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迟暮——风储黛
时间:2018-01-04 16:21:02

  萧战两肩一动,剑眉一攒。
  任长乐睁圆了眼,往前冲了一步,“父皇要将萧战赶回去?凭什么?”
  “长乐。”晋安帝沉声一喝,将任长乐喝退,皱眉道,“萧战是栋梁之才,岂可长留长安?朕自有主张。”
  听晋安帝这意思,便是不主张自己的婚事了,长乐眼眶一红,登时不满起来,“我从小,父皇你就偏心,把给女儿的疼爱都给长宜,到了嫁人的年纪,你早早想将我发落出去,可你找的人女儿根本看不上!萧战,他是唯一一个……”
  “住口!堂堂公主,你怎么能学市井女人尽说些不要脸皮的话!”晋安帝恨铁不成钢,怎么生了这么个女儿,竟当着萧战和皇弟的面儿说这么下作之言!他本是犹豫,不知该如何处置萧战,但平南王催儿子回去,一是为了战事,二也必定是有催婚之意,平南王越是心切,晋安帝心中越是怀疑,将任胥先前说的话仔细一想,又觉有几分道理,才终于下了决心另替任长乐物色良配。因先前当着她的面儿险些赏了凤冠霞帔,晋安帝才召她来说清此事。
  任长乐从小到大不是没受过晋安帝的白眼和冷脸,可眼下还是被吼得惊退了半步,瞬间眼眶便红了。
  她固执地撇过目光。
  萧战敛着唇,立得笔直,好半晌才沉毅地不卑不亢地道:“既有皇上圣旨,又有父命,萧战不得不回。”
  任长乐瞬时清泪便下来了。
  晋安帝瞅着心烦意乱,挥挥衣袖,“来人,带公主下去!”
  任长乐瞟到一旁侧着身意兴阑珊坐着的任胥,他弯了弯轩眉,冲自己潋滟起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任长乐瞧了气不打一处来,定是他又在父皇跟前搬弄是非。
  任长乐鼓着一口气,心道任胥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真当自己是谁了。回了汉芳斋,任长乐用软鞭在院子里甩着那棵参天的古木,幽幽的绿光笼罩下来,任长乐练了好大一会儿,出了身汗,也发泄完了,去沐浴净身了一遍,出来后披着狐裘坐在火炉旁发呆,半晌后,又将头埋进了衣领子里,狐毛一点点濡湿开来。
  晚星捧了一叠糕点给她,“公主不是说,吃点甜糕便会开心么,吃点儿吧公主。”
  回来一个多时辰了,误了晚膳时辰,下人不敢劝饭,只得贴身宫女晚星前来。
  任长乐擦干眼泪,瞟到冒着热气儿的酥点,含水的眸子露出一抹惊讶,“不是说只送一个月的,他怎么还往我这儿塞?”
  晚星犹疑了会儿,捧着栗子酥送到任长乐眼前,微微扶着头颈低声道:“因为公主说喜欢吃,下人同小程公子说了,他日日送来的,不过萧公子近来……也给您送了好些东西,您后来说吃栗子酥吃腻了,不想再要了。这话奴婢们也同小程公子知会了,但他说不愿吃就留着,他也只会做栗子酥了,哪日公主想起来了,会一直有的。”
  “他自己做的?”
