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迟暮也不大有信心,但还是不想闲着,要是一碗饺子换他一笑,那也值得。
转眼又忙活了一个时辰,正好到了任胥回东宫的时辰,如果有事,他一定先回书房,盛迟暮亲手将饺子盛起来,木勺舀饺子的时候,不留神手抖了一下,汤洒了出来,沸水泼得她皱眉头缩回来,齐嬷嬷“哎呀”一声,赶紧上前抢住盛迟暮的手,吩咐轻红拿药膏。
“嬷嬷你过虑了,只是被水烫了一下而已。”
她是如此说,但手食指指尖已经都红得起了泡,嬷嬷吹着她的伤口,轻红很快取了一支紫花膏,替盛迟暮抹了涂上来,她自幼没做过苦活儿,除了打头学针线和琵琶那两年,手指头就没受过伤,这双手白皙柔嫩,像两朵雪白辛夷花,齐嬷嬷瞅了都心疼。
“县主以后要小心些。”抹了药膏,替她将那碗做好的饺子,交给轻红,让她端到书房里去。
盛迟暮看了眼做好的饺子,还没来得及吃,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盛迟暮心想自己头回下厨,还是谨慎一些,要是生的吃坏了肚子便不好了,她怕任胥听说自己做的,就算生的也吃完了。“嬷嬷,还是我去……”
齐嬷嬷拉住她,“县主你手受了伤,先去房休息,不能再端盘了。天色也不早了,奴伺候你沐浴更衣。”
任胥夜夜拉着她胡来,东宫里的人心跟明镜儿似的清楚,今晚怕是还要来,盛迟暮也不矫情,低着头便回去了。
轻红惦记盛迟暮的手伤,正好又见姹嫣从花林深处拂帘而来,将做好的饺子给了她。轻红在东宫住得不自在,因她是北边瀚城来的,不若自幼待在深宫里的奴婢,举动都不敢冒失,更不敢随意进任胥的书房,姹嫣笑道,“放心好了。”
她折身走进了书房。
任胥果然回来了,姹嫣的东西才端到他面前,任胥看了眼清汤饺子,盛在一只碧玉小碗里,若是寻常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今日他哪有心思吃东西,还有他一早吩咐过,不要随意将膳食送到书房来了,不耐烦地推了推,姹嫣一时没接住,盘子落在地上,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殿下——”
任胥也知道自己手拙,做错了事,但心里头堵着没空理会姹嫣,挥手让她退了。
姹嫣低头收拾东西,任胥瞧着心烦,沉声道:“先退下,本宫会找人收拾,用不着你。以后这些东西通通不许进书房。”
姹嫣道了声“是”,又回了句,“太子妃娘娘忙活了一下午,连晚膳都没来得及用一口,给殿下亲自下厨做了饺子,可惜了。”
任胥耳根子一动,转身要说什么,姹嫣推门就走了。
他低头看着那一地狼藉,后悔地一嘴巴抽在自己脸上。
任胥,你他妈的真是个混蛋。任长乐的事,与暮暮有什么关系,怎么把火气带到东宫里来了。
一大早上被晋安帝派去查任覃和任贺的学业,他们学得不错,对答如流,任胥心情还不错,不但为弟弟们争气,更为情敌今日总算是离了长安,在眼皮子底下时动他一动,给平南王的都是造反的契机和借口,还想着萧战终于走了,任胥暗中在玉门关外预先埋伏一拨人马,这一次就不只是吓盛迟暮那种程度了。
可谁曾想到,没出息的任长乐竟同他一起走了!
