的地方,本以为隔着红帐,当他不存在便好,谁知还是疼得有些受不住,清秀纤长的眉微微凝出一泓黛浪,跟着那床帐被一只手飞快地掀开了。
任胥突兀地闯了进来,只见盛迟暮的腿上正盖着棉被,她有些惊惶失措地扬起目光,他看到这一幕,一半是气,一半是笑,无奈地看着她,“看都不看,怎么上药?”
原来不止是旁人,就算是她自己,都羞得不敢看么?
任胥看她捧着药盒一动不敢动的模样,一贯清冷的盛迟暮被他看出了一点憨呆的味道,傻极了,盛迟暮正要扭过头,手轻轻抓住了被角,不留神被他掀开了被角,被褥里忽然多了一人,她似只受惊的小鹿,慌乱地动了下腿,没想到这一动,便觉得更疼了,又哼了一声。
任胥轻笑着抚她的长发,“傻暮暮,还是让夫君来吧。”
说罢,他将唇递过来,在她耳畔呢喃:“这种药,是要擦到里边的。”
里边么?
盛迟暮的眼睛微微圆了起来,看着她这副傻样,任胥揉了揉额角,笑得好不欢乐。
“我可以。”
她又强调了一遍。
但是任胥说什么也不信她了,“这事听我的,不许犟,我怕不擦药,得好几日才能好起来。”
“那就过几日好,也没什么。”盛迟暮嗡嗡地说了句,将腿蜷了起来,就不给他看。
任胥却皱眉头,“哪能没什么,上了药好得快。”
说罢他拧开小盒子,用修长而白皙的长指蘸了药膏,盛迟暮听着声音便脸颊冒火,腿不自禁细细打颤。
但很快,她又软成了一汪水,只剩下软语嘤咛,低回求饶。
翌日任胥又愉快地起了个大早,在院中练剑。
等到盛迟暮腰肢酸软地从软褥里起身,梳洗装扮好,他已经流了一身汗了,回头打了几桶热水沐浴净身,转眼之间又被晋安帝叫去南书房了。
晋安帝开门见山,问任胥:“昨日你胡闹了一通,非不许你皇姐嫁给萧战,是什么道理?”
那珠钏花冠被下人一一拾掇好了,又不眠不休赶制了一夜,晋安帝对匠人们有愧,但一想到胡作非为的长子,便觉得气不打一出来,他给任长乐撮合一桩婚姻有多不容易,这个儿子为什么不能体谅自己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