  晚星点头,“对啊。”
  头一回吃的时候,任长乐信口问了句这是哪家的桂花栗子酥,卖相口感都是上佳,还着人打听了,可惜没有回音。
  任长乐看了眼冒着热气的栗子酥,咬了咬嘴唇,没想到只有一个程令斐记得她。她伸手要拿堆在盘里精致小巧的金黄栗子酥,外头忽有内监冒了一身风雪而来,说是有送给长乐公主的一封信。
  “是萧战么?”任长乐花容含雨,惊喜地飞快站了起来。
  任长乐正欲奔出厢房,一想到殿中他的冷漠无情,又犹豫矜持地停了下来,转身吩咐晚星去取,晚星放下栗子酥,去院中取了信笺回来,任长乐一瞧,果然是萧战,他没几日便要走了,约她去外头湖心亭赏雪。
  “公主……”婚事晋安帝是不允了,公主再与外男接触,恐怕外头人闲言闲语更多,晚星担忧任长乐又被人推上风口浪尖。“公主,既然萧公子已答应不结这门亲,您就……离他远一点儿罢。”
  这两个月以来,任长乐不是没出宫同他见面过,但晚星先前以为这婚事板上钉钉了,才没多言。
  任长乐早就欢喜得颊生红雪,他字字恳切,犹如吹面的一阵杨柳风,冰冻三尺的一颗心瞬间又回了春,她哪里还听得到晚星说了什么,“备马,明日本宫要去赏雪。”
 
 
第34章 
  晚星拦不住, 被任长乐言辞威胁了一通,便只能将这事烂在肚子里咽下去了。
  翌日,任长乐换上梅花色羊皮短靴, 披着猩红缀锦攒珠的牡丹纹狐裘出门, 湖心亭皑皑的雪压着残荷,上下一白, 萧战的长衫犹如曳在水云里,更添潇逸俊洒的美, 任长乐让晚星随同马车夫停车后, 将她们远远落在后边, 然后踩着曲折回廊上了湖心亭。
  她脸红得犹如枝头掸落的梅花瓣,萧战一伸手将赶来的任长乐握住,眉微微上提, “怎么这么冷?”
  任长乐赧然道:“为了赶来见你啊,跑了很远了。”
  萧战见她鬓边还有一粒粒碎珍珠般的雪籽,替她拂去了,声音有点柔, “公主怎么如此傻。”
  任长乐被他温柔的眼波一个注视,就心跳加疾不能自持,脸红地拗过了头, 轻咬住了贝齿。
  隔了许久,她才嗔怪地抬起头,“你不是都要走了么,不愿娶我了么, 为什么要来见我?”
  萧战将她抱入怀里,手抚着她柔软如鸦的长发,听公主暗藏羞恼的责怪,低声道:“不是不愿娶你,是暂时不能。”
  “为什么?”
  “你听到皇上昨日的口吻了么。”萧战摸摸她的脑袋,“他分明是对父王和我都有了怀疑,战事不过是个幌子。长乐,我想娶你,只是暂时没法子实现。”
  任长乐心中突突地,早沉醉在意中人的缱绻柔情里了,咬牙道:“那要多久?”
  “五年。”萧战可惜地叹气,“公主愿意给萧战五年时间么?我愿打拼另一个平南府给你,我愿让皇上看到我的诚心。”
  “五年……太久了。”任长乐想自己已经年逾二十,再过五年,硬是等到了人老珠黄之时,届时就算他还记得他的承诺,可人心易变,若是那时候他又有了别的更爱的女子,她年岁不小了,拿什么获得他的宠爱?
  任长乐苦着脸,愁眉不展起来。
  湖心亭舀了四面的来风,冰寒刺骨,萧战替她将斗篷上的丝绦系成一个同心结,一低眉,“长乐,等我。”
  任长乐低头看着他灵活的指尖打成的同心结,明明甜蜜着,可却觉得冰冷忧伤。
  她许久许久地没有答话。
  萧战携着她的手,沉着峻眉又问了一遍,“愿不愿意等我?”
  任长乐还是觉得太久了,怕夜长梦多,怕以后生了变数。
  她为难地望向他,萧战眼中的柔情真能把人溺死在里边,他本来就是她的心上人,从听说他的事迹开始仰慕他,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和最平凡的情窦初开的少女并没有什么不同。
  萧战叹息一声:“萧战也知晓五年太长,对女子而言,韶华易逝,萧战的请求确实冒昧。但现在皇上对我有了戒备心,如果此战不能胜,即便我能活着归来,也永远不能娶你了,长乐。你若是愿意,便随我一同回平南府,我娶你为妻。”
  “你娶我……可是……”任长乐瞪圆了眸,“你要怎么娶我,没有父皇答应,你不能抗令的……”
  “我不想管了,也不想你受委屈。”萧战俯身紧紧抱住任长乐,“给我机会,让我娶你,对你好,好不好?”