他早该察觉到任长乐不对劲,她这几日足不出汉芳斋,目不窥御花园,不像是她的秉性,他打了汉芳斋的几个下人二十大板,才有人招了,是任长乐想偷偷出宫去送萧战,买通了他,他本也以为公主只是送送萧战,而且公主当时只说到宫南门,并不出城,他见钱眼开,便贼胆包天地答应了。
任胥将他下了死牢,七窍生烟地踱回来,吩咐阿三:“重新传一道消息,萧战抓活的,若是遇上公主,千万不得轻举妄动。”
“诺。”
他心想,这次最好找得到任长乐,要是找不到,那她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旁人说得再多都没用,她哪日碰了钉子,撞了南墙,悔恨终身了,心里便老实了。
任胥看着打翻了瓷碗,还好没碎。
此时心里却反反复复过着姹嫣的话,暮暮亲手做的?
恍如隔世,上辈子他们在山野里住了两日,她还是单纯地在瀚城长大的女公子,对男女之防看得都不重,他轻易地换取了她的信任,盛迟暮洗手做了一碗长寿面,那天正好是他的生辰,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给他下厨,那碗面的滋味,他回味了整整十年。
任胥的眉骨微微攒开,愧疚、幸福地看着打烂的饺子碗,“任胥你这个王八蛋,下手也太不知道轻重了。”
他用青花碗残片拨了两只饺子盛起来,咬在嘴里,入口即化般,汤汁沿着舌尖一路滑到喉咙口,浓香扑鼻,咸淡合适,还是他最喜欢的馅料,要不是问了姹嫣她们不可能知道的。暮暮这么有心给自己准备了一下午,都还饿着……
任胥越想越觉得愧疚,蹲在地上拈着饺子吃,不知不觉将饺子吃完了,连落在地上的都没放过一个。
吃完了,才虎躯一震地想起来,姹嫣会不会已经将自己打翻饺子碗的事禀告暮暮了?
“完了!”
第37章
任胥风一阵似的赶回寝殿, 齐嬷嬷挑着烛火,给盛迟暮检查伤口,连任胥推门进来都没察觉, 扑腾的雪花卷得他的眉梢起了一层晶莹。
还没掀开珠帘, 只听齐嬷嬷疼惜声音飘了出来,“殿下再好, 想拴住他的心,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县主要保重好, 什么地方都不能碰了伤了, 女人的本钱也就这些。”
任胥抿唇,手心掐得紧了点。
他早就被拴住了,像肉包子之于狗, 乱棍都打不走,齐嬷嬷真是杞人忧天。
盛迟暮还没有回音,就看到大喇喇闯进来的任胥,眼眸犹如噙着一缕浮沉的水烟, 任胥心一紧,“怎么了,烫伤了?”
他飞快地一步奔来, 抓住了盛迟暮的手,食指上涂抹了紫花膏,他看得眼眶一热,放在唇边珍惜地吹了吹, 淡淡的热雾熏得手指还有点疼,盛迟暮缩了一下,朝齐嬷嬷看了一眼,“嬷嬷先回去休息罢。”
“奴告退。”
齐嬷嬷掩好门窗,撑了一柄八角的纸伞闯入风里。
雪籽敲打在窗棂上,窸窸窣窣地作响,仿佛蟋蟀天牛的跫音似的,嘈嘈切切,错杂反复。屋里头烧了几只高烛,擎在灯花上辉煌的光,照得软红罗帐亮得晃眼。
任胥道:“我不知道是你做的饺子,不小心……”
“姹嫣说了。”盛迟暮淡淡地望向窗外,任胥更忐忑,姹嫣竟然多嘴地已经说了?那暮暮这种反应,又是怎么一回事?是怒了,还是根本无足轻重,她一点都不介怀?
盛迟暮回眸,在任胥兀自忐忑不安时,她用手轻轻握住了他的,盛迟暮从小很少主动与旁人亲近,最多便是拉拉手,她也只会这样的安慰了,抚着任胥的手背,像要将他的不平、愤懑、焦躁都一一拂去,话语也温柔,“没事,以后多得是机会。殿下心情不好,是我没考虑到,我方才听姹嫣说了,今日皇姐出门便没有再回来,姹嫣说的不多,但是我大概也能猜到,皇姐同萧战一起走了是不是?”