  他的怀抱宽厚温暖,任长乐被灼烈的男子体息熏了一鼻孔,这是她见过的最英姿飒爽、最有男人味的男人,她喜欢他就像从壶口冲出来的黄河,一发不可收拾,也许是脑中轰然一根弦断了,任长乐想到那个自幼和自己扞格不入的家,一个永远漠视自己的后娘,一个永远偏心的爹,一个永远和自己针锋相对的弟弟,她为什么还要眷恋?
  “好啊。”
  任长乐抓住他的缂丝腰带,声音颤抖而坚持着,“我和你一起。”
  萧战满意地露出一抹微笑,“萧战不会负卿,还请公主按捺几日,再过几日,萧战会派人在皇宫的正南门外接应公主,带公主一起走。”
  任长乐将头倚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远处眼波迤逦,川上冰雪如覆,舟子如雁影般神出鬼没,她恍然觉得心里空得很,空荡荡的,再厚的锦衾也遮不住直往心窝里灌进去的冬风。为什么这么冷,明明靠着萧战,还是冷。
  她闭上眼睛,但愿自己什么都不去想,沉醉在此刻便好。
  对已经答应了的事,长乐公主一言九鼎,绝不会食言而肥。
  一直到目送任长乐的马车离开,萧战负手看着,眼睛里的柔暖一点一点被风揉散了吹开,身后小少年跟过来,道:“还是公子爷有本事,三言两语骗了那公主,骗得团团转。”
  萧战抿唇许久,冷着一张木头脸,道:“我说过这个蠢公主根本不必费太多心思。”
  他不过是放了条直钩,她就顺着钓竿自己爬上来了。
  皇家的公主,也不过如此而已。
  任长乐还是觉得冷,又不自在,她望着巍峨的宫殿,玉树琼楼般的天地,山巅抹云,纷白的瑞雪将整座皇城踩在脚底下,这是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可是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找到过什么生活在长安的痕迹,唯一一点,那就是这座城池里但凡到了年龄的贵族子弟早早地定了亲事,这是为了她。
  那么多人对她敬而远之,她明明恨着这个地方,为什么要留下来?明明答应了萧战要随着他走,心里头却荒谬地、以她不能承受的沉重惦念着这块土地。
  汉芳斋的火钵里起了火,火舌跳着焰雾,室内烛火通明。栗子酥放太久了,已经凉了,任长乐将它捏起来放在火上熏了熏,咬进嘴里,还是有一股蜜甜,可是吃着吃着,她忽然哭了起来。
  晚星在外头敲门,“公主,水烧热了。”
  任长乐外表刚强,内心孤僻敏感,比谁都脆弱,晚星敲了几下门,无人回应,她便猜到公主又把自己关起来了,当公主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不是在发泄使气就是在哭。晚星不敢劝,不敢搅扰,默默捧了盆盂退了回来。
  任胥留心着任长乐,听说她出门一趟回来便把自己关在房里,猜到她去见了萧战,暗恨她不争气,但以为萧战说了什么绝情的话,心道过不了多久任长乐会彻底死心,看透萧战那个伪善的人渣。长痛不如短痛,嫁给萧战,她这辈子过不好。
  ……
  湟水河畔一道长虹纷繁绮丽,盛昀从河里起来,木杈子叉起一条咬着尾巴的活鱼,翩若坐在水边替他烤着衣服,娇艳的脸比五月的繁花还媚,眼波盈盈,头上系着一根绯红的长丝绦,挽袖深深扎起来,干起来简练又温婉。
  唯独手腕上一圈银铃铛似的镯子,泄露了她异族人的身份。
  盛昀走过去,将鱼放到她脚下,“翩若,今晚有鱼吃了。”
  “嗯。”翩若没有得到盛家的认可,名义上还是他的小丫鬟,替他翻晒着被雨淋湿的衣裳,话说这里许久没下过一场雨了,盛昀刚到黄水河畔下了一场连着几日的暴雨,黄河一时间犹如到了汛期高涨,真是邪门,听说几十年没有过这种怪异天气。
  翩若卑微地侍候在一旁,盛昀知晓她心里介意自己的身份,又被自己父母吓坏了,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可是她肚子里有了他的种,总这样终究不是个办法,他不想把这事瞒着定远侯,终归他是要娶翩若的,他们要成为一家人。
  “翩若,这些粗活不要干了。”他看着翩若又白又细的手腕心便疼。
  翩若低着头,露出一截如瓷如雪的肌肤,秀气的颈项,戴着一圈银环,耳中也坠着明月珰,就是五官生得野性妖冶了一些,他母亲很不喜欢。盛昀偏偏爱惨了,只是他自幼便笨口拙舌,不会说什么好话赞美她,更不会像舞文弄墨的长安公子似的讨心上人欢心。
  翩若有些抗拒似的,道:“这是奴婢的本分。”
  “你不是奴婢。”盛昀强调了一遍,直到远处有一个穿着严整盔甲的粗犷男人走过来,盛昀深呼吸一下,从容起身跟着他走开。
  “什么事?”
  校尉官虽然长得严肃,但难掩冲冲忧心,道:“公子,末将发现了一点不妙之处。”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了一站地图展开来,“先前县主回信,让您分兵驻扎湟水河以防不测,防的就是平南王异动。但是您现在看,近来西边羯人猖獗,平南王出兵借道黄谷关,势必途径湟水,而且末将先前得到了消息,平南王向皇上呈了一封书信,皇上遣返了萧战,萧战很快便要回来了。”
  盛昀皱了皱眉,“平南王领兵镇压羯人不是一两年了,这不足为证据。”
  远远地,翩若将鱼杀好了,串起来放在火架上翻烤,新杀的鱼有一种刺鼻的令人反胃的腥味,翩若害喜刚过,忍不住一股呕吐欲升起来,她紧紧压着胸口呼吸,耳中不断地传来“羯人”之类的话。
  她是个羯人,盛昀是杀了她无数同胞的仇人,她竟然会有了他的孩子。
  翩若自知是个罪人,她愧对父老手足,她再也无颜回家了。
  翩若用手背堵住嘴唇,努力不发出一丁点呜咽声,另一手攥着木棍烤着鱼,他的衣衫就晾在她的旁侧,就算洗干净了也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她的一切都打上了他的烙印,成了他的附属品,就连那颗摇摇欲坠的心,她都快守不住了,怎么办,该怎么办?
  校尉官扬眉,辩解了一句,“可是,二公子你是知道的,县主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
  盛昀挥袖,“那是以前,她现在嫁给了任胥做他的太子妃,胳膊肘往外拐了,未必向着我。”他只是带着翩若出来走走,散散心罢了。
  看着一旁专心留意火势的小女人,盛昀怕他烫伤了,不肯跟校尉再说一句话,转身便走回去料理他的鱼了。
  校尉官无可奈何地收起了马鞭转身远远走了开去。
  他们二公子哪儿都好,但唯独看上一个羯人女子,怕是要成为他这辈子都无法抹去的污点。侯爷和夫人不同意,大公子不表态,县主远嫁长安,没有一个人替二公子说话的,尽管那个女人怀了二公子的孩子,怕也难以入盛家门楣做个小妾。
  贱奴与主人之间,原本便是天渊之别。就连校尉官,看着亲如一体、挨着靠在一旁烤火烧鱼的两人,也觉得碍眼和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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