任胥猛地睁开眼,有些惊讶,没想到她已都事先知晓了。
没想到她还这么温柔如水地待自己。
任胥耳赤,羞愧地低下了头。
盛迟暮轻声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皇姐跟着萧战走,会发生不太好的事情是不是?”
任胥更讶然。
盛迟暮在东宫也闲着,又敏感多思,很多事揣摩了一遍,觉得堵得心里头有些难受,其实她以前并不爱刨根问底的,大约是这些事关乎任胥,关乎自己,她总忍不住计较着,“我可以发誓,一定替殿下保守秘密,绝不会俾众周知。”
任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一拍大腿,“好吧,暮暮你也不是外人,只是……我怕被人当成疯子,暮暮你信我说的,我就告诉你。”
他终于肯说了,盛迟暮脸色不动,微微侧过身来,凝神听着,摆着清闲的姿态,还有一二分慵懒。
任胥道:“也就是以前的事,或者说我大梦三生一场,将上辈子的回忆唤醒了罢。那时候萧战也是来长安求亲,不过父皇没有准允,我那时候也没看出萧战狼子野心,整日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对这些事不怎么上心,还打算等覃儿贺儿长大了,这江山就便宜送给他们,单纯到竟然信萧战对任长乐是真心实意。当然任长乐还是那么副花痴样,痴迷萧战入骨,后来趁着翠华山狩猎,萧战从军中当众暗地里同她一起逃走了。”
“可有些人就是得陇望蜀,得而不惜,他有了我皇姐之后,又想娶……想娶另一个美如天仙的女子,将任长乐关到密院里任由下人欺凌,后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有本事逃出去的。可是那时候战火连绵,平南王开关,将羯人放入大梁境内,四面刀兵。任长乐在乱军之中被羯人抓走,我派了人手,但一直没找到她。后来我御驾亲征到了交子城,才见到她,当时她已被乱军凌|辱,怀里抱着一个没有气息的羯人血脉的儿子。”
原来是这样的故事,盛迟暮的手用力掐住了指关节,嘴唇泛起了微白。
任胥望过来,眼眸里闪着晶莹的水光,被烛火映得红亮,宛如一天碧水里的星子,盛迟暮胸口一阵酸涩冒了起来,任胥的声调也渐渐哑了,“其实如果找不到任长乐,我当她在平南王府的后院里就死了,也只会觉得她自作自受。可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姐姐,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我没办法承受。”
盛迟暮温柔地俯低身,抱住了任胥。
她拍着他的背,用尽力不去刺痛她的柔情抚摸他的发,“我明白了。”
任长乐一生的悲剧是因为萧战,如果不是他,她还是长安城里高贵肆意的皇家公主,打马从街头走过,两旁人仰马翻,但无人敢有怨言的张扬野性的女子。
她忽觉得自己懂得了任胥憎恨萧战的原因,当然她不知道,那只是一部分。
那晚上,营中燃着篝火,任胥命人接任长乐怀里的死婴,她就一个人瑟瑟地缩在那儿,也不理会旁人,嘴里风言风语,“小宝宝,睡觉觉,阿娘抱着呢……别哭别哭……”
她就那样,双目无神,凄恻地抱着孩儿哄他睡觉。尽管那个孩子已经浑身尸斑,散发着恶臭,骨瘦如柴,应该是活活饿死的,任胥不忍再看,用火把挑起一朵烈焰,伸到任长乐面前,“火化了他,我带你回长安,你还是大梁公主。”
任长乐疯了似的推开他,手碰到火把上烫得起了水泡,也不喊疼,就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是谁,别伤害我的宝宝!”
“长乐!”
任胥听到男人沉沉的声音,一扭头,只见犹若御风而来的小程,骑着战马回营,下马便急匆匆地奔来,连脸上的面具都忘了摘,连他这个皇帝都忘了问,便冲到任长乐眼前,任长乐一看到他的面具,便“哇”一声,跳了出去,“别过来,别吓到我的宝宝!别过来!”
“长乐……”程令斐喃喃一声,将脸上的面具摘了扔到一旁。
那时候二十八岁的程令斐生得沉毅俊美,犹如斧斫刀削,一眼便能镌到心底的那般容色。他年纪不小,任胥总是打趣,要给他找个漂亮媳妇儿,可程令斐也会反击,两个光棍,谁也不必嘲笑谁。
这倒是真的,没有盛迟暮的上辈子,他也就是朵没处插的花而已。
程令斐扔了面具,一步步靠近仍长乐,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公主,你过来,我不会伤害他……”
任胥没见过对女人这副模样的程令斐,也许是任长乐的遭遇让他可怜,默默熬过头去,眼底聚了一圈水痕。
任长乐愣愣地看着程令斐,她其实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任胥是谁,可她不像让他们看到,那个骄傲自尊的任长乐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凄惨地匍匐在地里,连贵人的脸都不敢看,只会伸出一只破碗乞讨,有时候马蹄就从她背上踏过,任长乐被掀翻老远,吐着血又回来找她的碗,狼狈卑贱到了泥土里。
她紧抱着怀里的襁褓,忽地歇斯底里地咬牙道:“你走!滚啊!”
她最不想让程令斐看到她这副模样。
最不想被他看轻。
当初他用一河的花灯舟舫对自己表白心意,吟了一首长诗,可惜他素来与任胥为伍,文采又着实是烂,丢近了程家满门学士的脸,任长乐非但没答应他,还狠狠羞辱了他一顿,没几日便随着萧战一起跑了。
她最不想在自己落魄的时候,还遇见程令斐,还被他看到,自己已经是一根枯槁的蓬草,在大漠里断了根,离开了唯一能让她呼吸的水,已经快活不下去了。
任长乐没有过去,她疯了一样往外冲。
任胥和程令斐都是一惊,两个男人起身追着她,任长乐知道自己跑不过两个年轻男人,拼尽一身残余的力气,冲到营帐外头的一根木桩上,一头便撞死了。
对于任胥而言,最大的噩梦并不是他上辈子被盛迟暮一刀扎入胸骨,死无葬身之地,而是,他所在意的,想要珍惜的,到了最后一个都没有留住。他把这副臭皮囊留在了沙漠的风里、沙子里,勉强算与大梁的山川共枕而同朽了,这竟然是他身为一个皇帝唯一为大梁做的事。
“任胥……”
盛迟暮将头靠在他的颈窝处,抱着他的腰,微微扭动着身子,任胥被撩拨得思绪一下子跑回来,热情又高涨,俊脸憋出两朵红云来。
他抱紧自己的娇妻,“嗯?暮暮还想问什么?”
盛迟暮低低地埋下头,过了好久,才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呢,如果有上辈子,我和你在一起了么?”
任胥眉心一跳,他差点便弹坐了回去,盛迟暮才察觉到他的异状,正要松手找他的目光,任胥压住她的软手,抚了抚,眼底幽深得像两团砚台上方磨好的墨,嘴角却状似开怀地咧开,“嗯。”
“我们恩爱么?”
“非常非常恩爱,一天不在一起都不行,我恨不得把你拴在裤腰带上。”
“哦……”盛迟暮微微脸红,也不想松手了,就让他一直抱着好了,她的夫君身体暖暖的,像只火炉。
第38章
任胥撒了个谎。
他怕自己说出来盛迟暮多想, 上辈子他一头栽在她身上,吃了很多苦头,除了他, 盛家的定远侯和盛曜战死, 盛昀身败名裂被驱逐,瀚城大乱, 民不聊生。他也是从血腥和硝烟里厮杀出来的,亲眼见过白骨露野, 那几年大梁边境没有下过一滴雨, 缺水断粮, 赤地千地,人活着,犹如狗一样在地上爬, 扒着草灰,吃着不知道能不能吃的毒草。